()漪喬要去的地方,就是她那日連夜冒著傾盆大雨趕去的寺廟——碧雲寺。她那天晚上前去沒有找到要找的人,心里一直都沒有放下這檔子事兒,所以如今才一定要再來一趟。
她一定要搞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回家。
她確定自己並沒有記錯地方,可她那日問的那個小沙彌居然不知道青霜道長的存在。所以此次前來,她打算直接去詢問這里的住持,也就是之前曾經為她解過簽的慧寧大師。
經寺院里知客的一路相引,漪喬和祐樘來到了觀音殿外。
此處雖然是寺院的側殿,但也是碧瓦飛檐,朱漆立柱,大理石台階迤邐而上,階前一座三足兩耳銅制寶鼎里插著三炷香,爐內佛香升騰,嗅之令人上清下明,身心安泰。
漪喬望著匾額上金字玄底的「觀音殿」三個大字,思索了一下,轉首語調平淡地對祐樘道︰「我進去問大師一些問題,殿下莫進來。」
祐樘看著她滿面冷淡的神色,不由輕嘆了口氣,笑得有些無奈︰「喬兒去吧,我在外面候著。」
漪喬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連一眼也不多看他,轉身便走了進去。
殿內正中的位置供奉著一尊千手千眼觀音金像,左右各塑有善財童子和龍女二位脅侍,佛像前則擺著一些果品為供。幾名前來禮佛的善男信女正一一虔誠進香,一位身披黑絛淺紅色袈裟的高僧則在一旁凝神誦經。
那位高僧,正是許久未曾謀面的慧寧大師。
漪喬記得若是有高僧大德在禮佛的話,似乎是不能上前打擾的,所以雖然心中著急,但她也只好在一旁恭敬地侍立著。
「阿彌陀佛,」大師誦完了一遍經文,轉身對著漪喬微微欠身雙手合十,「女施主終是再次前來了。」
漪喬愣了一下,隨即趕忙也合掌于胸前,朝大師行了一禮,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見過慧寧大師——大師還記得晚輩?而且莫非一早便預知晚輩要來?」
「老衲雖已年逾花甲,但女施主命相不凡,故而如今尚對那日解簽之事記憶猶新。預知倒是談不上,」慧寧大師直了直身,面容上帶著波瀾不驚的寧和平靜,「老衲只是知道女施主心事未了,自然猜測到會去而復返。」
「心事未了……大師知曉晚輩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阿彌陀佛,女施主前日連夜冒雨趕來之事,次日六淨便告知了老衲。女施主指名道姓地要見青霜道長,而那道長乃是老衲相熟之人,要知曉自然不難。」慧寧大師淡笑著道。
漪喬想著他口中的「六淨」應該就是自己那天晚上見到的小沙彌,但她隨即又想到一個問題︰「可是……既然是大師相熟之人,為何那位小師父會不知道青霜道長?」
「老衲識得青霜道長之事寺中知曉的人本就不多,六淨又是剛皈依不久,故而才會如此,」慧寧大師看出漪喬仍有疑惑,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佛道實則有諸多相似之處,千百年流傳下來也是互相融會頗多,但畢竟派系不同,之前爭端也是從未斷過。老衲雖是住持,但一人之想法卻不可強加于人,故此為了佛門清淨,平日里與青霜道長互換心得、談道論法,也是盡量避著寺內的僧眾。」
漪喬想起自己那日遇到青霜道長就是在碧雲寺的後門,由此看來這二位的會晤確實是有夠低調的。不過這位高僧能打破偏見去探究奧妙真理,也可見胸懷極為豁達寬廣。
「青霜道長算到女施主今日會再來,如今已在客堂等候多時,」慧寧大師轉身叫來一名小沙彌吩咐了幾句,又對漪喬合掌道,「請女施主隨啟智前往。」
漪喬見此連忙又向大師行了一禮︰「多謝大師。」
「善哉善哉,女施主客氣,」說到這里慧寧大師突然抬眼往殿外望了一眼,面上浮現出些微的驚疑之色,「敢問女施主,殿外可是有何身份特殊之人在等候?」
漪喬愣了愣,暗道這位高僧果然是好神通,隨即猶豫著答道︰「是。不過他的身份不可明示于人,請大師見諒。」
慧寧大師微微頷首,面上浮起一抹了然的笑容。
漪喬再次謝過大師後,便隨著那法號啟智的小沙彌自觀音殿的側門出去,向著寺院的客堂而去。
可能是慧寧大師特意吩咐的結果,客堂此時沒有什麼閑雜人來打攪,漪喬走進去的時候,只覺得周圍出奇得安靜。
「姑娘,又見面了,」一位道人從椅子上站起來,甩了甩拂塵,捋著胡子笑看向漪喬,「可還認識貧道?」
「自然認識——見過道長,」漪喬上前恭敬地一禮,垂首道,「既然道長明了晚輩的來意,那晚輩就開門見山了——有些問題想請教道長。」
卻說漪喬從側門出了觀音殿,並未知會祐樘。他在外面等了許久不見她出來,詢問之下才得知漪喬去了客堂。他思忖片刻後,也沒有趕去找她,而是正了正衣冠,提步緩緩地進了觀音殿。
他進殿的時候,正巧慧寧大師禮佛完畢正欲離去。出于禮節,祐樘上前躬身行了一個合十禮。
「阿彌陀佛,施主亦是來進香的?」大師還禮道。
「是,平日里總是不得閑暇,如今正好借此來禮佛參拜,靜靜身心,」祐樘頓了頓,才接著道,「也為亡靈祈福。」
慧寧大師打量他面容片刻,嘆息一聲,意味深長地道︰「恕老衲直言,施主可是有糾纏多年的心結?」
祐樘垂眸踟躕了一下,才淺笑著道︰「大師果然道行高深——如您所言。」
「施主謬贊了,」慧寧大師輕輕搖了搖頭,「老衲只是由面觀心而已。施主形貌溫潤如玉,神骨和暖寧謐,應是藏慧于內、有大智慧之兆,照說當與佛有緣,得圓通亦是不難。但奈何偏偏心內執念太重,且內里鋒芒過于凜冽寒徹,外在的和暖未及內,此則極是不妙。難道施主未曾尋覓過解月兌之法?」
「晚學自知業障過重,怕是已然解月兌無門。」祐樘唇角溢出一絲苦笑。
「不知施主可曾注意到這殿外廊柱上的對聯?」
祐樘輕輕點頭應了一聲,接著略一思忖便背默而出︰「‘心地光明,依樣蓮台觀自在;禪機參透,從來佛法可圓通。’」
「此處的自在不僅指觀音大士本身,更是指沒有束縛和羈絆,得到神通和心性上的自在。佛法救度眾生,說是高深,但若是有心,得以參透超月兌也不難。施主或許因為所處之位而身不由己,但無論是業障還是執念,皆由心而生,累己亦累人——望施主早日月兌離苦海,阿彌陀佛。」說完,慧寧大師便轉身出了殿門。
祐樘望著大師遠去的背影,眼眸逐漸變得幽邃,面上的神色愈加復雜。
他回身取了三炷香,點燃了之後跪在蒲團上,望著滿面慈悲的觀音像,凝神片刻,虔敬地拜了三拜。
自客堂回來的漪喬,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情景。
她如今自己也是滿月復心事,看到他在參拜,也沒有上前去,而是停住了腳步在不遠處靜靜地觀望。
此刻的他,顯得異常的安靜。
漪喬現在才發現,僅僅幾日過去,他似乎整個人就消瘦了一大圈。面容蒼白憔悴,清 異常,連眼窩都深了幾分,氣色簡直差得不像話,仿佛是纏綿病榻多日了一樣。
但是這些絲毫都不能影響他此刻滿面的寧和之色。他似乎是在追憶什麼,緬懷什麼。
待進香結束,他才緩緩轉身對她輕聲道︰「喬兒,我們回去吧。」
漪喬沒有答話,只是頓了頓,慢慢移步上前。她也與他一樣,虔誠地上了三炷香,然後站起身,並未回頭︰「殿下可是在為紀淑妃娘娘祈福?」
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的第一眼她就感覺得出他是在懷念自己的母親。而且眼下殿中無人,四下寂靜,她也不用忌諱什麼。
「是的。我一直想來佛寺一趟,今日正好陪喬兒過來,」祐樘望著供案上的香燭,目光變得有些飄忽,「母妃的忌日快到了。」
果然。
他五歲的時候便失去了母親,之後的歲月又一直不招父親的待見,還要躲避各種明槍暗箭。而他平日里表現出來的成熟又讓她無形中忽略了一個問題——其實,他的年歲也只不過和她差不多大而已。
她一心想著要回家,但他卻連家都沒有。
「其實,」漪喬回身看向他,「你一直都沒有放下仇恨,對麼?」
他閉了閉眼楮,苦笑一下︰「或許吧。」
「你表面上一團和氣,但事實上卻暗藏殺機。你什麼都清楚,知道是誰害了自己的母妃,知道是誰時時在暗處陷害你,但只是引而不發,只待時機成熟便要秋後算賬,是麼?其實你雖然每日面上都是笑容一片,但卻從未真正快樂過對麼?」
漪喬說完又突然想什麼似的,不等他接話,便嘲諷地一笑︰「哦,對不住,我又忘了,這些大事從來都是你的秘密,我這個棋子是無權干涉的。至于你的笑是真是假,我也管不著——你放心,我沒有刺探的意思,只是一時間感慨多了些,失了分寸。日後不會了,殿下切莫見怪。」
「喬兒……」祐樘正要說什麼,卻突然抑制不住地低頭一陣劇烈咳嗽,直折騰得面容上起了一片不正常的紅暈。
「我看殿下還是多保重自家身子的好,你祖上留下的爛攤子,還等著你去收拾。眼下的路我是迫不得已和你一起走,但登基之後的路還長著,」漪喬凝視著他,忽然冷笑一聲,「雖然你的死活與我無關,但為了償還你祖輩的孽債,你最好多活幾年。」
說完,漪喬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從客堂出來,其實也是神思恍惚的。雖然早就預想到了,但是真正面對的時候,情緒不免還是極其失落的。
雖然拿到了玉佩,但是如今仍然不能回家。青霜道長專門去查閱了一下古籍,但眼下能查到的有蛛絲馬跡的典籍,也是記載得語焉不詳,只說此玉名曰藍璇,于日光下可發出淡淡的冰藍色光芒,且擁有著神秘莫測的力量。但由于年代久遠,具體來歷已經不可考。而且最關鍵的是,她現在手里的這塊,不一定就是促使她穿越的那塊,因為據記載來看,這種玉是成對的,也就是說,有兩塊一模一樣的玉佩。
不過既然藍璇如此神奇,那麼按說能將她帶來,也應該能把她帶回去。然而令漪喬非常不解的是,這麼神奇的一種玉石,為何會記載得這麼粗略,甚至听青霜道長講,提到此玉的典籍都非常之少,他找了許久才翻到一本,而且典籍上描述十分隱晦,似乎就連記載者本身都在規避著關于藍璇的問題。
這種種種種,都不像是對一樣神物應有的待遇。
但是話說回來,雖然現在不知道怎麼利用藍璇回家,可不代表將來也找不出辦法。所以她原來的想法不會改變,她照樣會在他登基之後索要藍璇,然後大可以在恢復自由身後接著慢慢研究。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的變故,她現在特別地想家。她甚至都在想,會不會哪一天自己現在的身體死去了,靈魂就可以回到現代了。但她自然也只是想想,不會為了這個去尋短見,畢竟那樣風險太大,萬一她直接魂歸地府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漪喬看著手心里的玉佩,無奈地笑了笑。在行進的馬車里,她靜靜地想著心事。
「給,」漪喬將藍璇遞給祐樘,「這玉佩暫時還是你的,先還你……」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听到馬車外面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小喬!小喬!」
是墨意的聲音。
漪喬掀起簾子看了一眼,然後轉頭對祐樘淡聲道︰「停車。」
祐樘動作微微一滯,隨即抬眸看著她,須臾之後,輕笑一聲道︰「好。」
他吩咐車夫停下了車之後,漪喬便即刻下了馬車。
此時墨意也已經下了馬車。她一路來到他的馬車前,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墨意一直佇立在馬車前,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夏日的涼風吹過,他雪白的衣角微動,烏黑的發絲輕拂,襯上出眾的容貌和風輕雲淡的出塵氣質,恍若降臨人間的仙人一般。
他深深地望著她,仿似要將她刻入骨髓里一樣。就如同,那日她舌戰儒生被歸來的他正好看見的那次那般的復雜和深刻,
漪喬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沖他輕輕笑了笑︰「你是來給我送行的麼?」
他的薄唇輕抿,面容繃得緊緊的,片刻之後才艱澀地開口道︰「是。你……要回宮了是麼?」
「嗯,」漪喬點點頭,隨後又故作輕松地展顏一笑,「哎,別那麼傷感,又不是永遠也見不到了……」
他的神色並未因為她的話而有絲毫的放松,反而又想起什麼似的交代道︰「你回去之後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難處的話一定要告訴我。不要如這次一般,那麼落魄了居然都不來找我。」
「我怕給你添麻煩……」
他的面色沉了一沉︰「我不怕麻煩。更何況,我並不覺得關于你的事情是麻煩。」
「墨意,我……」漪喬垂首輕咬了咬下唇,一時之間心里五味雜陳,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或許,此刻說什麼都是蒼白的。
她幽幽嘆息一聲︰「我要走了,你保重。」
他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眼眸中劃過一抹不舍與傷痛︰「小喬,你也保重。」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飄渺得根本抓不住,入空即消散不見。
細碎的陽光潑灑在他雪白的衣袍上,投射出這晴朗午後的一抹亮眼的燦爛。
漪喬深吸一口氣,面上忽然綻開一抹大大的笑容,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他︰「你也是,好好照顧自己,我等著與你再見的那一日。」
她突然想,在愛與被愛不能兩全的情況下,如果選擇被愛的話,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累,是不是就會輕松很多。不過,這個擁抱,惜別安慰的成分居多,旁的她倒是沒有多想。
墨意的身體猛地一僵,完全沒想到漪喬會有如此動作。然而怔愣也只是一瞬,他很快便反應過來,傾身緊緊地回抱住了她。
「小喬……小喬……」他激動得微微顫抖,口中不停地喃喃道。
祐樘坐在車廂口,掀起簾子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二人。他的耳力不知比常人好上多少,所以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半點不落地收入了他耳中。他半闔眼瞼,眸色倏然一轉,便是深淵一樣的幽邃。
他的眸子,此時已經幽暗得根本看不到底。深淵之中,半絲光都沒有,仿佛正在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風暴。
正對著祐樘的墨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收了唇角的笑意,抬眸看過去,面容淡淡的,波瀾不驚,毫無懼意。
祐樘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反而輕輕一笑,收回手放下了簾子。
等到漪喬再次回到馬車上的時候,祐樘低沉的聲音緩緩溢出︰「喬兒,你還記得皇祖母和你的三月之約麼?」
漪喬正準備找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來,突然听他這麼說,不禁怔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道︰「殿下果然是無所不知。不過,現在那個三月之約已經對我沒有任何威脅了,因為你納不納側妃,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想納側妃。」祐樘挑了挑眉看向她。
漪喬猛地一個機靈,神經瞬間緊繃,警惕地道︰「所以呢,你想怎樣?」
祐樘上下打量她一番,笑得滿面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