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放著兩方香案,兩片方席,少年青色的寬袖,在夜風中鼓風搖曳著,長長寬寬的衣袂從靠著的案前一直垂落到木質的廊上,柔弱的腰身,披散著的黑發猶自濕噠噠的,看來是剛剛沐浴完畢。
清輝下,那感覺,那氣度,那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秀雅,令人心折。
正在我暗暗稱贊只是,少年的話遠遠的傳來︰「不賞個臉嗎?」
他沒有回頭,嗓音帶著初雪般微微的清冷。
我微愣,回頭,老者已是失去了蹤影。
垂下眼簾,提了衣踞,信步走上前,邁上台階,月兌了履,僅著布襪踏上長廊,余光掃了一眼他,便學著他的樣子,膝蓋著地,臀坐在腳跟上,跪坐于案前,抬起眼笑吟吟的看著他道︰「非常榮幸!」
他沒有做聲,依舊埋首做著自己的事。
四周一片寧靜,深藍的夜,隱隱的雪,一方屋檐,兩張席子,長廊畔梅蕊落水的聲音響在耳畔,給此刻平添了一種幽靜。
我垂目,輕輕撫模著手下的食案,這是一方長方形漆案,周邊都繪有紅黑兩色紋飾,四個短腳,案面上四旁有一道突起的邊,想必是用以防止食器滑出案面,漆案上還放置著酒樽,竹箸,匕和匙等食器。
這是秦漢時期典型的宴飲時的器具,與導師課上介紹時的差不多,但又有些不同,似乎更加的雅致些。看過一陣,見對面的人許久不出聲,我抬頭。
只見少年雪白如玉的手指揭開一個青銅碧流炎月杯的器頂,往里頭放了些東西,又慢悠悠的蓋上,案的邊緣,放著一尊鎏金青銅四腳溫爐,爐中橘黃色的炭火正靜靜的燃燒著。溫爐上是平底長方形耳杯,耳杯有一長長的柄,想來是用于托放溫熱後的酒水用,那耳杯上放瓖綠松石的青銅酒器,器頂蓋呈鏤空狀,在淡淡的冒著熱氣,濃郁的酒香混和著滿院梅花的清香在這小小一方輾轉纏綿,別有一番感覺。
一切都弄好了,少年素手拿起案上的枓,掀開爐上的酒壺蓋,將枓伸進去晃了晃,才舀了一勺,倒入杯中,起身,走到廊邊,傾倒酒樽,將酒灑在雪地之上。
然後步回席上,再舀起一勺,抬起頭,淺笑著舉著青銅斜柄枓,施施然走到我的案邊,托起一邊的衣袂,慢慢的傾倒盛著酒的枓,清涼的液體混著月光倒入我的酒樽中
一時,鼻尖浸滿了淡雅之極的幽香,似梅香,似幽泉,卻讓人無來由想到了冬日里的冰月,不消說是絕世之物。
待滿了幾分之後,少年停下倒的動作,站直身,緩緩的走回自己的案邊,衣服的後擺依依擦過長廊。到了自己的席子前,屈膝坐下。坐好後,才托起一邊的三腳青銅酒樽笑道︰「古人雲︰‘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而在下的酒乃是清酒,是剛調制的,也算是聊表今日的相助之情,不知閣下是否賞臉」。
我低頭看了一眼,托起酒樽,翹起眼角。他容顏平凡,懶懶的倚在案上,背後不遠處是一株株峭拔橫斜的梅枝,一如既往溫柔安順的微笑,讓他蒼白的面上隴上了無端的生動。
溫雅秀麗!這個詞突然跳入我的腦海,眼皮一跳,我仔細端詳,除去這張臉,這本該是一個溫雅秀麗的人兒。卻不知為何生就了一樣一張讓人過目即忘的臉。
見我不動,他低笑︰「怎麼,怕我下毒?」說完,他微微抬高雙臂,黑眸似笑非笑,酒杯沾唇,率先喝下一杯,然後放下酒杯淡笑的望著我。
我垂目,托起酒樽,道︰「公子想殺我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舉下毒呢?」
少年輕笑一聲,又往自己杯中添了些酒,我繼續道︰「人生得一知己,千杯嫌少,雖然我們還算不得知己,但今晚我可是視你為知己了,被知己毒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說完將酒樽湊近,輕輕一嗅,真正的沁人心脾,沒有一絲燻人的酒味,輕呷一口,滿嘴的清冽幽香。
閉上眼,頓覺得滿眼滿目招搖的是月光下大團大團的淡梅,冰月淌了一地,一位臨月低眉的白衣男子坐于梅樹之下,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撥旋著琴弦。琴案邊,裊裊的燻香從青銅小爐中升起,淡淡繞著他的周身。
四周具靜,清酒下肚,頓時全身舒暢,我睜開眼欣喜的舉起酒樽道︰「真是酒中上品」。
少年笑︰「哦,閣下也懂酒?」
我放下酒樽粲然一笑︰「不懂,只是說一說品過後的感覺罷了」。
大學的時候曾略略翻過明人馮時化的《酒史》,也讀過無數關于酒的文章詩篇,曾記得大學畢業那年,和幾個室友出去對飲,從二鍋頭到雞尾酒,米酒到法國葡萄酒,各種酒每一樣都來一點,喝到瘋狂之時還學那文人雅士徹夜品酒,也就在那是也算是對酒有那麼點了解,但也只能算是有一點而已。
「那就請閣下談談對這酒的感覺」
少年似乎來了興致,撂下手中的枓,放下酒樽,捋了捋深衣寬袖,端坐好,雙目晶亮,淡笑的望著我。
「公子可以喚我阿若嗎,閣下長閣下短的,听的甚是別扭」說罷,我作勢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他發出一聲輕笑,道︰「好,那阿若現在可以談談你面前的這杯酒了嗎?」
也許是酒意上來,我並沒有推辭,微笑端起青銅酒樽,晃了晃,仔細觀察,笑盈盈道︰「觀此酒,清亮溫潤,色澤雅正,可見釀酒之人必心懷高雅,心性雅致……」
少年神色不動,仿佛並沒有將我的贊美放在心上。
我也沒有看他,雙手抬起,將酒樽湊近,微眯著眼聞了聞,故意停頓一下,吊住了對方的胃口才慢悠悠道︰「聞此酒,醇香濃厚,更兼梅香,月色,碧池,幽樹,可謂絕勝」。
少年黑眸點點,定定的望著興致盎然的我,臉上微微淡笑。
晃了晃酒杯,我沖他笑了笑,微微呷了一口酒,抿了抿,舒了口氣,放下酒杯,看著他道︰「酒中清泉,心性雅達,志向高遠,有悠然自得之意,但似乎……」
我故意一頓,此時,張良的興趣似乎被吊起,饒有興趣的看著我,眉眼一笑道︰「似乎什麼?」
正在這時,老者再一次過來了,手里提著朱紅色的多層漆盒,我們停住言語,看老者打開食盒,
取出食物放在少年案中,又走到我的案前,取出余下的食物,這些食物全都放置在做工精致的盤中,有肉有菜甚是精美誘人。
待老者走後,我抬頭看著少年,少年亦看著我,笑道︰「臉若桃花,阿若可是醉了」。
我一驚,垂眼抬手捂臉,確實有些發燙了,忙笑道︰「只是有些上臉罷了」
少年看著我,笑笑道︰「那你繼續為在下解答吧,似乎什麼?」
我點頭,又輕呷了口,繼續道︰「似乎在這濃郁的雅中又有一股淡淡的難解仇恨的味道」。
如果他是張良,史書記載,韓國滅亡,他一心滅秦,對秦可謂充滿仇恨,不知道蒙的對不對?
「絕了」
還不帶我思考完,少年發出一聲輕笑,撫掌,臉上卻並沒有多少驚訝錯愕的表情,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笑著,讓人看不懂,模不透。
我放下酒杯,看著他的眼單槍直入︰「韓復並不是閣下的真名,不知尊姓大名」
反正已是人質,這時候反而不怕了,他想如何都是他的事,殺不殺她也只是他的一念之間而已。
少年頓下準備拿酒杯的手,翹著眼尾微笑︰「你怎知這不是我的真名?」
我亦微笑︰「听,看,猜,想必閣下是六國之中的韓國人吧」。
少年道︰「看來你還知道挺多,不知道還知道些什麼?」
我搖頭︰「不,我知道的僅于此!」
少年起身不疾不徐走到我的身側,單膝跪下,矮子與我對視,抬起手,食指放在我的唇角。
我一愣,他收回手,放在嘴邊,輕輕舌忝去,柔聲道︰「你沾到嘴角了,如此春酒,浪費實在可惜!」
我臉有些燒,他淡笑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他垂下眼楮,黑眸掩在一片昏暗中,輕聲笑道︰「知道太多,你不怕我殺你?」
我笑道︰「要殺你早就殺了,如何還會留我到現在,反正我也不怕多這麼一項!而且如果我猜的沒錯,我身上有你需要或者想要利用的東西,不然你怎麼可能留著我!怎樣,告訴我嗎?」
少年垂目,淡然一笑︰「亡國滅族之人,何來家國,何來姓氏,不過依托著活著世上,姓什麼叫什麼名又有多少關系,上次听閣下喚我張良,以後喚我張良便是」」張……張良」我手一顫,剛拿在手中的酒杯差點摔落下去,這開玩笑的吧,張良的名字定的未免太草率了,覺得甚好就直接改叫張良,哪有這樣的事。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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