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官員們雖然跪著，個個都是一副悲愴的神色。可是從他們的眼神里，依然能看出悠閑的感覺。
如今，官員們已經沒有先前那般「氣定神閑」了，個個時不時的歪著身子，抬手揉著自己的膝蓋和酸麻的腿。趙無極冷哼一聲，先前還驚嘆，這些官員們不愧是久經朝堂，就連下跪也跪得這般瀟灑。現在看來，也不禁跪嘛，這麼會兒就扛不住了——
剛剛抬手打了個呵欠，便見從偏殿出來的八爺——
「趙公公，皇後娘娘怎麼樣了？」八爺隔著一扇緊閉的門，看著里面的影影綽綽。如果可以，他願意折壽十年，只換此刻陪在她身邊。
趙無極賠笑道︰「左少卿，這……峒」
「本王只是想知道安平的情況如何。作為一個皇兄，想知道自己的皇妹是否平安——這並沒有逾禮之處吧？」
一句「本王」，已經讓趙無極不敢再說什麼了。這可是南宮的王爺，不是他這個小小宦官招惹得起的。
「八王爺，娘娘她……」趙無極不忍的看了一眼里面，然後身子前傾，附在八爺耳邊悄悄說︰「方才听里面的聲音，好像娘娘有危險——大出血，母子垂危！禧」
「血崩——是嗎？」八爺記得，五哥的母妃當初便是生下五哥之後，血崩，任憑太醫們怎麼努力也無力回天，終是不治而亡。
「是。」趙無極低低應了一個字，嘆息。雖然是太監，可怎麼著也是娘生父母養的，看見皇後和龍子如此，他怎能不悲傷呢！
八爺只感覺眼前一陣眩暈，腳下一虛，竟然生生的倒退了兩步！血崩，卿若你不能出事，不可以……
你若是走了，我怎麼辦——
*
空氣里溢滿了血腥的氣味兒，君瀾幾近窒息。並不是因為厭惡這股子血腥味，而是因為，那是他孩子和妻子逐漸遠去的氣息——
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女人竟然可以流這麼多血……饒是他久經沙場，斬敵無數，也不曾見過哪一個人在臨死前會流這麼多血出來……
目光上移，落在卿若慘無人色的臉上，他憤恨捏緊拳頭，眼楮里逐漸布滿血絲。下一刻，便見他瞪著血紅的眼楮沖外面吼道︰「去找納蘭軒的奴才還沒回來麼！」
「皇上，納蘭大人不知去了哪兒，府上的人說他不在……」
「朕命你們通通出去給朕找人！若是一刻鐘之內見不到納蘭軒，朕殺了你們這些廢物！」
「……」
就是從這里到納蘭府也不止一刻鐘的工夫啊！太監們苦著臉，忙出去了。都說皇上最近有了皇後之後，性情大變，已經溫和了許多，看來這個皇後果然是皇上的死穴。她平安，皇上便溫和待人。她出了事，皇上能叫整個天下為她殉葬——
君瀾不顧床上的斑斑血跡，頹然坐在床沿。顫抖的五指劃過卿若的眉眼，溫柔替她整理散落在枕上的青絲。她滿額頭都是細密的汗液，青絲被汗涔濕，貼在臉頰。君瀾攤開手掌，宮女忙遞來干淨的絹巾。
他從沒有照顧過任何人，此時，卻小心翼翼的為卿若擦汗，為她拂開臉上的發絲……
看著她緊閉的唇，君瀾心中碎了一地。多想看見她睜開眼楮，哪怕就是動動唇角也好。只要能讓他感覺到一絲生命的跡象就足夠了。即便，她唇齒間吐出的字眼是別的男人的名字，他也認了——
「慕容卿若，哪怕此刻就是听見你喚他的名字，我也比現在幸福……」
「卿若，不要離開我好不好？讓我彌補你……」
「卿若，求你不要離開我……」
君瀾緊緊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間輕輕吻著。可是她的手那麼涼，那麼冷，就算用自己的唇溫暖著她，也無法讓她的手恢復一點點溫度……
傾盡天下，我只要你平安。覆滅山河，只為與你殉葬。
若你死了，我一定不會放過這里的每一個人，包括，我自己——
*
白色的玉簫在月光下泛著寒意。
大臣們驚愕的看著這個膽敢在鳳藻宮前吹簫的王爺——他，這回真是不要命了。怎能忘了，如今皇後娘娘命懸一線，他竟然在大家都緊繃著心的時候悠閑吹起簫聲來……
趙無極先是一怔，這王爺怎麼一個轉身就掏出一支玉簫來了？沒見他身上有簫啊！怔了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此刻不該糾結他這簫從何而來，而是應該阻止他！
「八王爺，娘娘在里面，您要是想吹簫去別處吹去——」趙無極陪著笑臉上前說道，「皇上若是听到了，您可就惹麻煩上身了！」
八爺目不斜視，一直看著雕花的木門。穿過這道門，里面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可是自己不能進去陪著她，就讓這一曲簫音，伴著她度過這厄運。
丞相看著這俊美的身影，搖頭嘆息。可憐天下有情人。也不知，躺在里面那個女子，能否安然無恙。想起這個八王爺為和孝皇後做的一切，丞相不禁想到了自己與蘇娘。八王爺為了和孝皇後，不惜得罪帝王。而自己卻因為放不下這高官厚祿，而讓蘇娘至今輾轉于青樓……他有何顏面面對一往情深的蘇娘呢！
「丞相大人，難道我們就任由左少卿在這里胡鬧？要是皇上動怒了，我們可都是會受到牽連的啊！」身邊一官員有些擔心的看著丞相道。
丞相瞥一眼身邊這官員，抬手阻止了另外幾個準備上前相勸的人，「他不僅僅是左少卿，更是南宮的八王爺。你們若是確定自己不要命了，就上去吧。就連皇上也沒有資格阻止一個兄長在妹妹生命垂危之時用自己的方式去挽救，你們這些旁人又有什麼資格——」
丞相所言讓官員們打消了上前去的念頭，于是便如先前一樣跪在地上，不再出聲。只不過偶爾，會抬頭看一眼這個在璀璨燈火里遺世獨立的王爺。他的落寞，不僅僅在簫聲里，更是融入了夜色，渲染了夜的寂寞，和寒涼。
簫聲婉轉，扣人心弦。不止是清醒的人听著悲傷，就連沉睡中的某人，似乎也有了共鳴。點點寒涼，伴著簫聲，使得床榻上的女子眉心輕輕一皺——即便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君瀾也沒有錯過。抬頭看一眼雕花的木門，那里，站著這女人愛了一生的男人。
澹台沖和妖嬈自從听君瀾說起兩個月前的事之後便忐忑不安。倘若這真是君瀾的孩子，那麼自己豈不是生生扼殺了自己的皇孫母子麼……
透過重重紗幔，看著那燈火映照下的背影，鼻尖縈繞著濃重的血腥味，澹台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罪孽深重——
也許，正是因為自己作孽太多，才導致了今日這局面。是老天爺懲罰他親手葬送自己皇孫的命，是報應……
听到門外那簫聲，澹台沖氣不打一處來，憤憤道︰「是誰在吹簫？來人，把這個不看事的東西抓起來！」
「父皇，罷了——」君瀾的聲音從紗幔里緩緩透出來，「您還嫌殺孽不夠重麼？算了吧，就當給孩子積福，讓他一路好走——」
聲音里的疲憊，仿佛經歷了一世喧囂。
他越是這樣，澹台沖和妖嬈心中越是自責難安……早知道便不該那麼沖動的……
「瀾兒，你出來吧，再不讓人救和孝，她就真的……無力回天了！」澹台沖忍著心口的鈍痛，對君瀾說道。
「父皇，倘若和孝有個三長兩短，兒臣——」君瀾緩緩扭頭看著紗幔外的兩個人影，「永不會原諒你和母後。」在听見父皇那一句「住手」的時候，他便猜到，這一切都是父皇和母後的意思。
這句話，已然是洞察一切。他已經知道了他們下令將和孝母子處死的事兒……可是沒人說，他是怎麼知道的！
澹台沖和妖嬈對視一眼，再也不想辯解什麼。畢竟，他們的一時沖動毀了他的幸福，葬送了他的親生骨肉——
*
納蘭軒仿佛銷聲匿跡了一般，整整一夜，沒有任何人找到他的身影。
簫聲纏綿了一夜，那一晚，婉轉的簫聲幾乎讓帝都所有人失眠。怎麼會那麼悲傷，那麼絕望，那麼的傷人肺腑——
八爺的身影，在月光下迷離，在晨曦中煢煢而立。
鳳藻宮內，紅燭搖曳。君瀾坐在床沿，緊緊握住卿若的手。嬤嬤們不停的端來各種藥，他已經麻木了一般，靜靜看著她們給她喂下，然後又從嘴邊流出來。她閉緊了牙關，藥根本進不去——
天快亮的時候，床榻上的女子依然沒有半點反應。太醫們上前檢查過了，雖然折騰了這麼久，但是胎兒似乎並沒有流產，而卿若，怕是只能一輩子昏迷著了——
「讓八王爺進來。」君瀾掐了掐眉心，看了一眼卿若，而後伸手將被子蓋好，起身走出紗幔——
宮女正欲出去，卻被澹台沖攔住。澹台沖臉色一黑，厲聲道︰「瀾兒，你怎麼能讓一個男人進入和孝的寢宮！」
君瀾淡淡掃了一眼澹台沖，輕笑道︰「因為朕是皇帝，朕說可以，便沒有人能抗拒。父皇，如今您已經退位了，這天下，是朕說了算——」
「你！」澹台沖氣得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曾經澹台君瀾再怎麼玩世不恭，再怎麼狠戾殘暴，都不會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
只有妖嬈知道，這一次，他們是真的傷了君瀾的心。
「沖哥，我們回去吧，天兒也亮了，這兒的事——已成定局。」妖嬈攙扶著澹台沖往鳳藻宮外走去。和孝的命，已經救不回來了。瀾兒的心，也死了。這父（母）子之情，怕也從此斷了吧！
*
八爺將玉簫收于身後，緩緩走進殿中。每靠近一步，心就痛了一分。因為他清楚，若不是卿若已經沒救了，君瀾是不會讓他靠近這里一步的。
每走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君瀾讓所有宮女退下，自己也靜靜立在窗扉邊。回頭看一眼重重紗幔里的人影，他苦笑，這也是他能為卿若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他知道，卿若定是想見那人的。哪怕此刻已經沒有了心跳，她也是想見他的。
盡管八爺的心已經痛到無以復加，可是見到床榻上面色蒼白如雪的卿若時，那種痛，依然刺傷了髒腑。
卿若，不管什麼時候，你都是這麼美。可是為什麼，你的笑容卻不復存在了——
八爺掀袍坐在床沿，指尖輕輕滑過卿若的眉眼。好涼。
「若，我喂你吃藥。吃了藥，就會好了。」八爺裂微微張干裂的唇，緩緩說出這幾個嘶啞的字眼兒。即使知道她已經沒有了知覺，即使知道她已經失去了生命力，他依然執拗的相信，吃了藥，她就會好的，就會醒過來……
就像自己也知道，這些都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謊話而已。她怎麼還能醒來呢？一夜了，一般的人折騰上一個多時辰就會母子一同死亡，她已經撐了四個多時辰……
八爺將卿若扶起，靠在自己懷中。而後輕輕端起藥碗，小心翼翼的喂她吃藥——
蒼白的唇緊緊閉著，藥匙喂不進去。
八爺將碗放在身側，一只手輕輕扼住她的下巴讓她張開嘴，另一只手將一匙子藥喂進她嘴里——
藥順著唇角慢慢流下，口中絲毫不剩。
「若，你不要這麼安靜，陪我說說話好不好？你不是說，最喜歡听我說話嗎？」
「你累了不想說話，那我說給你听好嗎？」
「若，都已經天亮了，你怎麼還睡得這麼沉……該醒了小懶蟲——」
「你不醒過來，讓我怎麼辦……我可以拿你怎麼辦……你告訴我，我現在還可以怎麼做……」
八爺喉間酸澀，不覺的，竟哽咽了。低頭看著懷中的卿若，她的臉上有幾滴晶瑩剔透的液體。八爺一喜，她听到了，落淚了……
抬手不經意的撫過自己的眼角，卻發現，那淚滴是他的。
卿若，不要剩我一個人。你跟孩子都走了，偏偏丟下我一個人……你好狠心……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