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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如注,八方血幕,死棋江山覆

大燕神佑十二年深秋的雨,連綿不歇,天空一連數日皆未放晴,皇城灝京籠著一層稀薄的水汽。♀

天地晦暗,延福宮外掌燈的太監撐起紙傘,踏出一片水跡斑駁,在陰霾污穢的天幕下躬身引著身後的人走來,碧色燈光搖曳,帶著引魂攝魄的詭譎妖冶,劃破空濛雨水,緩步而來。

延福宮里,宮女蕙馥剪斷燈芯,那燈光明滅之間,映得她的臉慘白,而疊瓊正張羅著一群小太監備傘。

皇帝一病數日,太子被廢後驅逐出灝京,皇宮里一陣大亂,皇後也自然不好過。

蕙馥側臉望去,皇後正坐在錦榻上,漫不經心地翻著佛經,宮殿內幽暗森冷,她那皓白縴細的腕子依舊撩人灼目,那薄唇微微一抿,似是含著涼薄,卻又頓生風流。

江皇後今年也四十多了,但妝容精細,保養得極好,依舊楚腰衛鬢,依稀可見當年初初嫁進東宮時傾國絕色的美貌,她五官極盡精致,哪怕她靜處一隅,也總能壓迫著人喘不上氣來。

皇後翻弄佛經的手一頓,幽幽嘆道︰「張太醫,聖上已經兩日滴水未進,連藥也喂不進去,太醫院可有了對策?」

她這一句話問得突然,偏那張太醫剛剛入職,今日頭一次面聖號脈看診,頓時跪在地上的雙膝一僵,頭幾乎磕倒在地,連忙急道︰「回,回稟娘娘,陛下乃是急火攻心,龍體其實並無大礙,主要還是心病……」

張太醫剛說完,太醫院一群老太醫們皆是冷汗涔涔。

他張太醫還真是不會說話,不僅顯得他們一幫庸醫無能至極,還偏扯到太子被廢這麼敏感的話題上!

其實也不怪他,誰被叫來延福宮跪了兩個時辰,大氣也不敢出,看著眼前皇後娘娘翻著佛經,連頭都不抬一下,忽地被這麼一問,還真是無從作答……

「聖上本就龍體虛弱,最近雲陽貪污賑款,北疆戰事又起,已經足夠煩心,若你們還想不出個法子,休怪本宮無情。」皇後冷聲道,闔上那本經書。

太醫院的太醫們皆是七老八十的歲數,此時一個個哆哆嗦嗦,身子顫得如同篩糠,也不敢抬頭,只見那一襲鳳袍刺金繡錦的下擺逶迤下階,掠開一陣冷風,便有丫鬟前來攙扶。

殿外,掌燈太監手中宮燈一搖,映得那來人一襲翠羽綢斗篷的陰影下,露出一張清俊蒼白的臉。

「兒臣參見母後。」璟王行禮,他近年來痼疾頻發,清瘦得似乎只剩一捧白骨,那雪衣的下擺被泥濘沾染,但那姿態依舊是溫潤如玉,清朗若風。

皇後微微抬眼,她身側的丫鬟為她撐著傘,面前挑燈的兩個太監也停下腳步。此時風雨如晦,陰霾薄霧中,她的表情波瀾不起,但眼眸中的冷意更甚……

「來得真巧,本宮正欲去紫宸殿探望聖上病情。」皇後淡漠一笑道︰「似乎江大人也剛到,你也許久未見她了罷?」

話中有話。

顏懷只得淺笑,唇角含著一絲僵硬的冷意。

皇後輕輕哂笑,便與他錯身而過。

※※※

太監總管徐福在前引路,江雲宛步步踏出水花,腳步卻有條不紊,她剛剛日夜兼程,風塵僕僕地回到灝京,連敬國府也沒來得及去,便在軟轎內換上深紫蟒袍,從垂拱門進了宮。

相反,此時江雲宛忽地想起秦湑攬過她的腰際時,那霸道和冷艷的唇,少年的眉宇稜角,勾勒出攝人心魄的迷離氣息,她不由得心里又是一動。

顏懷見她發愣,只是淡淡苦笑。

要問麼?

她七年前的那份心緒還在麼?

她還有那一份思念和痛意麼?

她還記得他麼?

可是如何開口……

顏懷不自覺地斂去笑意,僵在唇角的是一抹寒涼。

七年來,她獨步朝堂,名動天下,他瀟灑度日,娶妻生子,距離,已經遠到溝壑重重了罷。

「既如此,本王回府了。」顏懷淺笑微微頷首轉身,緩步走下台階。

大約十步開外,他情難自禁地回頭去看。

江雲宛深紫的衣角翻飛,已經走進紫宸殿,殿門緩緩闔上,沒有留下絲毫罅隙,她無情至極的背影,令他連呼吸都痛得徹骨。

※※※

紫宸殿內藥香四溢,繞著一縷龍涎,令人沉頓萎靡,蹙金黃綢的帳幔一重重掩去飄搖明滅的燈光,鐫鏤著龍紋囂張鳳舞翩躚的金柱和層疊的綢幔翻飛之間,宮娥和太監來去匆忙,人人臉上陰雲密布,愁眉不展。

徐福躬身道︰「江大人,聖上剛剛病情好轉,在皇後娘娘的服侍下才飲了些湯藥睡去。」

說罷,引著江雲宛向偏殿走去。

龍榻上,燕帝雙目緊閉,面色泛著青,覆著一層層錦被。

而床沿坐著的女子,此時堪堪回過頭,對上了江雲宛的視線。

僅這一望,卻沒有劍拔弩張,電光火石般的對峙,相反,那慵懶高貴的女子斜倚著床柱,此時悠悠起身,笑容如日月星辰之光,華而不艷,卻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江皇後起身走來,身上藍底黃紋九龍戲鳳的鳳袍,隨著她的步調搖曳,九龍與鳳似乎盡數活了過來,天地瞬時黯淡無色,僅余她周身的重重金色光縷,交織成百態玲瓏,又傾覆天下的氣魄。

「原來是宛兒來了。」皇後淺笑,氣質優雅雍容,令江雲宛微怔。

上次見到這位姑母,還是去年元月,她歸省江府之時。江雲宛記得她及笄之日,是皇後為她綰發佩簪,除此之外,她再也沒和皇後有過更親昵的接觸,她和她疏離陌生,如今愈發明顯。

可她沒喚江大人,卻叫她的乳名。

「微臣參見皇後娘娘。」江雲宛一挑眉,無視她的示好,下跪行禮。

光和影的交界處,宮燈闌珊,暗影重疊,江雲宛似乎見她的表情一暗。

氣氛凝重起來。

「你我之間,無需這些禮數,今日你是我的佷女,我是你的姑母。」江皇後語調平緩。

江雲宛暗自冷笑,原來套近乎也算她的策略。不過若是不費一兵一卒,便篡奪江山,她江未免太小瞧了燕帝,小瞧了泱泱大國,小瞧了她當朝右相。

如此,撕破臉也無所謂!

「娘娘,近日來家父可有來信說他現在何處?」江雲宛眸光粲若春花,唇含淺笑,那梨渦蕩漾開,卻是深不見底的凜冽寒意。

良久無語。

宮女匆匆來去,藥香撲鼻,令整個宮殿的光影幽暗又頹靡,江皇後勾唇冷笑。

「記得去年,本宮歸省之時,曾和你徹夜下棋,只是勝負未定,如今要不要把那局殘棋下完?」江皇後緩步走來,她身上濃郁華麗的龍涎卷在她的步調翩躚,裙裾翻飛之間,暗暗生香。

「微臣正有此意。」江雲宛狡黠的眸子笑意散去,冷若寒冰。

延福宮,蕙馥捧了手爐來,便屏退了所有宮女,她退下後輕輕闔上了殿門。

錦榻上的棋盤已經放好,空蕩蕩的大殿只剩皇後和江雲宛二人,而殿外風雨又起,濃雲四聚。

皇後那雙白皙的縴手骨節分明,拈著一枚黑色棋子,優雅攬袖,緩緩落棋……

怎麼,難道去年正月的一盤棋,她到現在還記得?

江雲宛心下一驚。

隨即,像是印證她的猜想一般,皇後又拈起了一枚白棋,神色波瀾不起,輕輕落在棋盤的中央,黑棋的左側。

若是到這兒她江雲宛便認輸,還下什麼棋?

江雲宛狡黠淺笑,拿起一顆黑棋,在皇後落棋之後,走出了下一步。

江會心一笑。

果真,她們身上流著江家的血,過目不忘這種本領,也是與生俱來的。還原一盤七零八落的殘棋,江雲宛只需循著皇後的步調,隱隱隨著記憶的細枝末節,便回憶起了一切。

「江大人認為,一盤棋最長能下多久?」皇後挑眉,幽幽問道。

「那要看,下棋之人綢繆了多久,和棋子落下所需的時間。」江雲宛笑道,眉眼彎彎,淡婉溫煦。

「有一盤棋,本宮已經下了三十年,無論是綢繆還是棋子,此時都俱在我手,你覺得,本宮會贏麼?」江皇後淡漠笑道,那妝容精致的容顏下滲出一片如冰的冷冽。

「皇後娘娘,不管一盤棋下了多久,輸贏總是未定的。」江雲宛正色道,隨手放下一枚黑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不是看你預謀算計了多久,還要看,與你對弈的人是誰。」

「若是你呢?」

「我定不會輸。」

一語畢,江皇後微微蹙起峨眉,唇角抿出涼薄的弧度︰「三個月前,你父母游山玩水途徑洛陽,本宮便派人請他們去了一處幽謐的住所,想來,那一處宅院有些陰郁,他們興許三個月未見太陽了罷。」

「娘娘,拿這個要挾我,果真有用。」江雲宛淺笑落棋,眸中四溢開殺意︰「只是不知,你要挾我做些什麼?既然你下了三十年這盤棋,想必胸有成竹,我有何作用呢?」

江皇後聞言,放聲大笑。

那肆意囂張的大笑在空蕩的殿里回音重重,層疊出有些妖異詭譎的氣氛。

「江雲宛,你不過是本宮的一枚棋子罷了!」江皇後忽地斂去笑意,厲聲道。

眼前那如花美眷的面具一點點龜裂開一般,皇後終于露出那陰狠森然,猶如鬼魅的一角真容。

江雲宛不說話了。

皇後冷聲道︰「十日之內,江山易主。」

那八個字說完,窗外漆黑陰郁的雲層里,忽地炸開一個霹靂,雷聲轟隆,暴雨如瀑!

「太子,雲陽,北疆,皇上,我父母……全是你的棋子,娘娘這盤江山棋果真驚心動魄。」江雲宛笑著贊嘆,幽幽抬起眼眸道︰「若我江雲宛成了棋子,還不知你要走哪一步?」

皇後嘲弄一笑︰「我要你,嫁給璟王,哦不,嫁給太子。」

一愣,江雲宛五髒六腑之間翻騰起千丈巨浪。

千般猜測,萬般算計,璟王竟真的是她的黨羽!

她江一介女流,想要篡奪江山,名不正言不順,必須有個傀儡當政,她垂簾其後,當大權在握時才能登上皇位。

廢了太子,只剩璟王,她要把璟王當做傀儡……

「不可能,殿下不是那種人。」江雲宛冷聲道。

皇後慵懶一笑,捧過紫銅手爐︰「是個人,都會有想要的東西,你不了解顏懷究竟經歷了什麼,想要什麼,你又怎會知道,他不會依附于我?」

依附?

江雲宛心下暗潮洶涌,難道說顏懷一直想要卻得不到的,竟然是她自己?

她七年前那般愛慕他,他冷然拒絕迎娶別人,但他最想要的卻是這個被他拒絕的女子?

陰謀中又有什麼別的陰謀……她心亂如麻,那握著棋子的手有些微微發顫,皇後的意思是,顏懷為了娶她,竟然心甘情願當皇後的傀儡!

「嫁了又如何?你不是還要篡奪皇位。若我說,我不嫁呢?」江雲宛冷冷問道。

「你父母,我的哥哥嫂嫂,就會死在洛陽。」皇後嘲弄一笑︰「江雲宛,皇帝還能撐三日,本宮唯一懼怕的玉鏘侯正在經歷梁軍猛烈的進攻,難以月兌身。你無兵無權,而我招募了百萬將士,羽林軍麼?不過是個笑話,裝場面他們第一,若論真的打仗,他們一個個都是繡花枕頭。而你,只是一步棋子,為我招攬璟王,而之後你能不能活下去,還要看你,究竟有沒有那麼聰明!」

江雲宛一時間心如死灰。

秦湑臨別之前的話語還在耳畔……

你從北疆回京之時,定是我肅清朝堂之日。

若他真的一身紅衣回來,她卻嫁給了別人,他會如何反應?

她又該作何解釋!

她垂下的眼睫如蝶翼般輕顫,陰影下的眼眸靜靜望著眼前的棋盤。

身陷死局,她竟然心亂如麻中輸給了江……

如今,能阻擋江的,只有赤鋒軍,若她嫁給璟王,他會回來麼?

只有他回京來找她,她托他領兵前來,否則這局死棋,他們輸定了!

可北疆正在戰亂。

她眼底沉澱下一片灰涼,卻依舊揚唇笑道︰「既然我是娘娘的棋子,我嫁就是了。」

她緩緩落棋,走出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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