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雲宛宴罷,住在了劉府的客房。♀
一道兩江魚,吃得她索然無味,心事重重,長夜漫漫幾乎捱不到破曉,她睜著眼楮,盯著紅綢帳,細數更漏,終于听見第一聲雞鳴,便喚醒素斂幫自己穿衣綰發。
銅鏡一照,她卻連自己也認不出了。
不過一夜未眠,宮花散余毒竟然盡數消退,那原本腫脹的臉頰此時消瘦不少。
一襲寬大的官袍之下,更襯得那縴腰不盈一握,縴若無骨。
只是兩頰毫無血色,慘白中透著不曾有過的病態。
「相爺,你難不成還有什麼心事?」素斂只得給她涂了胭脂,方才襯出幾許緋紅血氣。
「素斂,你覺得老爺待你如何?」江雲宛終于憋不住一肚子的疑惑,將手支在桌上托腮,開口問道。
素斂撲哧一笑︰「為何問得這般嚴肅,老爺那種好官,舉國上下能有幾人?我幼時賣身葬父,是老爺把我帶回敬國府,不但不把我們丫鬟當成下人,還喜歡老沒正經,哪怕守門的小廝都敢跟他玩笑。記得一年中秋,廚娘做月餅時把耳環掉了進去,老爺一口咬下去磕掉兩顆門牙,還跟著我們笑成一片,真真兒沒個老爺的樣子。」
江雲宛听罷,朗聲一笑。
沒錯,什麼兩江魚,她只知道自己的老爹是個沒脾氣的爛好人,待人對事雖然圓滑幾分,但絕對不會做出貪污賑災款這種喪盡天良之事!
既如此,她便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
一夜未睡,剛剛打算倚著背後的墊子再小憩片刻,卻見門外一道黑影倏忽閃現,接著那陰惻惻的聲音響起︰「江大人,可是起身了?剛剛玉鏘侯到了,卑職來跟您通報一聲……」
劉汝臣一語未必,卻听見屋內一陣 里啪啦,似乎打翻了銅鏡,撞到了桌椅,震得那間客房的門楣上薄塵飛揚。♀
素斂還未听清劉知府的後半句,但見那臉皮賽城牆的當朝右相一個激靈直接一把扯過錦被,撞翻了銅鏡木椅,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卻還不忘露出個滴溜溜的眸子,打量著周圍。
「相爺,你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此時害羞個什麼勁?」素斂眉角一陣抽搐。
江雲宛將那襲錦被裹得更緊,大有一輩子不鑽出來的意味︰「我怎麼知道……上次他說了那樣的話,我該怎麼面對啊,難道我應該直接撲上去?」
「噗——」素斂笑彎了腰,原來這位祖宗聰明蓋世,對于兒女之情卻無此無知,便調侃道︰「相爺,你若是不喜歡玉鏘侯,就假裝沒听過。你若是喜歡人家,就直接撲上去唄。」
然而,劉汝臣正在側著耳朵偷听之際,卻覺得背後一陣發寒。
堪堪回過頭,卻被震懾得無法移動。
黑綢墨錦宛如冰封,滲出一絲如煙似霧的水汽般,籠著少年的周身,綴著一層絳紫色麒麟凌雲的圖騰,那窄袖立領的勁裝束身,更襯得少年身姿英挺,腰桿筆直,雖有些清瘦,但孔武有力,強硬尖銳,那雙冷如霜,寒若雪的眸子斜睨著他。
他不笑,也不語,直直從他身側掠過,下擺翩飛,拂落了廊檐下枯葉飄灑,露出一雙黑色卷雲紋的靴子,不染凡塵。
睥睨蒼生。
秦湑冷淡地側身,低聲道︰「劉大人,你該下去了。」
劉汝臣渾身僵硬,面前明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罷了!
可為什麼他的語氣那般不容置喙,不容辯駁,令他不敢違逆,連官場上的客套話都說不出來。
這難道就是戰場和官場的區別?
眼前這個玉鏘侯,似乎比右相大人更難對付……
「卑職這就消失!」劉汝臣領命,彎腰駝背地打算開溜,可一只腿邁開,卻發現長廊轉角,府內的一堆女眷。
無不精心打扮,花枝招展,顯然把他吩咐下去的「裝窮」方針忘在了腦後……
秦湑眼中宛如空無一物,靜靜地推開房門。
一束朝陽,溫而和煦,帶著點兒秋日獨有的清寒和冷冽,映著少年的身影起了一層銀色毛邊兒。
方寸大亂的江雲宛傻愣愣地看見秦湑推門進來,那冷峭遺世的容顏,隔開身後的紅塵紫陌,直直撞進自己的眼底。
難道,應該撲過去?
大概是從他听出她曲子里的壯志開始,還是從他和她聯手設局打敗夜秦開始,難道是從他血戰重傷,她忍不住前去相救開始?沒個答案,心里的那份焦躁也沒處可著落,只是痴痴看著他罷了,還能做些什麼?
她比他大了六歲。
他還是少年,她已成女子。
他叱 風雲,她垂垂老矣。
可若她連手都沒伸出去,怎麼可能抓住他?
若她不發聲,是不是悠悠歲月里,她隔了他老遠,他卻無法看見她,反而丟了她……
素斂只見他二人都不出聲,連她這個旁觀者也被古怪的氣氛凝結成冰。
然而,一瞬間,她看見江雲宛從那一襲錦被里跳出來,直直地奔向他。
本來這小小客房就沒那麼大,她這幾步跑出去,撞進的還會是何處?
自然是他的懷里……
結結實實地,絕無可能錯過地,她竟然真的撲了過去。
她身後一並拋下的,興許還有流言蜚語,世俗眼光,和萬千女子的艷羨,可她江雲宛,何時懼怕過那些身外之物?
秦湑剛剛進門,卻被一個擁抱迎上來,措手不及。
等回過神,卻見江雲宛緊緊環住他的腰際,笑得痴傻又調皮,哪里像個二十三歲的女子……
哪里像個泱泱大國的宰相。
她微微仰起頭,帶著玩味之意笑道︰「沒想到,玉鏘侯的身上,還挺香的。」
一瞬間,那個戰場上所向披靡,率領百萬赤鋒軍的少年,竟然紅了臉!
紅得像朝霞,像落日,像艷色桃花,妖嬈絕世。
他想過一萬種今日見她的情形,可無一種是如今這樣,也無一種情形比得過現在這般,這乃是天下第一的好事,偏偏砸在自己頭頂。
從三歲再未笑過的玉鏘侯,抿唇一笑。
朗月清風般,拂過萬物,雪後初霽般,照亮晦暗,湖光瀲灩般,蕩開溫柔。
傾覆天下般,風華絕世。
※※※
午膳過後,雲陽府各位官員悉數出席,在府衙後堂等著江丞相出面商討救災事宜。
莫約半個時辰,茶也喝得索然無味時,素斂攬著裙裾盈盈走來,風姿裊娜,身段聘婷,絕無一絲丫鬟的氣質,卻像是個財大氣粗的貴婦。
「諸位大人,我家相爺在重明湖畔租了幾艘畫舫,也已備下酒菜,今日還請諸位大人移步重明湖,咱們不醉不歸。」素斂溫婉一笑,一席話說得娓娓道來,聲音如鳥囀鶯啼,那一群面黃肌瘦的官員們莫不很是受用。
江大人來之前,他們故意餓出一副人鬼莫辨的模樣,忍了三個月沒洗澡。
如今江大人來賑災,他們光明正大地公款吃喝玩樂,竟然把宴會開到重明湖的畫舫上去,真是爽快。
說罷,一行車馬軟轎,晃晃悠悠,顛顛簸簸地向重明湖進發。
暮色四合。
那本是琉璃碧色,宛如美玉的湖泊,映著那緋色嫣紅,落霞妖艷,瀲灩開一層如血的粼光,秋風吹遍,湖畔有些寒意,但也被熱鬧的氣氛驅散,只剩下夏末的余溫,猶自蕩漾在晚風里。
精美畫舫停靠在岸邊,八角飛檐,紫檀黑漆,那琉璃四角燈映出斑駁迷離的清輝,隨風搖曳,畫舫上仙樂風飄,絲竹縈繞,眾官員便見輕紗翩飛,奼紫嫣紅的綾羅綺香中美人掩唇含笑,或眼波流轉,或撫弄琵琶,兀自將一出霓裳羽衣舞演得令眾人心尖兒直顫。
緩步行至畫舫內,果然,已經滿滿坐了一群雲陽當地德高望重,財大氣粗的鄉紳和巨賈富商,還有吟詩作對,笑容迂腐的青衫儒生,甚至還有幾位江湖幫派的俠士,總之,魚龍混雜的氣息令這群官員們覺得很安全。
只當是來青樓熱鬧熱鬧罷了。
這廂找了座位坐下,卻見明燈一轉,那暗處翩翩走來的人物,衣袂褶皺無風自飄,帶著一股皇族王孫,天生貴冑的風流模樣,舉步從容,廣袖垂地,那燈兒恍惚出一片月光般的月白色,映得她雪膚花貌,宛如天人。
「這——」劉汝臣嗆了一口茶水,卻不知該說什麼。
眼前清瘦若無骨,縴腰不盈一握,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女子,難不成是昨日臃腫不堪,滿面紅光的江大人?
一襲雪衣,兩袖前襟處黼黻文章的刺繡,宛如在白紙上點染丹青水墨,簇成遠山近水,j□j桃夭,那身官袍雖是女子的款式,但無端端地敢與日月爭輝般,驚艷得眾人挪不開眼光。
「諸位,本官來雲陽賑災,皇上雖然撥款數萬兩,但本官覺得如今北疆戰亂頻繁,國庫虧空,你我既為人臣,定當為君分憂。所以,本官拿出了國之瑰寶,願為雲陽旱災盡一份綿薄之力。」江雲宛笑吟吟地朗聲說道。
近旁的素斂不知她為何能如此信口開河,還撥款數萬兩?
她家相爺來雲陽,皇上只給了五千兩啊,只有五千兩……
她就是把什麼國之瑰寶夸得天花亂墜,又能賣出去幾個錢?
素斂幽幽一嘆。
眾人矚目中,江雲宛揮揮手,身後舞姬雙手奉上,那國之瑰寶亮相時,席上頓時傳來驚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