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王府後院,雲廊低回,石徑錯落,水榭池塘花圃涼亭,莫不是清高雅致,儼然有幾分隱士風骨。♀
碧波湖水此時被風吹開一層漣漪,便見兩瓣淡粉落花逐流水而去,蕩進了湖水中心。
因酒量極差,剛剛那幾杯瓊漿玉液,雖清澈如琥珀,在青瓷酒盞中逆光一照似是塊美玉,但江雲宛只淺酌輕啜了幾杯,入喉便是滾燙火熱,一路燒進肺腑,如今她面頰通紅,腳下青石路雖蜿蜒,她卻走出了千般曲折,繞來繞去再一抬眼,卻已不知身在何處……
偏一陣落雨灑下,她暈暈乎乎地在雨里轉了一圈,便倒栽蔥,臉朝下,一頭栽進花圃里去了。
嘴里的泥土氣息,十分清新香甜。
江雲宛好夢連篇。
亦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從莊生曉夢般迷離的夢境里翻了個身,卻清醒過來。
雨,似乎已經不下了。但耳畔淅瀝的雨聲卻從未消失過,她懶洋洋地睜開眼楮。
那一襲雪衣因身在花圃,下擺處淡雅梅花紋已沾染了泥濘污穢,那人長身玉立,眉眼如畫,青絲束在碧色玉冠中,那薄唇微揚,依舊笑得溫柔清秀。
「十三……」江雲宛醉得有些糊涂。
她竟瞧見璟王為她撐著一把傘,二十四骨傘赤紅妖嬈竟似她夢里迷住她的那只錦蝶,他為了給自己撐傘,大半個身子露在雨中,清瘦的肩膀上,那襲雪衣早就濕漉漉地貼上肩胛骨,可那眉眼間的溫潤竟更甚,更分明,已是有了幾分嗔痴。
「江大人若是不勝酒力,本王可以安排客房令大人小憩片刻,十三也已命家僕備下醒酒茶。」顏懷支著那把傘,淡淡笑道。
今日,自己或許有些貪心了罷。
甚至覺得能留下她,可留下她又如何,這宅子這般大這般空,卻無一間屋子,能容他留下她,哪怕片刻……
只是三年未見而已,如何亂了心神,不過听見女眷們的幾句流言蜚語,便再也無法安心繼續演一出喜得貴子的好戲,只是如傀儡的外殼忽地龜裂開,露出那一顆血痕斑駁又充滿貪欲的心。
無藥可解,便任由它病入膏肓罷。
江雲宛大概有一刻鐘的失神恍惚,然後「噌」地一聲站了起來。
「本官謝過璟王殿下關心,只是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本官覺得殿下還是快去宴客罷,本官這會兒酒醒得差不多了。」江雲宛居然能在如此詭異的場景下,對答如流。
她簡直打心底地佩服自己!
如果她剛剛沒看錯,她看見他淋著雨為自己打傘,那雙眼楮里全是溫柔。
如果她沒記錯,她曾經被他甩了,然後心灰意冷地入了仕途,如今成了全灝京的笑談。
眼前笑意淺淡,眸中含情的男子,已經娶妻生子,卻還對自己如此曖昧,真是笑話。
她已經是個笑話了,再如此笑話自己,還真不好笑……
江雲宛輕輕彎了眼角,那雙桃花眼露出幾分狡猾︰「殿下,想必在你府里,你還有衣服換,既然如此,這把傘便給我罷,我再去喝幾杯就打道回府了。」
她從他手里搶過那把紅得邪魅的傘,盡量忽視襟前一片清新香甜的泥巴,邁著端正有序的步伐地往回走。
又毀了一身新衣服,還不知道要被素斂怎麼罵一頓。
這廂還未行得幾步,她回頭望去,顏懷依舊站在花圃里,細雨紛紛之下,他依然在靜靜凝視著她離去的樣子。
他淡淡一笑,像是一汪,微起漣漪的秋水。
江雲宛一狠心,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長廊轉角,卻忽地听見一聲清脆而又狠辣的耳光聲。
她頓了頓,將一襲沾滿泥土的煙霞紫紗袍的衣角扯回來,露出一只眼楮望去。
素斂雖然跪在地上,但那周身的囂張氣焰和往日一樣,絲毫沒有消減,甚至更加倔強狠毒,她靜靜地將一雙凜然如刀刃的眼楮瞪著璟王妃,而後者似乎氣不過,但又被素斂盯得很不自信的樣子,顫顫巍巍地準備反手一巴掌再打過去。
江雲宛只看了一眼,便攬過裙裾如一陣勁風似地席卷而去。♀
「你這蠢丫頭,哪里又招惹璟王妃,真是沒規矩,平日里本官是如何教育你的?」江雲宛像一支離弦之箭般沖過去,氣勢洶洶地叱道︰「蠢,你真是蠢得可以,本官什麼時候教過你挨打?我記得我教給你的一向是若你被打了,反手便要把她打個半死!」
璟王妃起初裝作可憐兮兮,弱柳扶風的委屈模樣,再听兩句,竟如五雷轟頂般立在原地。
「王妃,今日是大喜之日,想不出你自己偏愛給自己觸霉頭啊。」江雲宛再一抬眼,靜靜地看著眼前一襲湖藍衣裙,嬌美如花,淡婉如泉的女子,卻只覺得惡心,素斂一直跟了她十幾年,她從未打罵過一句,也從未把她當做下人看待,更遑論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外人欺負,這和一只狗爬到自己腦袋上作威作福有何區別?
「大人,是你家丫鬟沒規矩,我難道還不能教訓她了?」璟王妃委屈的眼淚滴滴滑落,哭花了妝容精致的臉。
「自然不能,你打她就等于打我,請問王妃你有幾個膽子敢打我,敢打我大燕當朝右相?」江雲宛淡淡笑著,但那雙狐狸眼里卻含著冰雪般冷徹。
「素斂,說說她為何打你?」江雲宛冷靜地問道,卻無端生出一股威嚴。
「我听見她在一群女眷中說你壞話,說你男寵無數,風流浪蕩,還有以前愛慕璟王殿下卻求不得,和沈少卿被你勾引之類,污濁齷齪,不堪入耳的話,我便質問王妃,無憑無據為何這樣胡言,她卻立刻叫我下跪,然後出手傷人。」素斂薄唇一撇,不屑道。
「竟然如此小兒科?」江雲宛聞言,忽地抱著廊下一根柱子,將前襟上的泥巴粘了上去,然後放聲狂笑,笑了一陣便拍拍身上的泥土,扶起素斂道︰「虧你也自詡是個聰明人,卻為一只狗兒胡亂狂吠而生氣,還真是不值,你既被狗撓了,還去撓那只狗兒不成!」
「相爺說的極是,素斂今日自討沒趣了。」素斂緊跟在江雲宛身後離開,臨走時還回頭對著璟王妃吐了吐舌頭。
「江大人,雖然你在朝為官,權傾朝野,但作為女子,你卻毫無婦德,潑辣刁鑽,我且看往後,世上哪個男子會娶你過門!」璟王妃似乎氣急了,終于對著江雲宛的背影露出了獠牙。
「真是只惡犬吶。」江雲宛搖了搖頭,牽著素斂的手回了前廳。
宴席上,一群大臣們干瞪眼。
一場滿月酒,主角們卻無端端消失了一個時辰,等璟王再回來時,已經換了另一身白袍,而璟王妃似乎受了委屈,在璟王身側雨帶梨花哭得肝腸寸斷我見猶憐,一副怨婦模樣。
而最離奇的是,當朝右相江大人回來時,竟然一身一臉的髒泥巴……
于是席上諸位,莫不是自由聯想了一出戲,江大人和璟王爺在花圃里撲蝶,一派郎情妾意的場面,卻被璟王妃撞見,當年舊情果真紙包不住火,三人便發生了矛盾,江大人一不小心和璟王爺一起倒在了爛泥中。
劇情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妙趣橫生吶!
「璟王殿下,本官敬你一杯,祝小王爺伶牙俐齒,生得如王妃一般嬌艷,想來定有一口好獠牙。」江雲宛端著酒盞,半醉半醒地舉杯敬酒。
璟王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竟擠出了一個十足別扭的笑容︰「借江大人吉言,也望大人早日覓得良人,共赴白首,早生貴子。」
「無妨無妨,我想沈少卿對我一片痴情,或許還有幾分希望呢。」江雲宛絕對喝醉了,那雙桃花眼里迷離開一層薄霧,卻又兀自流光點點︰「還有小秦湑呢,興許他加冠那日會娶我來著……」
頓時,宴席上炸開了鍋!
那群女眷們更是嘰嘰喳喳地議論了起來。
這臉皮比城牆還厚的江大人,居然說那個馳騁沙場,威震北疆的玉鏘侯會娶她!
她整整比秦湑大了六歲不說,玉鏘侯是何許人也,立在城樓上,大梁公主為她全軍撤退,將荊朔城拱手相讓也未讓那風華絕代,冷若冰霜的侯爺多看她一眼。灝京城里,從玉鏘侯十二歲開始,便有數不清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對他暗送秋波,一聲聲「琢玉郎」喚得全城男子都骨頭酥麻,可他那眸中冷徹,睥睨世人的姿態,根本未曾為任何女子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容。
在座的女眷中,只要自己未出閣的女兒有幾分姿色,哪個大臣的夫人不想把女兒嫁給她?
江雲宛這牛吹得實在太離奇了……
偏那惹出事端,引起哄鬧的人,此刻竟然對冷嘲熱諷無動于衷,還雙手托著腮,才不讓自己醉得緋紅的臉貼上桌子,那一身的泥土,簡直令江雲宛狼狽極了!
素斂一狠心,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了一下她家相爺。
然而江雲宛卻不為所動,素斂低頭去看,她竟然哭了。
當著眾目睽睽之下,她朝堂上殺伐果決,當年一人一信一箭便平定了夜秦之亂的大燕右相,居然哭得像個小孩子。
醉了,卻無又比清醒。江雲宛眨巴著眼楮,無法控制眼淚。
他秦湑可知道,江雲宛此生只有一個知己,而如今少了他一人的灝京居然空蕩蕩得如一座墳墓,她舉目望去,除了皇帝,無人懂她……
她是多麼希望,此時她和他在北境策馬血戰,金戈鐵馬,她為江山謀策太平,與他並肩殺出血路,也好過如今蠅營狗苟,雞毛蒜皮,在流言蜚語里惹一身的臭名。
「玉,玉,玉鏘侯賀禮到——」
前門小廝的一聲結結巴巴的通報,令哄亂的空氣一滯!
說什麼傻話呢?玉鏘侯此時身在北境,半年後才會回京啊……
眾人皆是一驚,頓時滿堂鴉雀無聲,每個人卻能在靜得落針可聞的宴席上,听清自己的心跳。
難道說,那個一去三年,十四歲離京的玉鏘侯秦湑,回來了?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向前門,那朱色大門一直都是開著的,門外因為落雨,有幾許朦朧煙氣籠著,夜色靜謐映成黑藍一片,幽幽暗影中似乎一點碧色冷光徐徐而來,每移近一寸,那光便冷寂透徹地照亮一寸暗色,宛如碧落黃泉中映來一點幽冥之火。
那碧色光亮一轉,引路的緋衫小童提著碧色琉璃蓮瓣的燈在前,而小童身後露出的一角黑袍,染著淒絕而又霸道的意味。
小童躬身,迎進那身形極高的男子。
最先入目的便是那玄色如深淵般漆黑的衣袍下擺,曳著一陣冷風,金邊肆意張狂卷著蟠龍,明明無風,卻兀自飛揚。
然後是廣袖,露出那截腕子,清瘦卻狠辣,像是一只鐵腕,動靜皆掌握著萬鈞雷霆。
往上是前襟,遮在一把四十八骨傘下,那傘雖是青色,但不染清傲,卻是極盡冷艷。
那傘一斜,灑下一片水滴,露出那人的模樣……
眉是刀斧千鑿萬刻才描摹出來的英武,眸是沉了無數船帆才有的沉寂幽深,唇含無情,冰魂雪魄,冷如孤高冰川上的雪,靜靜睥睨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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