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姨,烹茶待客。♀」
秦湑輕垂眼睫,攬過玄墨色廣袖,神色如冰地又添了一句︰「再熬碗藥。」
瀟娘領命,便出了小樓,她剛闔上門,江雲宛便笑嘻嘻地湊了過來。
那副狡猾,頑劣的模樣,比秦湑更像孩童。
書桌的一角,白瓷瓶中梅枝芬芳,沁著稀薄冰雪氣,和著眼前的燈,江雲宛細細打量著名滿京華的琢玉郎。
她眼前的秦湑,明明是個小孩子,偏偏神情冷淡,斂袖,撫額時露出清高孤傲的樣子,令她不免覺得好笑︰「怎麼?我們大燕神童,琢玉郎秦湑還要吃藥麼?我以為你是從畫上走出來的,被哪位神仙吹了口仙氣兒,盡數活過來,便不食五谷雜糧,不染凡人疾病呢……」
「熬給你的。」秦湑簡簡單單四個字,便讓江雲宛把一肚子的揶揄咽了回去。
整整一年。
秦湑上次見江雲宛時,她及笄之日艷驚皇城,雲鬟霧鬢,雪膚花貌,他只覺得眼前粲粲然如星辰隕落。
而今日,挑燈細看……
桃花色衣衫佔盡人間妖嬈,卻不令人覺得艷俗,只是露出一截縴細白皙的手腕,素雅淨潔,清婉帶著氤氳水霧,因為淋雨,更加清透如玉。鬢角散下的一縷青絲,貼著臉頰。
一縷,清芳。三分,暗香。
「江大小姐,你淋了雨,還發著燒,深夜破窗而入,到底要干嘛?」秦湑淡淡問道。
「上個月秦叔叔戰死,我擔心你。」江雲宛忽地斂了笑意,那雙深墨深墨的眼眸,一望見底︰「而且今日你襲爵,第一次上朝,我一定要見你一面才好。」
秦湑翻書的手,愣在空中。
狡猾聰慧的江雲宛,頑劣不堪的江雲宛,把世人玩弄于股掌的江雲宛。
她一定明白,說話要婉轉,顧左右而言他,不能揭別人的傷疤。
可現在,她連婉轉也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開門見山,一語中的。
擔心,我麼?
秦湑冷哼一聲,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要是同情我的話,請回罷。」秦湑賭氣,別過臉看書。
一陣沉默。
「若是,你覺得我同情你,那你還真是自作多情了。」
秦湑听見耳畔江雲宛的聲音,那終日笑嘻嘻的少女仿佛還幽幽地嘆了口氣。
無父無母,被皇帝當成掌控赤鋒軍的傀儡人質,獨自住在空蕩蕩的侯府里,執拗地賭氣,拼死掙扎地活下去。
這樣的秦湑,難道不被人同情麼?
他听了太多。
父親的靈堂前,達官顯貴的夫人小姐們,抽抽噎噎,假惺惺地關懷他。
「秦湑呀,你才十歲,今後如何是好?」
「你一定很傷心罷,真是可憐。♀」
這樣的話,秦湑听得耳朵長繭子。
于是,他從不在靈堂前哭。哪怕深夜里,躲在錦被中,眼淚將被子染得濕漉漉的,他也絕不要別人同情!
「如果你把我的擔心,當成是同情憐憫,那麼,你我也白白相識一場,一起長大了!」
江雲宛氣憤極了,一把扯過秦湑手里的書,怒斥道︰「玉鏘侯戰死邊疆,死得光榮!哪怕有小人暗地里作祟,他為國為民,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你放眼去看,我大燕上下百年,那個英雄死的時候受人同情?若同是英雄,心懷天下,義憤填膺,便勤練兵馬,一路北上,剿滅梁軍!我江雲宛被你看錯,此時無暇同情你,只覺得可惜,若我是玉鏘侯的女兒,我一人一馬也敢去沙場獨面百萬胡騎,卻不會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出門不吃藥,覺得天下人都同情自己!」
江雲宛只覺得發燒的臉頰,此時滾燙。
眼淚滑落,不受控制,每流過一寸肌膚,便覺得一寸溫熱……
天邊破曉,徹夜的冷雨已經停歇,天光初露,預示著今日晴空萬里。
孤余樓的燈,搖搖欲滅,燈光里,秦湑小小的身子微顫,卻依舊將臉埋在深深的陰影里。
江雲宛手中的書頁里,飄落下一紙素箋。
紙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重又映入秦湑的眼簾。
那一排排熟悉不過的名字,有他的父親,有手把手教他拉弓射箭的老師,有教他騎術劍法的將軍,有在軍前擺兵布陣的軍師,也有當年侯府里每日醉醺醺地與他開玩笑的師爺……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英雄好漢,死在骯髒的陰謀里。他不相信北梁在沒有任何奸細的情況下,能屠戮得了驍勇無敵的赤鋒軍。
究竟是誰?這一場死戰後,那雙翻雲覆雨,陰辣狠毒的手……
一切尚未查清,他卻怨天尤人,連眼前笑容清澈的江雲宛也不再相信。
「對不起。」
江雲宛擦拭眼淚時,似乎听見秦湑微不可察又冷得掉渣的道歉。
她破涕而笑。
※※※
江雲宛第一次細細品茶。
從小到大,她就是只上躥下跳,永不消停的兔子,爬樹捉蟲,下湖捉鱉。年歲再大些時,她獨愛粘著假胡子四處亂逛,青樓賭場,秦樓楚館,酒肆茶寮,勾欄瓦舍,沒有她不愛的,天性喜歡熱鬧,一刻也閑不下來。而什麼琴棋書畫,對月品茶這種有格調的事,除非她病得四肢癱軟,否則絕不會照做。
而此時,就是她病得四肢癱軟之時。
因著昨夜那陣冷雨,又非得講究出場的文雅,她躲在孤余樓頂吹了好久的洞簫,此時已經燒得糊涂了大半,蔫頭耷腦地伏在秦湑的書桌上。
茶香四溢開,她眼神又朦朧了幾分。
眼前迷霧四散,她卻看見秦湑有條不紊地烹湯,滌器,燙盞,投茶,洗茶,注湯。哪里像個十歲的孩子,分明是個古稀老翁!
偏他縴長的指節,映著晨光,顯出幾分俊俏,似乎比女子更柔更溫潤,但又有少年獨有的堅韌剛直,孤傲絕世。
寂寞如常……
廬山雲霧?
她眯著眼楮,接過秦湑遞來的茶盞,輕啜一口。
頓時,彷如身在廬山,雲霧繚繞,流泉淺溪,整個身子都舒服極了。
「好喝!」江雲宛嘿嘿一笑。
然後秦湑冷漠如冰地,將藥碗遞了過去。
她二話不說,咕嘟咕嘟地飲干。
反正都是一樣的苦……江雲宛牙齒縫里苦澀四溢。
「小秦湑,你為何不喝藥?」江雲宛睡意朦朧地問他。
卻還未等秦湑回答,她支撐不住沉重的腦袋,「咚」得一聲,砸在書桌上,沉沉睡去。
「只有一副藥,如何醫兩個人?」秦湑嫌棄地望了她一眼,只見她流著口水,嘿嘿傻笑,似乎夢到了什麼樂事,那雙桃花眼閉著時也彎成月牙狀。
「十三……梅郎……」江雲宛囈語出一句模糊的話。
窗外已經大亮,秦湑穿蟒袍束玉帶,吩咐瀟娘備轎送江雲宛回府,估計那位大燕左相一晚上肯定把灝京翻了個底朝天,他寶貝女兒隨心所欲,又害得滿城風雨,議論紛紛。
反正在我府上,絕不會有人說閑話。
秦湑暗自想著。
她,比他,大了整整六歲……
十三皇子,雪衣梅郎。
想必她夢里,喃喃念道的,是這八個字。
「侯爺,前廳有客。」瀟娘忽地在門外喚道︰「璟王殿下來了。」
秦湑愣住,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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