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鎮迎來了開春後的第一場雨,自夜間悄無聲息地落下之後,便一直持續到第二天。
開春是對質樸民眾們來說十分重要的事情,耕地的翻新全在這個時候開始。黃牛是不需要耕地的,它只負責馱糧草,白瑯寺當然不會有耕地,菜地倒是很多,除了偶爾到鎮上買米,基本上自給自足並沒有太大問題。
通常購置糧草這種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在做,而在我的記憶里,這類差事自己也干了有兩三年了,習慣也有些理所當然。然而今天卻發生了一件莫名的事情。
「瀲師兄~」
就在我將運著糧草的板車從黃牛身上卸下的時候,平遠由遠遠的地方沖我喊了一聲後跑過來,一如既往明朗的笑臉︰「方丈托我來告訴你,今天起你搬到藏經閣去住,以後也不用去購置糧草了和打掃楓林了,只要跟負責膳食的師父打理菜地就好。」
……誒?
我有些錯愕地消化完這個消息,愣了半天想不透方丈此舉有何目的。藏經閣?好吧我的確沒覬覦過他們的經書或武學典籍,這里也不是少林寺不會真有個什麼易筋經,但是那好歹也是本寺重地,這樣豈不是很那啥?他就不怕引起眾弟子的誹議麼?
話說終于告別掌馬僧的頭餃了結果卻轉而去當自耕農……怎麼心里就稍微有那麼一點點別扭呢……
將黃牛安頓好後我徑直往後山去,據平遠說方丈師父就在這里,如今我的職務都有他人接手,不過這件事實在發生的忽然而又毫無道理,還是忍不住來問個究竟。
楓林早已褪去了一片緋紅,滿樹翠色,將小屋藏于林間。不如秋季如今的楓林並不太需要打掃清理。
我若有所思地站在山間小路中,望著不遠處的青楓。看了幾年的風景,總在駐足遠觀的時候,變得熟悉而又陌生。那林間小屋的屋檐上掛滿了千紙鶴,在風中依舊振翅欲飛般。
才失神了片刻,便見屋門吱呀一聲推開來,伴隨著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的說話聲。「希望你能如自己所願,找到一方淨土,貧僧言盡于此了……呵呵,看看是誰來了。」
遠遠地看著方丈的一張萬年不變的滑稽老臉對著我再次意味不明地一笑,便讓開了道讓他身後的人走出來。
……其實,那也不是個什麼特別的人物。真要說起來的話,一切都與我差不多,一樣是粗布衣裳,一樣是帶發修行,輕柔的流海微插雙睫,一雙幽暗深邃的眼瞳宛如深潭,鼻梁直挺,薄唇輕擰,流風之回雪,輕雲之蔽日。
我立在原處與之對望,那雙閃過一絲波瀾後便呈現出一份流波難掩的眼眸後,是風飛紙鶴的背景。一時間,竟然令我想到了絕世出塵這四個字。原以為明心師兄算是已知的容貌最出彩的人,如今看見山外之山,心頭便有些掂量。
果然有頭發和沒頭發的區別是很大的啊……
何況旁邊還有一張皺巴巴的老臉呢。
「瀲徒兒,過來。」方丈對我招招手示意,待我依言走近後笑看身邊的人一眼,復而對我道,「瀲徒兒,可知他是誰?」
瞥見那人已經移開眼垂眸下去,我若有所思,點點頭道︰「就是那位代替我職位的人吧?師父,你怎麼忽然想到要讓我去藏經閣?當初讓我住在這里,你有你的考量我也覺得不無道理所以才常住于此三年間沒有變過,如今去藏經閣的念頭你又是出自什麼想法了?」
方丈依舊樂呵呵的,也不顧自己的老臉笑起來異常古怪。「這次讓你去藏經閣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對著身邊的人揚了揚下巴,一點佛家方丈該有的修養都沒有。
隨著他最後一個字,那人長睫輕顫,眼眸看過來,卻是直接落在我眼中,瞬間竟讓我有種被吸進深邃的無底洞的錯覺,定了下神,眉頭緊蹙,越發覺得這個人來歷不明古怪十分。
「這是你師兄,和你一樣帶發修行,同是六根不淨沒有法號。」
「……啊?」……師兄?
別說是否見過這人,就連整個寺廟,我也從未听說過有跟我一樣帶發修行的人……那麼這個人莫非是在我入寺之前便身居寺中了?
方丈繼續說下去,一語證實了我心中猜想︰「說起來,他本是這小屋的原主人呢……對了,他本名祁玄英,你便叫他玄英師兄罷。」
春日風和,青楓之下的小屋前,相隔一步之遙的距離,那個名為玄英的師兄就立在那里,微垂著眼簾看著我,與我好奇疑惑又略帶幾分茫然的眼神對視,耳邊除了風聲、樹葉聲……便只有屋檐下紙鶴的振翅聲。
這,已然是新的一年。
*
祁玄英的出現改變了我維持三年的生活方式,直接將我取而代之,其實對此我並沒有太大的想法,只不過不滿的是,偏偏方丈指派我住的新居——藏經閣,還住著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好死不死的正是明心師兄。
想當然爾,將兩個不對盤的人放到同一個屋檐下後果便是直接導致二人的更加不對盤。
我在無奈之下將自己的物事整理過後搬進了藏經閣,彼時明心師兄正在整理繁縟的經書,一手托著疊得高高的書堆,另一只手持著掃塵撲拍打著書架上為數不多的灰塵,見我身攜大包小包進來,便停下手上撲塵的動作,側過身來,眸光剪水,清澈得好比一彎碧泉。
其實我原想即使他真在這里也應該是對我視若無睹的,或者最多是眼角余光掃一眼就繼續干自己的事兒之類的,如今被他這麼鄭重其事地盯著看,反而有些渾身不自在,被迫打消了越過他往里走的念頭,止步不前,內心半是懊惱半是尷尬。
……他舅舅的,莫非要我直接對他說從今天開始我搬到這里來跟他同住?方丈那個家伙,完全不給我拒絕的機會,連慧遠師父也是跟師父一個鼻孔出氣,嘖。
回想起方才在後山小屋,與那祁玄英打了照面之後我拉過方丈便暗聲道︰「方丈師父,你腦子是塞球了還是,後山這里誰住是一回事,但藏經閣還有個明心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什麼關系,還把我往那里擱?」
「咋啦?讓你住藏經閣可一點也不委屈你啊,那里條件可比這里好多了,多一個人不正熱鬧麼省得你老活著冷清,為師正想讓你性子鬧騰些呢……」
我……靠。
「藏經閣不是白瑯寺藏書重地嗎,你也說了我跟明心師兄地位不一樣,一個天一個地的,就算你對我再放心也要避免別人說閑話吧!」
「我那說的是悟性不是身份,再說你還真覺得自己很普通啊,整個寺廟就你一個有頭發還不用穿僧袍,還嫌自己不夠特立獨行麼。」
「喂——你扯這個作甚?再說那不是還有一個麼……我靠你大爺的,反正我是堅決不跟那個禿驢住一起的,再說我到底是女的……」
結果,方丈愣了一下,習慣性地模上他禿得很徹底的後腦勺,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半天,吐出讓我幾欲噴血的幾個字︰「我倒是忘了……你就當自己是男的罷。」
我有種想拿他的光頭去撞鐘的沖動。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畢竟,的確連我自己都不太容易意識到自己是女子這件事,何況是方丈。
更何況,是心如明鏡台的明心。
拿這個事說事,事後自己想想都覺得丟人。
此時,明心師兄還熱衷于捕捉我有些飄忽不定的眼神,我已經在心里把方丈和自己都低咒了好幾遍了,頓了頓腳,卻始終梗在那里邁不開去,暗暗地吁氣。對自己突如其來的處境有些懊惱。
正沉默著,明心師兄卻忽然開了口。「你的床位已經收拾好了,在最里面的那一張便是。」很平淡的語氣。
……呃?
我呆滯地看著他,他也同樣看著我,當然眼神並不呆滯,依舊是很清澈。從他的眼楮總是看不到一絲渾濁。而此時他正用那個眼神向我傳達一個訊息︰還有問題麼?
……廢話!
我收回窘迫的情緒,丟下一句多謝師兄便越過他深入經閣。
原來果然還是得到過這家伙的首肯麼,你大爺的還真拽啊——而且居然允許敵人名正言順地進入自己的地盤,該說這家伙寬容大度麼,那還真是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善了個哉的啊!
藏經閣是很大的,我們所住的地方是一個長條形的里間,兩人兩張床鋪緊貼著牆的一面坐落在兩個角落,對面牆則是擺滿經書的一排排書架,此外兩張床之間正中的位置還有一張坐席,布置著矮桌、坐墊以及文房四寶,方便挑燈夜讀。由于里間呈很長的長條狀,所以我們各自的床也算離的較遠,不至于伸手可及、偷偷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