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敵不存在?那麼皇上三番兩次阻礙本宮的人搜查和緝捕那群薩卡人又有何解釋?」至始至終,她都只緊緊咬住祁玄英不放。
口口聲聲皇室欠下薩卡人的太多。
那麼她呢?難道他欠自己的,就不多嗎?
引鳳太後撿起了地上的兵刃,似是想到什麼,唇際勾起笑。「皇上,想來江山易主,也不是你願意看到的,不如,換一個選擇吧。」
眼前忽然一陣寒光指過來,我恍惚地抬起眼,見她手中的兵刃正指向我。
「只要皇上願意在百官面前,親手殺了這個薩卡余孽,那麼那群薩卡人的事情,本宮可以不計較、不宣揚,更可順你的意思放他們一條生路,朝堂多的是想要找到薩卡王子的人,只需要夏侯瀲一個也足夠讓他們安心,對天下人也算有了交代,如何?」
祁玄英一滯,雙瞳瞬間閃過一絲凌厲。
引鳳太後屏退所有人,自然已經是準備完全攤牌的。
如今站到這樣的對立面,卻是竟然受制于她,這孤注一擲,選錯便是兩敗俱傷。然而選對……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鋒利的劍刃。
那柄劍便猛地被跑到祁玄英的腳下,順著衣擺我視線向上,對上了祁玄英的雙眼。
血色模糊看不清。
可是,還是能感覺到那份決絕和不動搖。
喉嚨又是一陣腥甜。
時間仿佛過了許久,其實也才不過短短一瞬,祁玄英道︰「若非那人忽然病去,本來也輪不到朕來做這個皇帝……薛凌瀟,你無須做任何讓步,不論薩卡人還是夏侯瀲,我都不會讓你動他們一分一毫。」
引鳳太後似是早有所料。「呵……果然,你到最後還是沒有選擇這個皇位,正如我所料,權勢于你而言連糞土都不如……」
有何意外?這兩年,難道自己還未看清嗎……
終究是自欺欺人罷了……
不知為何,她竟忽而無意識地自眼角滑落下一滴淚。
祁玄英和樓昕都緘默不語。
似乎也覺得錯愕,她猙獰地抹去那滴淚,陰狠道︰「你既然已經表明的立場,那麼就別怪我了,薩卡人,我一個都不會留!」
話音未落,便朝我出掌。
我始料未及,卻也旋身避開。她招招陰狠毒辣,每一下都直取我的門面,即便我手持匕首也只能守不能攻。原本就五髒俱損的身體是片刻便支撐不住,被她一個手刀狠狠地劈向肩膀。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眼前白色身影飛旋,祁玄英竟擋在我面前,將那陰毒的手掌硬生生拂開,雙掌齊出將她打退。
我釀蹌幾步後退到一邊,軟軟地跪下去。樓昕幾步過來似是想扶我,卻看著我眉心擰緊,最終拂袖立在一邊,不願觸踫。
「呵呵哼,你竟護她至此,祁家皇朝幾代祖宗,怕是要死不瞑目了吧!」引鳳太後絲毫不落下風地與之對拆了幾招。
祁玄英平靜淡然地一一化解她的拳腳招式。「可惜,在上一代他們便死不瞑目了。」
「也是,只有那個人才能做到,將自己的兒子送到那種地方去,其實你也該感謝他,你有今日這般武學造詣,也是拜他所賜吶……」
「是呢,你會說我視權勢如糞土,也不過是拜他所賜。」
「……呵呵,我倒並非諷刺你,當真不錯,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有你這樣的帝王本就是天佑王朝之幸。」停頓了一下,似乎瞥了我一眼,「不似那邊那位一族皇儲,卻微囊至此。」
感覺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我擰唇,看著地板發怔,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飛快地放映著。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是有多不甘。
「很不巧,我這樣的人卻願意為那樣的人而舍棄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祁玄英?
我抬頭,那個背影白皙而炫目,就擋在我面前,雖是未盡全力,卻依舊讓引鳳太後無法再靠近一步。
這句話似乎觸怒了她,一腳將地上的兵刃提起抄握在手,對著祁玄英劈砍過去。「不錯!你竟為了她而寧願身敗名裂遺臭萬年!你竟然為了那個薩卡族,而舍棄了整個天佑王朝!祁玄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計嗎,你本就不屑于這皇宮的一切,兩年前你借著薩卡王妃之手除去先皇以報一己之私,如今,你又想借著夏侯瀲的名義,借著袒護國敵的罪責退位讓賢,離開這里!」
我眼臉不覺撐起。
是了,曾經有人這麼對我說過。
若是讓他選擇,他最大的心願,便是離開皇宮了。
曾經他化身為朧,于月夜屋檐也曾說過,他並不想被皇權所制。
如果說一開始他不離開是為了骨灰盒,那麼如今……
我支撐著站了起來,凝視著那個背影,他並未否認引鳳太後的話,只是也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和眼神。
開什麼玩笑……
握了握拳,我抬起手中的匕首,腳下一躍提氣飛身越過兩人,落到引鳳太後身後去。二人似是始料不及,而傷勢之下引鳳太後仍是在我之前空出一掌打來,我硬生生用手肘擋住,已然大汗淋灕,反手一擰制住她的手扭壓在其後背上,匕首直接橫在她脖頸上。
「夏侯瀲?!你!放開!你竟敢對本宮動手!」
祁玄英正好將引鳳太後手中的兵刃打落,也對我的舉動有些錯愕。「夏侯瀲……」
嘴角溢出絲絲血,混著已經干涸的血液。
我壓制住五髒六腑的悶痛,死死壓住她的手,匕首緊貼在那雪玉般的脖頸上,眼楮卻看著面前的人。
這個局面,可真是奇怪……
一年前,我是否曾經想過自己會身在此處,做這種完全不像自己會做的事情呢。
「樓大人……」嘶啞得可怖的聲音,仿佛垂死掙扎的人自喉嚨間廝磨出聲。
祁玄英看著我,眼神忽而有些晦澀,有些……不安。
我接著,平靜地道︰「刺殺當朝太後,其罪當誅,妄圖迫害天佑皇朝皇室,株連九族……」
「夏侯瀲……?!」祁玄英擰唇。
直視他的雙眼平靜,而空洞。「樓棲然……所言非虛,然而她說錯了一點,薩卡族王子並非是她,而是我。」
過往的一切,仿佛皆是夢一場。
此生半生迷惑,半生執著,到頭來反而發現,自己憧憬的,是那前半生。
「我夏侯瀲,原名梟彤•博木爾,來自天佑王朝邊境草原的薩卡族第一王子。」
是草原飛囂的蒼鷹,還是山寺鳴鐘之下的桃花?
斷斷續續的,終于說完一句話……「我自幼被養為男兒,最善輕功,當年天佑王朝滅我薩卡,我亡命至此,更名異姓化為千紙鶴,後巧被天佑少帝招攬,便企圖借此復仇,誅殺滅我薩卡族的皇室眾人。」
是清晨盈滿稻草味的馬廄,還是屋檐間翻飛的一只只千紙鶴。
「……夏侯瀲……你,不要再說了……」
「甚至惑言于樓家三小姐,讓她無辜頂罪喪命……如今直知被引鳳太後揭穿,退無可退,只有選擇……玉石俱焚……」最後四個字,輕飄飄地落下。
激起千層浪。
「夏侯瀲!你敢!」引鳳太後猙獰喝到。
祁玄英一貫平淡的表情終于出現了慌亂。「住手!夏侯瀲!……你不可以殺引鳳太後,也不可以自行了斷!快把匕首放下!」
我不為所動。「……祁玄英,你若想離開這里,易如反掌,何須用我的名義,引鳳太後說的對,我這薩卡王子做的何其窩囊,現下我倒是終于有些讓你們刮目相看了,可惜,我卻無比懷念那段窩囊著的,藏匿的日子。」
太過容易逃避,也逃過習慣于逃避。
「我擔不起薩卡王子的名號,也依戀著,不被當成薩卡王子的那些日子……」
慧遠方丈,慧淨師父,明心師兄,樓棲然,樓碧月……我懷念著在他們身邊時的寧靜。可以讓我忘記自己是個薩卡王子,讓我忘記自己身負國恨家仇。
……讓我忘記,我本來也不是梟彤,本來便是來自異世界的人。
「可是,我不能不承認……我最終選擇了成為梟彤。」
所以我不能逃避。
「所以即便是窩囊,我也終歸要做到,我曾經在那千百血冢、遍野哀鴻面前的承諾……那便是作為薩卡人而活。」
「我不能讓樓棲然背負那樣的污名……我也不敢,看到你成為另一個樓棲然,為了我這種人而污名青史。」我直視他流露著澀然而掙扎的雙眼,第一次覺得他的情緒如此表露無遺,「而我既然是薩卡人,自然不會選擇自行了斷。」
我道︰「所以,祁玄英,為了不讓天佑王朝受脅,你必須作出決斷。」
他的表情終于呈現出慌亂,雙手緊緊地攥住,隱忍著看我。「……夏侯瀲,你……」
樓昕也似乎覺察到什麼,無比震驚地看著我。
「我本是薩卡余孽,如今只要坐實了殺害引鳳太後的罪行,便是萬死難辭其咎,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如此,若你尚為帝王,還可多加袒護留我一命,然而這也便成了我若活著,你若有心護我,便也永遠擺月兌不了這個皇室。」
「……」他下唇擰緊。
「所以,不論你是否真的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最後還想利用我擺月兌皇位都無妨,不如說,我更希望你當真如此陰狠決絕。」
「離開皇宮,這是你最大的心願,而我的死,可以令你最後的顧忌也消失。」
無名宮中永無天日的十幾年,你也依舊如此時此刻,白衣如雪,芳華無垢。
然而,身為帝王,仍需有當斷則斷的狠心。
為了自己,可以除去任何障礙。
之前是先皇,而這次是我。
「既然面對前朝皇帝時你能做到,那麼對我,你也一定能做到。」
……
「祁玄英,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