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環顧一番,熟悉的景致和擺設,與兩個月前一般無二。沒錯,這里的確是諾耶宮,為什麼地下迷宮會有出口在這里呢?
回憶起裴焉和祁玄英三番兩次會在此處出現,莫非這並不是巧合?!
粉色紗簾被撩起,我條件反射地轉頭,卻見輕彤一襲黑衣,腰纏佩劍,長身而立地看著我,一只手還保持著撩起紗簾的動作,漆黑的眼眸中平淡無疑。
「輕彤?……」
微微頷首。
我張了張嘴,最終卻半句話都問不出來,心底像泄了氣一般。
似乎覺察到我的情緒有些不對,他長睫動了動,對我示意。「把臉蒙上,你需要去一趟宮廷馬廄,不要被人發現你的行蹤。」
雖然心里有疑問,我還是應了一聲,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塊黑巾蒙在臉上。
與輕彤一道出了諾耶宮,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去看宮內輝煌精致的擺設,抬頭,上面的牌匾書寫著燙金的大字,這里的確是諾耶宮。
夜幕之下,諾耶宮一如既往地悄無聲息,只有蟲鳴的眷顧,原以為兩個月不在,院內又會鑽進一點點的雜草,不想卻是一片干淨,就像……依舊有人在整理一般。
運用輕功與輕彤二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宮廷馬廄處,翩然落地之時,就發現這里竟沒有一個守衛,只有一個褐色的身影,立在角落的柵欄邊,看著柵欄深處佇立不動的馬。
他負手而立,青絲微揚,背影再熟悉不過。
「瀲,兩個月不見,過得可好?」
翩然回頭,面冠如玉,優雅溫潤,一派清怡。唇際帶著輕柔的笑意,眸光清澈。
我略略點頭。
「……挺好的。」
輕彤退于一旁,默不作聲地將身影藏匿在燈火投射不到的地方。裴焉從柵欄處離開,舉步向我的方向走來。
「……時隔兩月,你看起來倒是變了不少呢。」立在面前,清淡一笑。
「你們倒是沒什麼變化……」象征性地回道。
他擰唇輕笑,伸手探進衣袖中,取出一個錦盒遞到我面前。「我來的時候,她非要我把這個交給你不可,平時傻傻的一個笨丫頭,卻比任何人都機靈過頭,立刻就猜到我會來見你呢。」
我略微一滯,遲疑著伸手接過錦盒,半個巴掌那麼大,通體淡藍,上有紋黃色的暗線。「你說的是誰?」
他不答反笑,道︰「打開看看就知道了,我怕路上被踫壞,才用錦盒將它收好的,雖然東西小了點,但卻是她的一點心意。」
眉頭微微蹙著,略一沉吟,緩緩地打開盒子。隨著一只精致小巧的紙鶴顯山露水,眸光越來越呆滯。
這……
「猜到是誰了吧。」裴焉淡淡一笑,「她讓我謝謝你送的紙鶴,投桃報李,這是她苦練很久的成果,雖然不比你熟稔,倒是難為她了。」
我怔忡地看著掌中錦盒里的紙鶴,三角形的頭上還特地用墨水點上眼楮,出神入化,分明比我以往任何一只紙鶴都要傳神。
「可是……我只與她相處了幾天不是嗎……」根本,連熟人、朋友都算不上,雖然勝過一面之緣,卻終究只算萍水相逢,一個偶然之下的結識。
「人生自是有情痴,這種事很難說清的不是嗎,你雖然並不在意,但對她來說,你卻是第一個送她東西的‘陌生人’,所以,她對你也不再陌生……即使你周圍有過什麼防線,但想接近你的人還是會有的。」
淺睨了他一眼,我將錦盒放入懷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可沒有設什麼防線。」
他卻是毫不在意地勾著唇角,輕風微過,發梢輕動。「不管有沒有,我只想讓你過得輕松一點,你下意識的生疏在這皇宮里之所以可以明哲保身、毫不別扭,是因為舉凡宮中之人,人人都是如此,但宮外則不然,若是保持距離,只會讓你看起來很格格不入,慢慢地會開始覺得疲憊和寂寥。」
「……如果能順利離開皇宮,我會讓自己在最輕松的環境下活過下半輩子的。」頓了頓,不自覺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是以前,我或許會在心里埋下怨恨的種子,對你們百般敵視,但是……如今這都是我的本意,我是自願去的。」
最後一句話,令他眼簾撐起,薄唇微張,雙眸略有呆滯地看著我,只一瞬間,便又收了回去,重新流淌出一彎笑意,比起之前更為輕柔,以及暖意。
「這樣,便最好了,只是,更讓我覺得對不起你呢……」長睫微微垂著,視線迷離,就想在透過我看著另一個影子,神色憧憬而溫情,末了,輕輕別開臉去,「他來了,我想,你們該有什麼話要說清楚的吧……」
身體僵了僵,耳邊傳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踏沙而至,一旁的輕彤眼簾抬起,復而又垂下,神色不見任何動靜。
回頭,昏暗的光線下,一身明黃色的金絲纏線龍袍,緩步行來,青絲潑灑在夜色間,竟是更深一層的墨,猶如上好的絲綢錦繡,眉若遠山,雙眸猶如深潭,迎著微光,點出瞳中星辰,掩映生姿,顏煒含榮,淑逸閑華。
我呆呆地看著那人由遠而近,翩然而來,仿佛御風而至,足下生風。
那雙本該慵懶惺忪的雙眸,此刻竟夾雜著一絲似有若無的迫切,太過隱晦和生澀,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錯覺。他的手上,還攥著一把短弓,以及一筒羽箭。
那幾乎是一種直覺。在他迎面而來的那一刻,我隱約感覺到。
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裴焉對祁玄英躬身簡單施禮,便含笑退下,離開了。輕彤更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宮廷馬廄里,只留下我和他二人,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相對而視。
「……草民,見過皇上。」我躬身行禮。這最後一刻,依舊君臣有別。
他濃密地睫毛微微垂下,眸光瀲灩氤氳,不發一語地看著我的動作,隨著我直起身來,視線也沒有離開我的雙眼。
目光直接交匯,我一僵。
看似平靜的眼瞳深處,似乎流轉著一絲什麼異樣的東西,辨不清道不明。太過不尋常。
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訪民使裴焉的身份,那時候他眉宇輕狂,眸光幽深,令人一眼望不見底,難以辨出他任何的心思和情緒。
如今他如此不平靜,莫非,也是因為擔心今晚我的失敗,導致他長久以來的努力付諸流水嗎?
……似乎,如果取不出骨灰盒,他便也無法離開皇宮了呢。
對裴焉說的話,其實是真的。若是以前,我依舊會對他不甘心、萬分敵視,而時隔這麼久,如今我雖然依舊感到不甘心,卻全然沒有了敵視,只是……那份不甘更為濃烈了。
他跟阿芙有著不一般的關系,單憑這一點,我就已經無法對他做出什麼了。
不論那個骨灰盒是不是有別樣的秘密,他想償還阿芙的想法卻是真的……
原來我們,真的很相似,都只為了同一個目的,而想盜走骨灰盒。
許久,他終于有了動作,弛緩地抬起手來,將那副弓箭舉到我眼前,眸中恢復了一片平靜,若不細看,難以發覺那深藏的風卷雲涌。
我看了弓箭一眼,這無疑是我平日用來與朧練習時的那副,不動聲色地接下,等候他的話。
很奇怪,越是看他,越是覺得我跟他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也越能隱約揣摩出他的情緒出來。
「……你——」修長白皙的手突然抬了起來,遲疑、緩慢地向我伸來,轉眼就要踫到我的臉,卻在還有一段距離的前一刻僵了僵,收了回去,別開臉去看向別處,輕擰薄唇。
「……」我略有晃神,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在這里等候到三更,今晚宮中設宴,我會盡量拖住太後……你消失了兩個月,她也稍微放松了對你的警惕。」
「……是。」
他微微側過頭來看向我,這一次,雙眸不再晦澀,宛若深潭。最終,緩緩吐出。「……朕命令你,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呼吸滯了滯,輕咬下唇,斂目道︰「是……」
「疾魄弓已經不在了,這把弓箭你用了十幾天,算作比較熟悉,用起來也比較順手,輕彤會將你送進地下迷宮,並一直等到你出來,如果……」
我內心一片平靜,只等他的下文。
他頓了頓,終于接了下去。「……如果半個時辰內你沒能走出地下迷宮,他便會自行離開。」
言下之意,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可以讓我來回,半個時辰一過,我便會被困在迷宮中,因為打開迷宮出口的機關只在外面,要順利進出地下迷宮,必須有兩個人,一個在外負責開啟和關閉機關,另一個負責盜竊。
「……知道了。」
兩人的語氣都是平淡無疑,反復這是最為普通的閑談,而不是關于生死的內容。
成功與否,影響的是兩個人的一輩子,我是生或死,他是自由或桎梏。
……究竟,誰比較吃虧呢?
是他吧……因為,成敗關鍵在我身上呢。
可是,我們如今就像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相互牽扯著,這一刻,我竟不得不佩服,他竟然將自己的一切都賭在我這個人身上。
就像丫頭一樣,其實我們在很久之前,不過是萍水相逢,要不是我和他都太過執著,何苦走到如今這一步,連命運都將兩人緊緊糾纏到一起。
「皇上,時辰差不多了。」輕彤突然由暗處出現,平緩的語調毫不唐突地插了進來。
祁玄英略一晃神,而後持續地看了我好一會,才轉過身去。
「……活著回來。」
夜風忽而在兩人之間盤旋開來,一句話清晰地響徹在耳邊,我呆滯地抬起眼簾,看著他明黃色的身影漸漸遠去。
越看,覺得越是相似。
眼角余光掃過手上的弓箭,因持續練習而破損的地方,已經被修補的不留一絲痕跡,將其中的一只與其它造型不同的羽箭從箭筒中取出來,一抹紅色跟隨著被牽扯出了筒外,飄落到地上,細長的紅綢,明艷無比,正中心處還裂開著一道口子。毫無疑問,紅綢便是當初馬廄里樹上所射的那一縷,而這只羽箭,便是用來射下這紅綢的那一支。
夜風突然更猛了,我看著地面上被緩緩吹開的紅綢,不動聲色地跟隨它移動視線,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涌現出來,連接著視線也有些迷離。
紅綢被輕輕吹起,翻向半空,一只手突然出現,將之輕輕捻到指尖。
視線下移,便看到裴焉手持紅綢,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那副表情,令我心里有些堵。
長長地吁了口氣,將羽箭放回,箭筒背在身上,隨口道︰「我承認我是輸了,看來這輩子想贏他的可能性是沒有了……」
「呵,這不是自暴自棄吧?」
「……別誤會,我是懊惱自己剛才沒來得及說出口。」
「想說什麼,等回來了再說也不遲吧~」
「……有道理。」
你爺爺的,我才不要搞的好像自己是個被逼絕路的可憐人一樣,就算他真的對我有愧,我也不會接受!
遲早明明白白地說清楚,那是阿芙的東西,我是最有資格去拿回來的人,我根本就是自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