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一絲光暈跳躍在東方的天空,沒過多久,更多的光暈聚集在一起,歡呼雀躍一般。天s 開始蒙蒙亮,太陽仿佛從沉睡中蘇醒過來,正張開雙臂伸著懶腰,雙臂所到之處都泛出了點點霞光。
老範睡不著。十年前開始,他就睡不著,總是早早醒來。以前睡不著時,他是不起床的。但今天,他起床了,滿月復心思地在堂屋里踱來踱去。
小兒子昨晚說的那席話,一整晚都在他耳朵周圍傳響,響得他心口像是扎了一大把針︰八兩這分明是要去跟陸家爭斗啊,指不定還能去拼命!
真要去拼命,莫說這個為老範家掙來臉面的小兒子,便是那兩個注定平庸一生的大兒子和二兒子,老範也不容他們這樣做。三個兒子,不分優劣,都不能有閃失,這是為父的基本護犢之心。老範也不例外。
可是,不容他這樣去拼命,未必能攔得住、攔得下。
孩子們都大了,小兒子都快20歲了,遠不如小時候那樣言听計從。
以前的八兩,那叫一個溫順,都不怎麼吱聲。
可現在呢?不但敢胡亂說話,還敢對陸二龍掄板磚,而且都是背著自己做。
也怪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平時幾乎不怎麼去跟他們多說話,光念想著罐子里的老酒,由著八兩這孩子不吭聲、不吭氣。
可是,突然有一天,這不吭聲、不吭氣的八兩,不僅出人意料地考上了青州師範大學,昨天晚上還發出了叫他這個父親听了都膽戰心驚的聲音。
聯想到陸魁他們上門來鬧騰,他有一種預感︰這孩子,不是一時沖動啊,而是真要這麼干!
唉!都說讀書好,只有讀書才有出路。
可自己的小兒子,讀著讀著,就要朝死路上走,一副寧死不回頭的 牛脾氣。
真要出了事,自己怎麼跟墳里頭的孩子他娘交代呀!
早知道這樣,當初真不該讓這孩子讀書,就像九兩那樣也挺好。
是的,只有讀書才能達理,才有眼界,才有出路,老範懂得這個道理。
然而,一件曾經發生、至今歷歷在目的往事,又讓他對讀書充滿了抵觸情緒,甚至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尤其是眼下。
但他不敢回想,回想那個叫老範家扼腕痛惜乃至永世愧疚的歲月——
「老爹,你怎麼這麼早起床了?」大概是听到了堂屋中的動靜,不知什麼時候,一斤披著一件汗衫從西屋走出來。
出來之前,他還小心地掩上房門,生怕驚擾里面的八兩。
其實,不光是老範,一斤也睡不著。
與老範不同的是,听了昨天晚上八兩的那席話,老實憨厚的一斤,當場就冒出一身汗漬。
這汗漬,並非害怕,也非恐慌,而是不可控制地渾身發熱。
一方面,光知道自己的三弟成績優秀,人見人夸,從小到大捧回的各式獎狀一大堆,卻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那麼有學問的話來。莫說自己這大老粗,便是那些鎮里的教書先生們,怕也比不上三弟的滿月復學問。
再一方面,三弟說的話很提氣,叫他能感受到渾身的血液在滾燙流動。
甚至,他當場就想,只要三弟跟陸家打起來,自己就啥也不管了,這條命直接豁出去,死了也要護著他。
畢竟,這些年來,做大哥的,其實有很多愧疚。
「我哪里睡得著?睡不著呀——」與其說是回答,倒不如說是獨自嘆息,老範搖了搖頭,然後示意一斤到堂屋外面去說話,「八兩還睡著呢?他昨晚又跟你說了啥子沒有?」
一斤趕緊跟著走,小聲回答道︰「還睡著呢。昨晚上床之後,他啥也沒說,光雙手抱著後腦勺,盯著房梁了。琢磨著他在想事情,我也沒說話,怕影響他。不過,他昨晚一直翻來覆去,遲遲睡不著——」
出了堂屋的門,老範想了很久,一直沒有跟一斤說話。
一斤擔心道︰「老爹,大清早的,這山上的野風有些涼,你還是回屋去吧。」
老範向後擺擺手,示意一斤不要擔心自己的身體,這才說道︰「一斤,那天關部長來的時候,給了多少錢?」
一斤想也不想地說︰「一千塊錢呢!老爹,這關部長到底是部長,出手就是不一樣。我打開信封的時候,都嚇了一跳,我沒見過一次捐這麼多錢的。」
可不是麼?
逢年過節的,村委會也有這類捐助。
半袋子大米,五六斤豆油,幾件半新半舊的羽絨服。
至于錢,最多一次,也不過一百塊。
是啊,一斤原本就是井底之蛙,長這麼大,除了跟老範去過幾次十里鎮,幾乎都沒怎麼出十里村,壓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是花花綠綠的。
網絡猛人李宇ch n,一斤不知道。
年度人氣少女厲娜,一斤不知道。
韓寒、老徐、趙趕驢這類風雲人物,一斤也不知道。
當然,一斤就更不知道,這一年國家外匯儲備突破萬億美元這樣的金融大事件。
一斤就是一斤,腦子裝的都是十里村老範家的里里外外,別的東西,他不是裝不下,而是不願裝。
听了之後,老範又想了想,終于打定主意,轉過身來,對一斤說︰「老爹跟你商量個事情。這樣,你從那一千塊錢里提五百塊錢,趁八兩還在睡覺,送到陸家去,順便給他們說,八兩這孩子,一時糊涂——」
未料,只是听到這里,一向憨厚老實的一斤,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干!」
老範以為他說的是「不敢」,便笑著說︰「你放心,你把錢送去,他們不會對你怎樣的。一斤,你最听老爹話了,乖。」
哪知,一斤又說了,還明顯有情緒︰「老爹,我不是不敢,是不干!」
老範頓時愣住了︰這一回,他是徹底听清楚。
見老範愣在那里,一斤左右為難,急得直撓頭,卻很快一跺腳︰「老爹,這錢是人家關部長送給八兩的,又不是送給陸家的。咱用這錢,起碼得讓八兩知道。再說了,八兩很快是要去讀大學的,我還計劃著準備給他買些質量好點兒的被子和衣服,免得他在大學里被人家瞧不起。老爹,這錢,真不能用。」
這些r 子以來,八兩已經足夠叫老範震驚了。
但沒什麼,讀書人嘛,書讀得越多,就越有自己的主見。
有主見,自然就有逆反,這可以理解。
但一斤這孩子,已經是26歲的莊稼漢子了,哪里讀過幾天書啊。
平時那叫一個听話,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也不听話了,犯起了 驢的脾氣。
這叫老範如何是好呢?
不過,老範還是忍耐住了,假裝生氣道︰「一斤,連你也不听老爹的話了?」
一斤愁苦著臉,說道︰「老爹,我覺得抬頭過r 子,沒什麼不好。何況,八兩這回要是認慫了,十里村的人,怕是要笑話他的。將來,他畢業工作了,在單位里也要被人欺負。老爹,有一回,我在八兩的筆記本上,看到一句話,覺得特別有道理,但一直沒跟你說。」
老範y n沉著臉,問道︰「啥話?」
一斤挺了挺結實的胸膛,少有地表現出了決心︰「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我想過了,老爹是我們家頂梁柱,那八兩就是我們家主心骨。八兩要為咱老範家干啥大事,我這個當哥的,幫不上他多大的忙,但有一身的力氣。我殺過雞鴨,宰過牛羊,不怕跟他陸家死磕到底——」
一個這樣,第二個又是這樣!怎麼會這樣呢?
老天爺啊,你為啥要把我們老範家逼上這條路呢!
老範閉上眼楮,默默地哀嘆。
一斤上前要勸說什麼,老範也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
然而,當老範落寞地轉過身去,慢慢睜開眼楮時,他看到了這天早晨最耀眼的霞光。蒼老的臉龐之上,正泛出了難得一見的紅s 光亮,即便是那如松樹皮一樣的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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