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寧任憑不相干的人拽斜了她的外套,直勾勾的目光在抖,聲音輕顫,「楚總。」
楚端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麼一上午都心神不寧了。
「進來吧。」他淡淡地說,把景寧迎進了辦公室,關門,落鎖。
景寧第一次站到楚端的空間里,滿目都是硬朗的黑白灰色,連楚端都是黑色的衣裝。房間里極好的采光把這種對比分明的格調照得鮮亮,不可調和一般。
此時景寧疲憊的頭腦卻是渾濁的,像乏力的雙腿一樣。景寧在離門最近的座位坐了下來,迎面看到的正是屬于主人的氣派辦公桌椅,此時坐著跟在她身後進門的楚端,也正看著她,只是看著,沒有表情,一副老板做派。這是談生意的場合,楚端也完全是談生意的應對,沒有一句擁抱、沒有牽手,甚至沒有微笑。
對了,這是屬于他的城,不是她的,所以不是另一座城里戀人般的相處。她的城用來戀愛消閑,他的城用來工作生活。景寧想笑,眼楮卻是一熱。
她緩緩神,再看過去時聲音鎮定了些,沒有方才喚他名字的無助顫抖,「楚總,見你一面很難。」
楚端不說話,抿著的唇角緩緩地彎了上去。他想讓自己和景寧都輕松起來,問道︰「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打電話?我應該去接你。」
「不必。」景寧目光咄咄,「我坐在這里你都覺得麻煩,怎麼敢勞煩你去接?」
「我不是不歡迎……」
景寧真的就笑了,冷笑,「什麼樣的人受歡迎我知道。」
但絕不是這麼冷淡的。她想起自己每次對他的接送,此時對比起來真是傻氣至極,更加了徹骨的寒。
楚端不躲避,始終清淡地看著景寧,她在想什麼、是何感覺,他一清二楚。他的目光是平靜無波的,把柔軟都藏了去。楚端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已經在用上場上的進退考量來分析和應對千里迢迢趕來的景寧了,是因為相見地點是辦公室才讓他有這種思維慣性?應該不全是。
景寧見他一只手搭在桌面上,食指無意識地輕點著。她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的大腦在飛速地轉,或者說在想著怎麼對付她。
一夜之前還甜言蜜語的戀人,此刻無聲地僵持著。
這樣的見面在景寧策劃長途開車來見他時是最濃墨重彩的幻想。無論是意外、驚訝,還是混亂,她憧憬中楚端的措手不及都會歸集到狂熱和驚喜中去——就像他每次突襲她一樣。萬萬沒有想到,真正面對面時,竟是這樣的清寒。
這算什麼?她算什麼?還有那個邢柯,如果還問他們之間是什麼關系,那她景寧就笨到可以直接去死了。
仿佛預見了自己這次「探班」的結果,景寧幾乎是咬著舌尖在說話,「我見到你女朋友了,是位漂亮的空姐,柯柯,名字也很好听。」
「她不是我女朋友。」楚端說,澄清般地鄭重。
「你也是這樣對她說我的吧?不,我錯了,她應該徹底不知道我。」景寧嘲諷地笑,天知道,她只是在笑自己。
「她知道你。你今天突然來是因為昨晚邢柯接了你的電話,所以你認為我欺騙了你,你覺得你很委屈。」楚端起身走到景寧面前蹲了下來。
景寧眼窩深陷,鼻尖微微地紅,咬在齒間不放的唇分明是被他傷了心的痛恨。楚端心一軟,不由自主地就去握了她的手。景寧沒掙扎,由他握著。
楚端語態溫和,「我沒有騙你,我跟她分手很久了,但是我甩不掉她,這也是我的困擾。對于和前女友的相處,你沒有那麼小氣吧。」
「不用拿‘小氣’的大帽子往我頭上扣。‘前女友’是什麼概念?要相處有度有距離。你們有那麼單純?你是和前女友這種角色劃不清界限的人嗎?你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相信你的朋友圈里也是這麼認為的。她天天來看你,你送她走,她挽著你的胳膊……楚端,不要騙我了,不要再提醒我是個傻瓜……」
景寧越說越激動,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還嫌不夠地想遠離他,猛地站起來走到窗邊,不再看楚端。隱忍了將近一天的眼淚涌了出來,她又用力地逼回去——眼淚是最不濟、最讓人小看的東西。
楚端依舊理直氣壯,「我沒有騙你。她是你之前的事,我提分手,可是她不答應。刑柯是玩新鮮的人,沒人能琢磨到她的心思,今天愛得死去活來的東西明天就回白白地送人,她厭倦我也是遲早的事情。不管怎麼樣我和她有過一段,對她我不能做得太絕。」
「你和她這麼不明不白地拖著,然後在另一個城市和我又不明不白?」景寧憤怒地質問。
「我沒你說的那麼惡劣,」楚端臉白了一下,景寧口中的自己听起來像個惡棍,他無法接受,也懶得再解釋,直說,「我和她之間的事情我會處理好。」
「處理好?怎麼處理?要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你們女人就容不得男人身邊有個關系略好的女人?我是一時沒法和她斷,又不是騙你瞞她地搞陰謀,這個世界不可能什麼都分得那麼清楚。沒有愛情也有友情,除了你,我對別的女人必須那麼狠嗎?」
「沒和她斷利落就不應該和我開始!」
「笑話,這是能控制得了的嗎?我不行,你行嗎?」楚端反問,語聲咄咄,句句有理,景寧反而像個不講理的女人。
而景寧也真的被問啞了。和楚端從開始到後來,她都控制不了。此時想來,聚會結束第一次分別後楚端斷了消息,其實是想退出的,但他後來還是又去看她了,而她則完全失控了。對于他,說到底,她是有不計後果的渴望的。
楚端見她沉默,以為她認可了自己的話,走過去攬她的腰,像是在撫慰,有大事化小的輕松,「別生氣了,來一次不容易,我陪你到處走走看看,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景寧看著腰際他的手,半晌不懂,發絲垂落遮著她的臉。景寧緩緩地抬起手來,把楚端的手推落,這一推很輕,但把楚端推慌了,「景寧……」
景寧搖頭,語氣蕭瑟,「別說了,你沒錯,你什麼錯都沒有。是我錯了,從開始就是錯的。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相信一個男人,以為他會像我愛他一樣毫無保留?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投了簡歷找這座城市里的工作,看來那是你最不願見到的。到時你怎麼對刑柯解釋我?說我是纏著你不放的女人,遲早會因為絕望離開你?」
從昨天到現在,她水米未進,只有剛才的幾杯咖啡取暖果月復;在陌生的大都市里獨自步行;陰冷的冬季她把大衣放在酒店里不穿。這些自虐全是因為她無法懲罰眼前愚弄她且在狡辯的人,她甚至無法駁倒他的理由。她只能把這一切都懲罰在自己身上。
楚端變得冷峻,「這樣說不公平。」
「怎麼不公平?你對我公平嗎?」
「你這是要和我吵架的態度,我沒法和你解釋。我和你隔著那麼遠,不可能遇到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跟你報備,何況我自認為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但這件事你是故意隱瞞的,你是有居心的!」
「好!就算我隱瞞,有什麼不對嗎?」楚端的聲音也提高了,兩人已經爭吵開了,「我問過你嗎?你和你那未婚夫遠比我的情況嚴重,我要求過你嗎?指責過你嗎?我甚至都沒有要你一句承諾。只要相愛就行了,一切都會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一定要擺出姿態說出宣言才算高尚嗎?你不是要和他結婚了嗎?婚禮會邀請我嗎?」
居然扯到了翟遠林!
楚端這話讓景寧驚愕地睜大了眼,眼淚大顆大顆地從圓滾滾的眼楮里落了下來,她卻沒有察覺到。她張口結舌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是艱難的沙啞。與楚端想必,她就像百口莫辯的理虧,「我、我退婚了,楚端,我退婚了……在和你開始之前就和他撇得很干淨,你居然在等著我和別人結婚?」
楚端一怔︰景寧退婚了?因為他?
楚端有些狼狽,那些安撫她的話都卡在了舌尖。
景寧眼見著他從吃驚變得底氣不足,徹底絕望了︰這樣的反應分明是說她的退婚完全不是他預料中的,更不是他所期望的。
眼淚還在流,血氣在上涌,景寧完全不認識眼前的人,失魂落魄一般,「我明白了……楚端,楚端,楚端……」
一聲聲地喚著這個名字,恨意急劇地膨脹積聚在胸口,要撕裂她的心一般。
景寧越來越清醒︰為什麼楚端沒有問過翟遠林?為什麼楚端沒有要她做承諾?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會不會和別人結婚!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和她在一起!他在S城無所顧忌地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她根本就是一次艷遇!一段曖昧!一場他的游戲!
淚眼迷蒙間,景寧忍無可忍,對著眼前這個欺騙她的男人用力地甩出手去。
但把掌聲沒有響起,虛張聲勢地停在空中,她的手腕被楚端凌空握住,她打不下去了。
景寧的唇在抖,手在抖,全身都在抖,楚端的無情遠遠超乎她的想象。這一掌,他終于沒有允許落在自己的臉上。
兩人對視著,都木掉了。不知道揚起的巴掌和阻止這一巴掌的兩只手該何去何從。
良久,楚端放下了手。景寧的手也無力地垂著。淚已經干掉,她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楚端緊緊地拽住她手臂,景寧任由他拉拽,只是不回頭。楚端終于認錯般討饒,「好好談談不行嗎?」
「談什麼,談你怎麼甩掉我?我比刑柯好甩很多。」
「景寧,好好的事情不要弄成這樣,你……」
「你還認為是我的錯,是我小題大做?我不想爭了,我不該來,再見,楚端……」
楚端慌了,「景寧,別這樣,我對你是真心的,和她不一樣……」
景寧不听,只說自己的,懵懂迷茫地環視著陌生的房間,「我不該放棄遠林的,為了一個可笑的夢,你不該來招惹我的……」
這話是她腦海里僅有的意識。
是怎麼打開門走出這間辦公室、走出這幢樓,她都忘了,清醒時發現自己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舉目都是匆匆掠過的陌生人。她不找誰、不問路、不看方向,只是走,一步步地走,走到哪里都一樣。
直到走不動了,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江邊,恍惚間有種錯覺,像是回到自己那座小城的河邊。只是北方的河面已然冰封,能讓人腳踏實地地踩,此處的大江依舊滔滔,到不了近前。撲面而來刺骨的風,暮色陰沉的天際濃雲翻滾,浩瀚江水橫陳眼前,濤聲陣陣,無視一切地奔海而去。
一件外衣裹住了她,是楚端。景寧沒發現他一路在跟著,不過這也不意外。
楚端嘆口氣,想擁她入懷。景寧往外推他。周遭人來人往,楚端不好再堅持。
景寧從推他的第一下開始忽然就爆發了,咬著牙不出聲,一下接一下地推,只是推。這種推拒最後演變成掙扎和捶打。楚端這次忍住了,也不敢勸,任她發泄個夠。到最後景寧也沒哭出聲來,她這種疲憊到極限的廝打對于楚端這樣體格精健的人來說,充其量只算揪扯,就像她的感情之于他一樣,絲毫無關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