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月復中胎兒正在流動,劇痛之下再也把持不住韁繩,後邊追趕之聲愈盛,子蘺暗叫,「我命休矣」,身子一晃,從馬背上跌落下來。請使用訪問本站。她並未昏死過去,睜眼看時,只見胯間鮮血隨雨水流動。她心中慘然,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保不住,一時萬念俱灰,也不想著復仇的事,只想那些人趕過來給她一刀了解了。正當子蘺一心求死時,睜眼見前方幾騎雨中沖突而來,待到近時,看清最前的正是沉璧。沉璧帶著羅平及府里幾個護衛來到,沉璧見她跌在地上,一灘血水淌著,心中頓時涼透,只道她已經遭遇不測。待跳下鞍來時見她神智還清醒,急忙將她抱起。沉璧等才剛趕到,後頭追兵也追了上來,沉璧只帶了五六個侍衛,來人卻有十來個。羅平見狀,向諸護衛道︰「護送主子出圍!」諸護衛紛紛抽刀在手,沉璧已將子蘺抱在馬背上,兩人共騎一馬,急欲奔回城救治。
追兵凶猛,只要砍殺司馬夫婦,很快追上沉璧。羅平與護衛們往日多受他們夫婦優待,因此到此危難關頭,都是誓死護主,必要保著他們出去。沉璧見妻子血流越來越多,心中著急,只望著沒有圍堵的地方沖去。羅平護著他們進了一片林子,自己守在入口,以讓他們有時間逃走。沉璧本是個文弱書生,此時為了救妻,也變得勇武起來,一手護著子蘺,一手緊握馬韁,在林子疾跑狂奔。樹林里本就容易躲人,更兼當時大雨肆虐,兩人身影很快就在林里隱沒,準噶爾人在林里尋覓很久也不見其蹤跡。
其時康熙皇帝已前外塞外,在京的三皇子胤祉連忙給皇帝上奏折。在熱河得知消息,一夜未眠,派專員回京處理此事,務必要將公主尋回。當時在熱河行宮的還有哈森,哈森听聞她遭遇大變生死未卜,連飲一日烈酒,又去問薩滿潮落門她的情況,潮落門卻緊閉其口,不說一句。哈森恨不能親自去尋她,康熙皇帝在諸蒙古王公大臣前似無事一般,殊不知他大病了一場,因為同一個月份,八公主和碩溫恪公主死于難產。胤祉連續兩封奏折傳來,兩個女兒一死一生死未卜,他面上故作堅強,心中卻哀慟萬分。
半年後,山東青州府樂安縣徐家寨。
鵝毛大雪鋪得滿地雪白,樹枝上掛著亮晶晶的冰棍條兒。院門前兩株老梅樹瘦骨嶙峋,卻開了一樹紅艷艷的花兒。兩個少年罩著簑衣,手里提著東西,攜手並肩從雪地里走來。一串腳印很快給新落雪花蓋過,他們來到這家大門前,抬頭看見門上已貼了紅紅的春聯。那春聯上的字雋妙飄逸,真如行雲流水一般巧妙。高一點的少年看著上聯念道︰「福無雙至今朝至」。矮點的少年念下聯道︰「禍不單行昨日行」。兩人敲了敲門,沒有人答應,又敲了一會,還是沒人開門。「咱們讓徐爺爺轉交給先生吧。」矮個少年道。高個少年點點頭,兩人便向旁邊一戶人家走去,雪地上的腳印很快又沒了。
兩少年在門口張望,矮個少年叫道︰「徐爺爺在家嗎?」又叫了一聲,一個蒼老的聲音應道︰「是平兒寧兒麼!快進來!外面冷!」兩少年得令忙鑽進院去,一老漢從房間里推門出來,向二人招手道︰「快進屋來!」兩人趨步過去,解下簑衣進了屋子。那老漢須發盡白,臉上盡是老人斑,顯得很蒼老。他看一眼少年手中的東西,是兩只燻鴨兩塊臘肉。他笑道︰「給先生送東西來啦?」兩人點點頭,高個少年道︰「先生不在家。」老漢道︰「你們先生跟師娘出門去了,這些東西我給你們轉交,好不好?」兩人笑著點點頭,正是這個意思。
少年辭別老漢返家去,途徑一個山坳時忽聞得陣陣琴聲,兩人心中暗奇,朝山坳過去。只見山坳間紅梅層層,千樹萬樹俱如火神染指一般,素白雪地中一處如此梅林,真個比春日山花還美。琴聲從梅林中間傳來,兩人相視一眼,循聲找去。只听得琴聲越來越近,又轉過兩株梅樹,看見了一個小亭子。那小亭子搭得極其簡陋,上面用茅草覆蓋,勉強能夠容納兩三個人。亭上一人正在撫琴,披著深色斗篷,兩人一驚,均想,「那不是先生麼!」只听那撫琴的人唱道︰「簾幕東風寒料峭,雪里香梅,先報春來早。紅蠟枝頭雙燕小,金刀剪彩呈縴巧。旋暖金爐薰蕙藻。酒入橫波,困不禁煩惱。繡被五更春睡好,羅幃不覺紗窗曉」。那人聲音清亮,傳得甚遠。兩人正自思索是否要上前拜見時,身後傳來一陣腳踩雪屑的聲音,兩人轉身一看,不覺同時叫道︰「師娘!」
那少婦穿著淡青色夾襖,披著月白色斗篷,雙目清明,面如西子,正是虞子蘺。正在撫琴的司馬沉璧听見聲音,急忙停下手走過來。兩少年躬身侍立,子蘺只呆呆看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看見沉璧走過來,兩少年又躬身道︰「先生!」子蘺轉身去玩弄梅花,沉璧對兩人道︰「你們這時出來要叫父母擔心的,快些回去吧。」兩人見先生和師娘獨自在此,已是很不好意思,听見沉璧這麼說,急忙行過禮便往回走去。
兩人邊走回家邊談論。喚作平兒的矮個少年小聲道︰「你听見過師娘說話麼?我從來沒听見過。」寧兒搖搖頭道︰「我也沒听過……听說……听說……」少年欲言又止。平兒接上話道︰「听說師娘有病,不愛說話。」寧兒「噓」了一聲,點點頭,其實當時風雪緊急,野外鮮有人跡,就算是有,也听不見他們說話。寧兒小聲道︰「咱們這里人都知道的,只是都不說起來。先生盡心盡力教導我們,我們豈能背後說師娘,今天的事,再也別說啦!」平兒點點頭,忽笑嘻嘻道︰「師娘好像年畫上的仙女兒。」寧兒听見,湊到哥哥耳邊私語一陣,平兒瞪大了眼楮,驚道︰「真是這樣?」寧兒點點頭道︰「我親耳听見爹爹媽媽說的。你瞧咱們這里何曾來過這樣的先生,當真是無所不知,定是上天可憐我們徐家寨久無人才,才派天上仙人來助我們的。仙女兒不屑跟凡人說話,所以師娘總不輕易開口,咱們須得勤奮刻苦,趕在先生回去之前學好才是。」那平兒听了頻頻點頭,想起先生那飄逸之姿和師娘的貌美,更加深信不疑。
兩少年走後,沉璧挽了子蘺的手,兩人在梅林中信步行走。子蘺一只手由沉璧握著,一只手去攀弄梅花。沉璧見她天真爛漫,又喜又憂。當日他們在林子中左沖右突,總算逃出準噶爾人的殺手。一家好心農人救了他們,沉璧不敢貿然回城,便讓兩個人進城去找杜振聲。司馬沉璧杜振聲商量一陣,都認為當時不能回城,也不能留在北京,于是杜振聲安排他們連夜離開京城,來到山東他養父家里。徐家寨男丁稀少,讀書人也不多,也很少有先生願意來教授。沉璧到徐家寨後,在杜振聲支持下開設學館,收納學生。鄉村私塾先生多是秀才,他正兒八經的翰林進士,在北京時就是文名彰顯,到這樣的小地方,自然是方圓百里無人可比,因此徐家寨人視之如文曲星君下凡。司馬夫婦突然來到徐家寨,一個才高八斗,一個美若天仙,,寨中村民不免猜測其來歷,但屢猜不中,又兼蒲松齡的《鬼狐傳》在當地大為流行,便有了那天人下凡的訛傳說法。而那一次遇險後,子蘺失了月復中孩子,醒來後神志恍惚,好似甚麼事也不記得,話也不講了。沉璧不敢帶她回北京,只想著先在山東安身,待妻子病好後再做打算。他每日與她說些過往舊事,秋菊開時帶她去看菊花,重陽時同她去登高,只盼她心境開闊好起來。隆冬到前,沉璧已發現此梅花坳,便搬運木材茅草到這里建了這個小亭子,預備大雪梅開時同妻子到此來賞梅。除夕將至,學館放了假,這幾日他便帶著子蘺到此撫琴賞梅,不想兩個學生回家路上撞見,便有了先前那事。
又過了三月,春光來到,萬物復蘇。院里石縫中草兒冒頭,新綠醉人。沉璧當日賦閑在家,正好陽光大好,便將捂了一冬的書籍拿出來晾曬。子蘺從屋里出來見了,也過來擺弄。沉璧將幾本書交給她,讓她學著自己的樣子翻開來曬,子蘺起初听得還在意,听罷後竟將手一松,把書往地上一丟,徑自玩牆邊的桃花去了。她自生病後,這樣情緒時好時壞的情況不在少數,沉璧只是一笑,俯身就去拾書籍。
子蘺將那一枝桃花從上看到下,似在看一個人一般。沉璧晾好書籍,又去拿了一把鋤頭出來,準備料理庭院中的雜草。他平日都要在學館教書,子蘺又從不管理這些灑掃庭除的事,因此院中的雜草一得春雨,有的長得比人還高。杜振聲本寫信托了家里照顧他們,但沉璧不願白受人情,執意要自力更生照顧妻子。杜振聲知他不能強求,便將子蘺早先給他打的那張借條和借款一並寄到山東來,沉璧收了那筆款子,留著給子蘺看病求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