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煙要離開上海灘一段時間,臨走之前,她去了趟川草胡同。
給斐煙開門的依舊是柳兒,自從上一次斐煙沖黎玉茹發火離開,就再也沒來過這。柳兒知道斐煙是真的生氣了,不然也不會這麼久都不來看望夫人。
只是這間屋子的房租一直是斐煙在付的,兩人的生活費,以及黎玉茹的醫藥費,沒有一樣開支能離得開斐煙。這不,房東已經來催了兩次錢了,黎玉茹的藥也快斷了,柳兒正尋思著去胭脂胡同找斐煙,沒想到她還沒去,斐煙就來了!
「小姐!」
柳兒笑彎了眉梢,連忙讓斐煙進了門。
相對而言,斐煙的神色顯得冷淡的多,「夫人呢?」
「剛剛睡著,要我叫醒她嗎?」
「不用了,我進去看看她!」
柳兒上廚房燒水去了,斐煙走入屋內,黎玉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有陽光自窗外灑入,照在黎玉茹消瘦無比的臉上。
她睡的很沉,連斐煙進來了都沒察覺,斐煙站在床沿看著她,四周的空氣顯得平和而又安寧。
以前每次來這里,斐煙幾乎都會與母親發生爭吵。她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好地看看她了。
母親原是大家閨秀,嫁給父親後,也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後來斐家倒了,父親也死于意外,母親一下子就垮了!
黎玉茹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後來沾了大煙,有了癮,變成了十足的煙鬼!每回見到斐煙,就只會問斐煙要煙,說要是沒有煙就活不下去。斐煙受不了她萎靡不振的樣子,氣她自暴自棄,所以每回來都是怒火滔天,發一大通脾氣才算完事!
其實在斐家出事之前,黎玉茹是個好母親,溫柔賢惠,善解人意,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溫馨而又美滿。斐煙現在還總是能想起過去,她懷念以前那個家,想念父親。她多希望,發生在斐家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家還在,父親還在,母親還是以前那個母親。而自己,還是那個被他們捧在手心的孩子,無憂無慮,天真爛漫!
要怪,只怪世事無常!
斐煙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現實是,斐家的殷實與顯赫已經不復存在,她沒有時間傷心,更沒有時間去怨天尤人,或許她這輩子都不能復興斐家,但她至少要肩負起養家的擔子,把母親的病治好!
再次看了看床上的黎玉茹,斐煙扭頭走了出來。柳兒燒好了水,灌入了熱水瓶,出來看到斐煙,便問︰「小姐,這就要走了嗎?」
斐煙點點頭,自包里拿出一小沓錢,遞給柳兒,「你去把房租交了,夫人的藥我也已經到藥鋪打點過了,因為配藥需要時間,明天藥店的伙計會送過來,你記得按時煎給夫人喝!」
柳兒听著覺得不對勁,透過敞開的門縫,看到外面的黃包車上放著一個小行李箱,一時間有些明白了,「小姐,你這是要外出嗎?」
斐煙回答道︰「我要回西城一趟,照顧好夫人!」
西城其實距離上海並不遠,只是局勢太亂,出了穎城又是章玉坤的地界,每過一站,就要上來數十個大兵,查看有沒有可疑分子。查來查去的,時間就被耽擱了,待斐煙到達西城,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了。
相較繁華而又市井的上海灘,這座小城顯得清新而又寧靜。放眼望去,沿江排開的民居,岸邊的垂柳,四方的街道,參天的古樹,清冽冽的小溪……臨近傍晚,不知誰家庭院中的丁香,海棠,都從酷暑的困倦中醒了過來。清風在綠葉間簌簌流動,花香在街道上悄悄飄蕩,一切都是愜意的,美好的。
斐煙目光復雜地看著眼前的事物,過去她在這生活了整整十七年,她熟悉這里的一切,空氣中有一種與呼吸相契合的味道。這兒有她的歡樂,她的眼淚,更有她的初戀。離開的這大半年,她想念這里,卻又不敢回來,只因為這里,早已經物是人非。
斐煙身穿藕荷色旗袍,領襟綴著一枚銅鎏玉扣,白色的絲綢披肩上繡著雙碟紛飛,整個人顯得雍容而又艷麗,當她的身影出現在街頭,立即吸引來所有人的視線!
其中有眼尖的,已然認出她來,這不是斐家的千金嗎?半年前她與母親為了躲避債務不知所蹤,怎麼又回來了?
斐煙叫了輛黃包車,去了一趟斐家老宅。斐家老宅在西城東南邊,一路上都是寬闊的柏油馬路,路旁栽種著高大的合歡,恰逢合歡花開得正好,花團錦簇,妖艷異常。絲絨狀的花蕊根根縴細清晰,襯著光潔滑亮的銀灰色緞面,更顯得容光煥發,活靈活現。
斐煙仰起頭,凝視著這一朵朵合歡花,眸光閃爍,有些艷羨,有些傷感。一縷清香飄浮在空氣中,雖然很淡,卻讓斐煙有些恍惚。
那一年,當那滿樹的合歡花開得滿城如霞的時候,江彥西與她的戀情正如膠似漆,每日挽了手,徜徉在花樹下。即便是在幽暗的夜色里,她也能夠分明地感受到那一簇簇的花朵如火的紅艷,如絲的溫柔。
微風輕送,清香襲人。站在花樹的陰影里,他問她,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嗎?
知道,叫合歡,她回答道。
他點點頭,在她耳邊低聲說,你看它羽毛一樣的樹葉相對而生,晝開夜合,白天自然舒展,夜間卻成對相合,相親相愛,多叫人羨慕……
她羞紅了臉,用粉拳去槌他,他卻一把摟住她,薄唇覆下,「煙兒,等我留學回來,咱們就結婚吧!」
溫柔動情的聲音,潮濕而溫熱的唇,緊得透不過氣的擁抱,有一種眩暈的幸福感,她重重地點頭,「嗯!」
黃包車停了下來,斐煙自回憶中緩過神,目光看向前方的大宅子。斐家是帶圓木柱前廊的中式舊宅,外牆是青灰色的,屋頂蓋著琉璃瓦,整座宅子極大,顯得宏偉而又古樸。
斐家三代經商,這宅子還是斐煙的曾祖父留下來的,隨著時間流逝,外牆被洗刷得褪了些顏色,略顯斑駁古舊。好在斐煙的父親經常叫人修葺,才保存得如此完好。
斐煙還記得以前自己搬著藤椅坐在廊下看書的情景,那時候的她,與無數少女一樣,天真爛漫,愛做夢,拿著一本國外的小說,常常看得忘了時間。這個時候,母親總會走過來輕敲她的腦袋,笑著告訴她,該去吃飯了。
忙碌了一天的父親,回到家總是笑容滿面,他是個好丈夫,更是個好父親,不管在外面有多大的壓力,從來都不帶回家里。他對母親溫柔備至,對自己寵愛有加,從不亂發脾氣。
父親走了,老宅子上的牌匾也換了姓氏,斐煙知道,這將成為父親的遺憾,會讓他覺得有愧祖先!所以,斐煙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收回眼前的宅子,將斐家的牌匾再掛回去!
斐煙在西城沒什麼可投靠的親戚,晚上隨意找了家旅館落腳,她打算好好睡一覺,明日一早就去祭拜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