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緣
(一)
「戲演的真不錯,你這家伙
對于利威爾這句不知道是贊賞還是嘲諷的話語,當時正躺在病床上吊著一只手臂,用另一只手翻看著懷中的書本的墨綠色長發少女只是輕輕切了一聲,懶得回答。
利威爾所謂的「戲演的真不錯」,自然不是指由依之前在調查兵團眾人面前的表現了;只不過那天晚上,當少女急急忙忙地對著天空發射紅色信號彈,被憲兵團的大部隊找到的時候,墨綠色長發的少女已經被刺傷了一只手臂,肩背後面狠狠插著一只短刀,整個人血流如注地昏倒在好不容易停下的馬車上——而那把短刀上,切爾根家族的銘文,自然是鐵證如山。
而那位切爾根男爵,在被送到憲兵團的醫療部,搶救了兩個小時之後,被宣布死亡。當然,這個消息被由依動用了特權壓住,以「凶手說不定還有其他同伙」為理由說服了耐爾多克保持沉默,如果不是利威爾和納拿巴跟在她身後第一時間趕到,只怕也要被蒙在鼓里。
——所以怎麼說這丫演了一手好戲呢?利威爾雖然暫時想不明白那把短刀是怎麼插到由依背上的(那個位置和方向,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人可以刺到自己身上的),但是這家伙從小混混時代開始就常常弄出許多一般人怎麼也想不出的手段,最後利威爾干脆徹底放棄了去思考這些。
「想問事到如今我為什麼還捂著切爾根男爵的死訊不發嗎?」
少女輕輕合上了手中的書本——利威爾瞥見那是一本記載近百年來各地稅務狀況的書籍,而在她的枕頭下面,似乎是一本和本國歷年人口統計相關的書……察覺到利威爾的目光,由依不著痕跡地將那本書推回了枕頭下,剛想開口說什麼,門口就猛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病房的大門被猛然推開。
「隊長!不好了——方才在辛斯菲爾大街,希瑟爾夫人被連續殺人犯襲擊了!」
穿著獨角獸制服的伊麗莎白顧不上理會為什麼利威爾這個調查兵團的外人也在,隊長為了幫雅斯托利亞報仇,不惜拼著一身傷殺死了一個真貴族,這件事一旦曝光,隊長必然面臨著軍事法庭的審判……可是現在,現在希瑟爾夫人遇襲又是怎麼回事?!隊長的推理和分析絕對沒有絲毫的失誤,整個過程……整個過程唯一有可能出錯的……難道是他們調查出了錯?還是蘭斯洛那個混蛋提供的資料有誤?如果真的殺錯了人,那就是他們害死了隊長啊!
金發少女蒼白著臉,手足無措地站在由依的病床前——腦海中因為這突發的事情一片空白,就連聲音都禁不住有些顫抖了起來︰「隊長……難、難道我們抓錯了人?好、好在希瑟爾夫人的護衛救援及時——」
「——終于來了
微微閉了閉眼,墨綠色長發的少女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就好像一盤棋下到了終盤,她終于可以有一個完美的收官一樣。
從床頭櫃上模出了自那個貴族青年身上最後掉落的掛墜項鏈,由依輕輕撫了撫上面鎏金的切爾根家族家徽,白皙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小巧的掛墜蓋子便「啪」地一聲乍然翻開,利威爾低頭看去——在那金色的項鏈掛墜中,瓖嵌著的赫然正是一個有著棕色長發的美艷貴婦,而這個婦人……他記得正是那天宮宴之上,那個炫耀寶石胸針、和眼前少女相談甚歡的貴婦。
「利威爾,你們調查兵團資金來了
輕笑一聲,墨綠色長發的少女唇角挽起了一個嘲諷的弧線,「伊麗莎白,我換了衣服就過去,你現在就給我帶人過去,把希瑟爾夫人的護衛隊給我全部看管起來——記住,是分開看管。我一會兒,有話問他們
(二)
與由依在憲兵團醫療部略顯簡陋的病房不同,希瑟爾家族在王都專門的病房顯然要豪華得多,不過此時此刻,再多華麗的珠寶和昂貴的裝飾綢緞都無法掩飾住貴婦臉上蒼白而不安的神色——當墨綠色長發的少女推門而入的時候,原本坐在純白色織錦帳幔當中的希瑟爾夫人惶然轉身,一臉蒼白無助地從希瑟爾侯爵的懷中抬起頭。
「尊敬的侯爵閣下,以及夫人
盡管並沒有穿著軍裝,身上僅著一件白色的病服,但是少女在禮節方面卻依舊面面俱到。公事公辦的語氣,落落大方的舉止,雖然希瑟爾侯爵對于侯爵夫人仍有些放心不下,不過在一番寒暄之後,侯爵最終還是答應了少女暫時回避的要求,只是有一件事——
「听說艾希的護衛都被沙黎曼閣下帶走看管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艾希是侯爵夫人的名字,希瑟爾侯爵這樣說著的時候,語氣顯然有些不滿。
不過這點小事,對于早已在帝都混成人精的由依來講,根本不算事,月復稿都不用打,栽贓陷害順便推月兌責任的說辭張口就來。只見墨綠色長發的少女微微蹙眉,看向侯爵夫人的眼神溫柔而心痛︰「雖然有些冒犯,但是尊敬的侯爵閣下……我認為,襲擊夫人的人或者內應就在護衛當中
坐在病床上的希瑟爾夫人身子一僵。
裝作沒有看見希瑟爾夫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少女大腦里的瞎話幾乎是一氣呵成,並且當場,就對著侯爵拿出憂國憂民地語氣分析了起來——
「也許您還沒有得到消息,但是昨天夜里,辛斯菲爾大街上解剖少女的殺人犯已經被我擒住了。證據顯示,他用來襲擊我的短刀與先前那些遇襲少女身上的刀傷吻合,同時,他也已經——請恕我將這樣殘忍的真相在夫人面前說出——他也已經承認了自己吃人肝髒的事情,他的車夫手臂上有我部下留下的傷口,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證據都指向他……所以,我敢斷言,昨晚我抓到的絕對是這一系列事件的真凶。至于夫人遇襲的事情……」
注意到侯爵原本興趣缺缺、漫不經心的神色,在听到這里的時候明顯認真了一些,少女放在病服口袋里的手下意識地模了模那枚切爾根男爵身上掉下的圓形金色掛墜,唇角揚起了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容。
「夫人遇襲的時間,與之前此人行凶的時間不符,刀口也與其他少女的傷口不同,更何況,根據對之前遇襲少女的判斷,殺人犯的目標往往是身份一般的獨行女性——除了棕色的頭發,夫人並不符合殺人犯的其他目標標準
盡管少女的分析清晰有理,但是在侯爵看來,這不過是憲兵團的推詞,他有些不滿地皺了皺眉︰「然而艾希還是在那條街受傷了,沙黎曼閣下
「是,這一點是我的失職既然是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情,推卸責任只會給侯爵帶來更差的印象,還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再盡力彌補,所以由依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逃避責任,「還請侯爵閣下給我一天的時間,我定會讓此事水落石出。請您相信,對于膽敢對夫人行凶的惡徒,由依定然不會手下留情——事實上,我一接到消息就趕過來,就是有幾個問題想請夫人告知
希瑟爾侯爵面色不變,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得到了侯爵的許可,少女便側過身,轉向了面色蒼白的侯爵夫人。那雙往日里總是溫柔清澈的深藍色眼眸,在對上貴婦有些閃爍的目光時,不動神色地染上了些許冷意,只是聲音卻比平時更加柔軟了幾分——站在病房外的利威爾抽了抽嘴角,甚至有些懷疑這樣的聲音是不是少女發出的。
「可以請問一下,夫人在凌晨時經過辛斯菲爾大街所為何事嗎?」
對于少女所詢問的事情,希瑟爾侯爵顯然也有些疑惑︰辛斯菲爾連續發生了那麼多起殺人案,就算是普通平民也知道繞道走,為何……
坐在床上的希瑟爾夫人聞言,一瞬間怔了一下,那雙美目在對上少女深邃幽暗的眼眸之後,立刻不自在了起來。感受到侯爵疑問的目光,貴婦下意識有些顫抖地低下了頭,保養得極好的手指一下子攥住了身上的薄被,支支吾吾道︰「昨、昨晚在巴特爾伯爵的宴會上喝得有些多……暈暈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上了馬車,之後我,我……」
明顯的托詞,明顯的有所隱瞞——但是沒關系,這就是少女想要的回答︰「這就是我懷疑夫人的護衛里有歹人的原因。侯爵閣下
沒有給希瑟爾夫人把話說完的機會,由依少女緩慢而強勢地接過了希瑟爾夫人有些斷斷續續的話頭,雙手輕輕按住貴婦有些單薄的雙肩,神態溫柔得就好像一個心疼母親的女兒一般,神情中甚至隱隱有些怒意︰「利用夫人的信任,將夫人這樣尊貴的人深夜帶到辛斯菲爾這樣危險的街道——侯爵閣下,這樣做的人,必然有心對夫人不利啊!然而,除了夫人的護衛隊,又有誰可以左右夫人馬車的去向呢?」
「我想那個犯人將夫人帶到辛斯菲爾再動手,一定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憲兵團抓到殺人犯的消息還沒有透露出去,所以夫人護衛里的歹人想要將對夫人不利的罪名推給連續殺人犯——所以才故意選擇了那麼一條危險的路
「至于夫人說襲擊的人是連續殺人犯……我想一定是因為夫人被嚇壞了、又或者——被什麼人誘導了的緣故
看著侯爵的臉色一點點黑了下來,卻始終沉默不語,少女微微一笑,適時將希瑟爾夫人從這件事中撇了出來——侯爵對夫人的喜愛在帝都早已不是新聞,假如她說夫人只是受害者,並對希瑟爾夫人胡亂指責憲兵團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麼想來這件事,侯爵也是很樂意趕緊了結的。
「像夫人這樣高貴的人,怎麼可能見過那樣十惡不赦的惡徒?對于女士受驚之下的無心之言,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那些傷害夫人、意圖不軌的惡徒,絕對不能姑息
墨綠色長發的少女說得一臉正氣,義憤填膺。
——推理清晰,證據充分,加上侯爵夫人自己說的話……難怪就連希瑟爾侯爵,也被少女直接牽著走了。
背靠著希瑟爾夫人病房的大門,利威爾听到這里,幾乎要為少女的表現鼓掌。果然,在听完了少女的分析之後,侯爵臉上的不悅很快散去,看著少女的目光也由不滿轉化為了贊賞。他點了點頭,優雅地行了一個貴族禮。
「艾希確實受了很大的驚嚇,還請沙黎曼閣下盡早將意圖對艾希不利的歹人抓住。我還有事,這里就交給閣下了
這便是,將事情全權交給由依的意思了。墨綠色長發的少女眯著眼楮笑了起來——只要她願意,她總有辦法讓眼前的人如沐春風,心情愉快。
「我的榮幸,尊敬的侯爵閣下
(三)
病房的大門在少女的身後輕輕關上,墨綠色長發的少女在侯爵離開了之後,便收回了行禮的手臂。直起身,由依也不去看希瑟爾夫人的臉色,只是徑直拉過病房里的一把椅子,對著坐在病床上的貴婦簡短地道︰「您不介意吧?」
沒有了以往在宴會上的優雅大方,也沒有了先前的溫柔體貼,希瑟爾夫人從未見過這樣的由依,剛剛的幾句話就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打亂——還是當著自己最大靠山的面,棕發的貴婦笑容有些勉強,但還是沒有失了禮儀︰「怎麼會,沙黎曼小姐請——」
「冒昧地提醒您一句,夫人,在我執勤期間,還請稱呼我為‘閣下’
先前說過,在貴族之間,打斷別人說話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所以,當墨綠色長發少女這麼做的時候,希瑟爾夫人明顯怔住了;不過就算如此,少女也沒有致歉。
和希瑟爾侯爵客氣,那是因為她不想與他交惡;但是希瑟爾夫人……從她下手殺了切爾根男爵那一刻開始,她們就不可能維持友好了。
——還不如索性撕破臉,能要多少好處就要多少。
想到那些檔案中無辜受戮的少女,想到雅斯托利亞從井下望著天空,胸月復空空蕩蕩的樣子,由依就連繞圈子的心情都沒有了。她的隊里紀律嚴明,知道她昨晚行動的人除了她的幾個心月復就只有利威爾。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卻是比耐爾多克都迅速地得到了消息——而她的消息源自然不可能是她的心月復或者利威爾。
也就是說,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都知道切爾根男爵所做的一切。甚至還會在他行凶之後,與他保持聯系,確認他的狀況。
而在昨晚發現異常之後,她甚至還采取了挽救行動——如果在憲兵團抓住男爵之後,棕發的希瑟爾夫人又受到了襲擊,那麼也就等于間接說明憲兵團抓錯了人。
很不錯的一招,可惜,站在棋盤另一邊的人是由依。
在猜到了希瑟爾夫人的意圖之後,少女只是輕輕巧巧幾句話,便將希瑟爾侯爵拉到了自己的陣營,還順手把罪責全部推給了希瑟爾夫人的心月復衛隊。
「說起來……我也真是笨,居然一直都沒有察覺到呢
看著希瑟爾夫人,墨綠色長發的少女輕輕說著,緩緩抬手,將口袋里那枚金色圓形的相片掛墜一點點拿了出來,「——直到我,看見這個
掛墜上金色奪目的鏈子,在由依松開手,任由掛墜落到希瑟爾夫人的眼前時「沙」地一聲繃緊。掛墜橢圓形純金打造的外殼上,精致優雅的龍膽花周圍有盾牌形狀的蔓藤,一看便知是出自帝都最高明的能工巧匠之手——那是切爾根家族的家徽,希瑟爾夫人的臉色「刷」地一下,立時變得慘白。
「看來夫人不用看,就很清楚這個吊墜里面放著誰的相片呢
「但是我卻很傻,有一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可以請夫人告訴我嗎?」
墨綠色長發少女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是,在這無比安靜的室內卻足以讓希瑟爾夫人听得清清楚楚。
「雅斯托利亞死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很奇怪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麼發生了那樣的慘案,夫人您那天晚上還可以毫無畏懼地選擇走辛斯菲爾大街那條路?」
「因為你知道,對嗎?你知道那個凶手是誰,也知道他為何殺人吃人——最重要的是,你有把握,無論如何,那個人不會傷害你……這也是為什麼,您現在不惜弄傷自己來救他的原因
金色掛墜的外殼上,已經由于常年的摩挲而線的顏色黯淡了起來,但是卻被保養的很好,一個男子,如此珍視一個女子的相片,無外乎兩個原因︰親情或者愛情。而希瑟爾夫人與切爾根男爵之間相差了將近二十歲,對于侯爵夫婦之間的感情,由依也很清楚——在這樣的情況下,希瑟爾夫人還會為了切爾根男爵如此付出,那麼也只有一個原因了。
「——因為您,是切爾根男爵的親生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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