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對于這一次的「擬帝思」記憶很深,當時是無一人言中的情況下私下進行了詢問,那時父皇面上的神情已經模糊,只記得語氣落寞︰「北方大旱,南方洪澇。這眾人皆知之當務之急,子民溫飽已成問題,如何這滿朝文武與你的皇兄們心知之事卻寫下了不外乎江山一統之語,朕在他們眼中也不過將人命視如草芥的暴君嗎?!」
那時無法理解的話語在現在深刻的感慨,在所有人都知道這民生多艱時仍猜測君上一心一統天下,何其悲哀。
適當愚笨是很重要,適當藏銳是很重要,但是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罷了。
帝天神情未變,有些不明意味道︰「你呀……晏旒可是同般想法?」
帝晏旒鄭而重之的對著帝天行禮︰「恕兒臣斗膽,心血來潮之時曾混入宮人當中去那與親友會面之處湊過幾次熱鬧,見他們將身上所有積蓄都給親友而不解,因那時比較淘氣……對這種會面也算作熟悉,從未見他們一次給出所有積蓄,心下好奇便听了幾句,言到北方大旱,南方洪澇,谷物顆粒無收,商家抬價,人民已無糧可食。」
眾大臣靜默下來,隱隱猜到這小皇子要說什麼了,心下慚愧難當,又听他話音一轉︰「五年前我出世之時,印象中從未見過那眾人口中威武英明的父皇,母妃生性溫柔,不曾與他人起過爭執,雖說在哪冷宮之中所受欺凌不少也不曾多麼嚴重,兒臣自幼所習之事物皆有母妃教導管束,晨起而習,暮至而休。
兒臣一向疑惑母妃為何從未在日落之後教習,而是依著那昏燈摘抄一些兒臣不明之書。曾偷偷看過一次,厚如宮磚的書籍名作《佛經》,只道母妃生性向佛,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兒臣從未見母妃間斷過。哪怕冬日寒雪手生凍瘡也不曾听過兒臣勸阻。」
眾人皆生出疑惑之意,冷宮之中的條件雖未見過,但也心知幾分,那般景況之下,為何執著于抄寫那勞什子《佛經》?帝晏旒接下來所說的話便讓眾人唏噓不已,豁然開朗的同時又伴隨著難以言明的羞愧。
「不知是第幾回聞其母妃所作為何,听到母妃說父皇為保帝國疆土御駕親征,听到她說馬背上戰來的江山便更加要舍命去保護,因為這個國家,是無數馬革裹尸而還鄉的戰士換來的,是無數家破人亡的淚水換來的,就更要守護這帝國的子民,給他們一個交代。母妃道她乃一介女流,身在深宮,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盡她的一番心意而已。」
「兒臣慚愧年幼無力與父皇共同守護這河山!保護這泱泱人民!父皇心系這天下黎民,當此天災之時,同願有志之士,獻策為民!」
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情深義厚,讓許多在月前剛剛結束五年征戰中失去戰友與下屬的將領們紅了眼眶,他們幾乎快忘了征戰的起因為何……
帝晏旒邁出席中,就那樣紙質的站著,仿若絲毫不懼這眾人眼光,隱隱有什麼與往日不同了,周身帝家氣勢十足,一時令人不敢直視她的眼楮,真摯而堅定的重重叩首,聲音清脆絲毫沒有往日的軟糯之感︰「願有志之士予民溫飽,吾帝國永遠繁榮昌盛,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官員們相視一眼,不論是有所感觸亦或逢場作戲,皆拂拂衣袍,同邁入殿中央,竟出奇一致的跪拜在帝晏旒的身後,聲音洪亮響徹宮廷,听者無不心情激奮︰「臣等慚愧,願竭己之力,與吾帝國之民共度天災,吾帝國永遠繁榮昌盛,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帝天看著跪倒一地的宮女,皇子,妃子以及……所有的朝臣,目光鎖定最前方的帝晏旒,眸中不知閃過了什麼東西。
鄭重而威嚴的聲音仿佛響在每一人耳畔︰「吾國之幸。」
直至宴會結束,所有大臣仍沉浸于那一番眾人同心的振奮之中,不少反應過來的臣子不由得再次對著六皇子刮目相看。
右相李儒守看著與天寵公主玩鬧的六皇子,眼中贊賞一閃而過,此子小小年紀,一番話先彰其父心系萬民,再彰其母教導有方,為萬民祈禱,又道明這一場長達五年的征戰只有不過正當保衛國家,說的在座文武心甘情願施以仁義,為這聖上也算解決了一件心中所患之事。不知這五歲皇子,來日又當是何番模樣啊……
不懼場合,巧詞遣句,凌然正氣,句句直逼人心,自古何人年五方能如此?
確是,吾國之幸啊……
帝晏旒此時可沒心思在乎這些大臣對自己的看法,取出身上錦帕將手心的汗漬擦拭干淨,再如何,她前世也不過一受盡寵愛的公主罷了。依然無法真正坦然在這麼多人面前言辭激昂而鎮靜自若,要知道方才的那一番話已是渾身疲軟無力了,果然還是要多多鍛煉任何場合下做到應對自如。
赫連輕紗遞過一盞涼茶,目光直視帝晏旒清澈的眼底,帝晏旒不閃不避,盡量使自己眼中透出些許疑惑,一種莫名的氣氛漸漸蔓延。
赫連輕紗面上不知閃過了一絲失望還是慶幸,垂眸眉頭不著痕跡的微皺︰「六殿下……真的只有五歲嗎?」
帝晏旒心下一突,接過茶水輕抿︰「自然不是。」
感受到幾人對自己投來的疑惑目光,輕咳一聲一本正經道︰「已然五歲半了。」
帝素寧愉悅的笑了笑,伸手撫了撫這個與方才判若兩人的六皇弟,真是應該去拜訪蘭妃娘娘,她是如何教導出這樣一個皇子的。
長樂不明方才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在桌面敲了敲手指,若有所思的彎起月牙般的眸子︰「那長樂就是兩歲半了,以後不許說我小!」
幾人又笑了起來,赫連輕紗已恢復常色,心中卻復雜煩躁,又定了定自己的想法,或許這個皇子值得結交一番,對于將來……心下盤算,又有些苦惱的撫了撫垂落的發絲,不知是不是由于自己重生的緣故,本來不存在的六皇子頂替了前世長樂的年齡,母妃,不是沒有過懷疑,特地用為數不多的積蓄與一宮女換來了腰牌去參加那六皇子的入宗儀式。
與前世長樂酷似的面容,卻截然不同的品性與做派,很快就令自己打消了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懷疑。
在那之前,這已是皇後所誕的長樂雖不過年二,也依然可見那活潑調皮與前世無二的性子了,至今她一直以為是由于自己的重生而致使的改變,而這個六皇子,就是變數。
不明底細,不明經歷的一個變數,看他在這次宮宴中的表現,不得不說若那首詩令自己感慨佩服,那麼那番話,便讓她對這六皇子言不清道不明的疑惑詫異。
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問出那樣一句話,或者為什麼會有與他結交的想法,不過若他真非池中之物,或許對于自己與長樂的幫助會是巨大的,那麼那隱隱被忽略的對于這種想法的抵觸感又是什麼呢?
「若是可以,明日晉節公主可願與我一同出宮?」帶有一絲期盼的聲音喚回了赫連輕紗的思緒,見旁側的長樂依然選擇了窩在帝晏旒懷中,面上不禁冷了冷,正欲開口回絕又見她逗了逗她懷中怏怏不樂皺著小臉的長樂︰「長樂乖,咕咕改日與你一同出去可好?」
長樂捏了捏帝晏旒的衣袖,沉默半晌︰「咕咕不許騙長樂。」
帝晏旒鄭重其事的點頭︰「君子一言。」
開口回絕的話語在口中轉了一圈,抿了抿唇︰「恭敬不如從命。」
君子一言……不如就探你一番。
帝天不知何時已離開了宴席,本已意興闌珊的大臣們仿佛又被打了一針興奮劑,三三兩兩開始自行尋樂,他們倒想去那帝家六皇子處交談幾句,可正主所在之處已是人去席空,難免有些悵然失落,這五歲的皇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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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參見父皇。」
不甚明亮的房中,在那偌大的房間中央的龍身鼎爐中散發出縷縷幽香,不濃烈有恰到好處的清濁,隱隱令人生出幾分心安,地面光亮到低頭便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周圍擺設簡單卻仍能見其奢華大氣,甚于那桌角皆有精雕細琢的工筆。
進門處擺有兩個巨大的書架,上面密集的擺放著藍皮線訂書籍,顯得整齊浩瀚,書桌鍍金的表面在燈燭的光亮映照下不時劃過一絲如同閃電般的金光。
龍爪支撐的暗金色桌面上擺放著筆墨與幾本攤開的奏折,帝晏旒腦中飛速的思考著些什麼
,慢慢定下心來,雖不知此時尋她過來做什麼,料想亦不外乎旁敲側擊些什麼,那便小心應對即可。
沉寂的御書房中透著幾絲壓抑,坐于上位的九五之尊不知在想些什麼,頓下了手中批閱奏折的動作,雙眼突然迸射出精光直盯著微微低頭站在面前的六兒子。
似是有什麼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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