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蜿蜒,翠碧的荷葉已經開始微微泛黃,曲徑通幽,一片迤邐夏色中,赫然立著紅頂琉璃的涼亭,亭子紅的炫目,好似一團血,陽光灑下來的時候剛好柔和了金色,變得熠熠生輝。
茶香四溢,茶具在少年的手中猶如一門藝術,他熟練的倒掉第一遍水,沏上了滾沸的開水,茶葉片片滾在一起又逐漸分開,上浮又下沉,最後團抱在一處,將茶香漸漸散出。
彭于謙記得這是第二次與爺爺喝茶閑聚,沒有下人的伺候,他親自煮茶,親自將心意送到爺爺的嘴邊,上一次這樣喝茶還是母親死後的第五年,他剛剛懂了些事,也漸漸听到了鎮子里和府里的閑言碎語,爺爺也和今天一樣,微笑著坐在他的對面,告訴他,彭家的未來全靠他了,那是怎樣的責任,也許那個時候他還不懂,不過他知道那責任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他不會逃避,更不會像父親一樣拋開這個家。
二人始終沉默不語,只是面上都帶著笑,這似乎已經成為交談的方式,彭家人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風度和儀態。彭老太爺細細品著孫子的茶,仿佛每一口都能融進他的心。
彭于謙看著爺爺放下茶杯,環顧四周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惆悵,他不免心疼,卻又不知如何安慰,這些年的冷靜處事似乎打造了一個不一樣的自己,有時候他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又無法跳出去。
彭于謙不看彭老太爺,只是將茶杯內再次續滿了茶水,淡淡道︰「阿爺又在想那個人嗎?」
彭老太爺並未回頭,而是看著遠處的景色悠悠道︰「轉眼已經十三年了。」
「阿爺難道還看不明白嗎?不管是多少年他心里只有那個女人,他不會再回來了。」彭于謙眼神清冷,看著遠方的樣子活月兌月兌老了十歲。
彭老太爺微微嘆息,他嘆的如此隱忍,即便在自己的孫子面前,他依然掩飾著巨大的悲傷,「如果當初我不是那麼固執,如果我讓那個女人進門,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咳……咳……」
「阿爺!」彭于謙趕緊起身扶住老爺子,並不住的拍著他的後背,連聲道︰「要不要緊,身體不舒服不如我們回去。」
「不……不要回去。」彭老太爺固執的揚起臉,「我還想在這坐坐,以前你父親最喜歡在這里吹簫,只是我沒有听出他的心事,更沒有關心過他,你母親性格內斂自持不喜多言,我更沒有做到疏解,所以悲劇才會發生,如今我身體越來越不行了,這輩子想彌補他們恐怕再也做不到,就讓我在最後的時間多在此處睹物思人也好。」
彭于謙沒有說話,只是順著彭老太爺所指看向遠方,他似乎看到了父親當年的奮不顧身,也看到母親躲在一旁听著他的曲子黯然神傷,其實那只蕭根本不是父親送給母親的,母親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罷了。
「那不是您的錯,錯就錯在那個人太自私,他拋棄了所有,只為了自己快活,這樣的人不見也罷。」彭于謙眼神不變,沉在心里的傷又豈是幾句話就可以抹去的。
彭于謙扶著彭老太爺坐下,彭老太爺緩了緩繼續道︰「謙兒,我知你這些年一直記恨著你爹,可是那畢竟是你的親爹啊,我也知道你在去年就已經通知那些出去找他的僕人們不要再找了,你做的所有我都明白,也不怪你,可是你萬不可讓恨佔滿了整個心,否則有一天你會像阿爺一樣悔恨,你明白嗎?」
「阿爺,你放心吧。」彭于謙眼神灼灼,目光肯定,只是他心里卻暗暗發誓,他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人悔恨,任何人都不會。
「還有,」彭老太爺頓了頓繼續道︰「段家小姐與你從小定親,當年若不是鎮山鏢局,你爹大概就死在那次的送貨途中了,你爹許諾過人家若日後生的是兒子,必結成親家,你爹代表的是彭家,你對段小姐縱然是無心思日後也萬萬不可做那不義之人,以後成婚了若是沒有愛,好生供養著便是,不要和鎮山鏢局起沖突,他們朝廷上可有人,我們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惹了官家,你要好生記住。」
彭于謙听罷半響後點點頭,有些事不是他不願意就可以的,在外人看來他或許是衣食無缺的大少爺,可是誰又明白他的身不由己,又是那個人,那個人不能給他一個完整的愛也便算了,還要來毀他的人生,簡直可惡,雖然如此想著,彭于謙還是重重的點了點頭,道︰「阿爺你放心吧。」
「至于那個小丫頭,的確是個七竅玲瓏心,人雖小卻聰明乖巧,這次的壽宴我很是滿意,甚至從未有過這樣開心,若你心意已定,日後也可遵從自己的心,只是別太過,這丫頭雖出身貧寒,卻似乎很有主見,你這張冷面孔恐怕要嚇著人家。」
彭于謙面上一窘裝得若無其事道︰「阿爺說什麼,謙兒听不懂。」
「是真听不懂嗎?」老太爺眯著眼笑的意味深長︰「我的謙兒長大了,知道什麼人對自己的性子,只是別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若真是想挽留人家,也要改改你的性子才是,用克扣工錢來留住一個人,不是我彭家子孫所為,謙兒聰慧,不用我這個老頭子說明白了吧。」
彭于謙眼神閃爍,面上微紅,他掩飾著撇過頭去,沉聲道︰「阿爺不要取笑我了吧。」
「哈哈,謙兒會害羞了,不錯不錯,看來那丫頭比我老頭子的魅力還大,咳……咳……」笑的過猛,彭老爺子又劇烈的咳嗽起來,彭于謙趕緊拍著彭老爺子的後背道︰「阿爺我送你回去吧,你身子需要靜養的,我也要去鋪子里清點這個月的貨了。」
「也好也好。」彭老太爺點了點頭,在彭于謙的攙扶下離去了。
夏風粘濕,天空中凝聚著大團的雲山,偌大的荷園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蜻蜓壓低了身子飛過荷面,心情煩躁。
才晴朗的天莫名就陰了,眼看著就要下雨,行人匆匆趕著路,偶爾抬眼看見與自己背道而馳的紅衣女孩,她眼神呆滯,眼里還含著淚,多少讓人有些心疼。
彭老太爺和彭于謙的對話還在耳邊回蕩,段婉欣的腳步從未有過這樣沉重,她仰頭看看天,黯淡的天空好似潑墨的畫卷,只是這畫卷太過蒼白,她握緊拳頭,突然目光一沉,叫道︰「你是我的!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