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維格先生最後說的這句話是一句大話,他每次說出自己的一種見解的時候,幾乎都要用這句話鞏固前面所說的一切,以便證明他說的是真的。就他的實際情況來說,這一點就更難以想象了,因為就算是為了作出這種論證,承認科學上可能出現的任何進步,已經達到了一位紳士能夠在本人有這種想法時吃下自己的腦袋的地步,可是格林維格先生的頭大得讓人沒法想象,就算是世界上最有自信的人也不敢夸下海口能把它一口吃下去啊!更不用說他的頭上還抹著一層厚厚的發粉。
「我真的可以把腦袋吃下去,先生,」格林維格先生又堅定地重復了一句,還用手杖敲了敲地板。以便證明他說的是真的。
「咦,這是誰啊他認真地上下打量著奧立弗,又向後退了幾步。
「哦,這就是我上次和你談到的那個孩子,奧立弗退斯特布朗羅先生說。
奧立弗恭敬地向格林維格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個孩子該不會是你說的那個患熱癥的小男孩吧?」格林維格先生說著又警惕地往後退了幾步。「等一下,別說話,停一下——」格林維格先生繼續急躁地說道,猛然間,他又發現了新大陸,不禁得意揚揚,對熱癥的所有恐懼一下子煙消雲散。「他一定就是吃橘子的那個孩子。如果不是這個孩子吃的橘子,又十分可惡地把這一片橘子皮丟在樓梯上的話,老兄,我可以把我的腦袋加上他的一起吃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他根本沒吃過橘子,」布朗羅先生被他的話惹得哈哈大笑,「好了。把帽子摘下來吧,和我的這個孩子好好談一談
「先生,我對橘子皮這件事十分有感觸,」這位容易上火發怒的老紳士一邊把手套摘下來了,一邊說,「我們這條街的人行道上總是會有幾塊橘子皮什麼的,我知道,是街道拐角的那個外科大夫的兒子丟到那兒的。昨天晚上就有一位少婦被橘子皮給摔了一跤,一下子撞在我家花園的欄桿上了。她爬起來的時候,我看到她不停地朝他那盞該死的紅燈看,那簡直就是馬戲團的燈光廣告。‘你別去他那了,’我打開窗戶朝外面大喊,‘他就是罪魁禍首,專門害人的。’這就是事實。假如他不是——」話說到這,容易發怒的老紳士又用手杖用力地在地上敲了一下,只要認識他的人就會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每當言不盡意的時候,他就會用這句口頭禪代替。接著他仍然握著手杖,慢慢坐下來,打開掛在身上的一個黑色的寬帶子,里面裝著一副眼鏡,他帶上眼鏡,看了看奧立弗,奧立弗發現他正在觀察自己,臉頓時就紅了,又恭敬地鞠了一躬。
「他真的就是那個孩子。是嗎?」格林維格先生終于問道。
「是的,真的是那個孩子布朗羅先生肯定地回答。
「孩子,你的身體好點了嗎?」格林維格先生問道。
「已經好多了,先生,謝謝您奧立弗有禮貌地答道。
布朗羅先生好像預料到了,這位脾氣怪異的朋友馬上要說出一些難听的話來了,于是就吩咐奧立弗下樓去告訴貝德溫太太,給他們準備一些茶點。奧立弗也的確不喜歡這位客人的所有行為,于是就開開心心地下樓去了。
「這個孩子是不是很漂亮啊?」布朗羅先生問道。
「我不知道格林維格先生陰陽怪氣地說。
「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自始至終都覺得每個小毛孩都是一樣的。我只知道有兩種孩子︰一種是粉臉,一種是肉臉
「奧立弗是哪一種的呢?」
「粉臉。我有一位朋友,他兒子就那種肉臉,他們還管他叫好孩子,有一個圓圓的腦袋,臉蛋兒紅撲撲的,一雙又亮又大的眼楮,可他根本就是一個可惡至極的孩子,那渾身上下的肉幾乎快把他一身藍衣服的線縫都撐破了,嗓門特別大,和領港員沒什麼區別,更可惡的是還有一副像狼一樣的胃口。我了解他,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
布朗羅先生說︰「好了,小奧立弗退斯特可不會像他那樣,更不會激起你那麼大的火氣來的
格林維格先生回答︰「是,不會像那個樣子,但是說不好比他還要壞呢
話說到這里,布朗羅先生有點兒不耐煩了,故意咳嗽起來,格林維格先生卻覺得大快人心。
「保不齊還要壞呢格林維格先生又重復了一遍,「他從哪兒來的?姓什麼叫什麼啊?原來是干什麼的?他是得過熱癥,可那又怎麼樣呢?熱癥又不是只有好人才會得,難道不是嗎?壞人也有可能會染上熱癥,是不是啊?我有一個朋友,他在牙買加因為謀殺了主人,後來被絞死了,他就得過六次熱癥,到頭來怎麼樣啊,根本沒有因為這個而得到寬恕。呸。那都是信口開河
那時候的事情是這樣的,其實發自內心地說,格林維格先生對奧立弗的儀表舉止都非常滿意,是一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孩子,問題是,他從一生下來就喜歡和別人抬杠,而不巧的是,今天來布朗羅先生家正好遇到橘子皮,所以就更要抬抬杠了。他自己下定決心,任何人都別想對自己呼來喚去,說什麼一個小孩兒漂亮還是不漂亮,從一開始他就下定決心跟布朗羅過過招。布朗羅先生也承認,到現在為止他問的每一個問題,沒有一個答案是令他滿意的,他已經把詢問奧立弗的出生及其經歷的事暫且放一下,等到他覺得奧立弗能經受得住的時候再說吧。這個時候,格林維格先生不屑一顧地笑一笑,還很嘲諷地問,管家是否有晚上清點餐具的習慣,因為,只要她在某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沒發現有幾只銀湯匙不脛而走的話,哎,他情願——雲雲。
雖然布朗羅先生也是一位性格很急的人,可是他更知道他這個朋友的怪脾氣,對所發生的這一切他還是假裝饒有興趣地得過且過了。之後他們就去喝茶了,格林維格先生滿面紅光,還對松餅一頓稱贊,氣氛看起來特別融洽。奧立弗和他們一起喝茶,他慢慢感到自己不像先前見到這位凶巴巴的老紳士時那樣不自然了。
吃過茶點,格林維格先生斜著眼楮一直盯著奧立弗,又重新提起先前的那個問題︰「你什麼時候才能完完整整仔仔細細地听到關于奧立弗退斯特過去的生活經歷呢?」
「明天上午吧,」布朗羅先生回答,「那個時候我希望就他一個人在我這兒。這樣吧,明天上午十點整你就到我這里來,親愛的孩子
「嗯,知道了,先生奧立弗乖巧地答道。介于格林維格先生總是盯著自己,那目光又是那麼的嚴肅冷酷,讓他有點兒心猿意馬,回答這個問題時不免有些遲疑。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格林維格先生神神秘秘地低聲對布朗羅先生說道,「我敢肯定他明天上午一定不會來找你的,看他回答問題那猶豫不決的樣子,他一定在敷衍你呢,我的好朋友
「我可以發誓他一定會來的布朗羅先生既溫和又堅定地答道。
「如果我說的是假的話,我情願——」格林維格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手杖又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敢用我的生命作擔保,這孩子特別誠實布朗羅先生說著,敲了敲桌子,來證明他說的話的分量。
「我願意拿我的腦袋擔保他肯定是在說謊格林維格先生應聲說道,同時也敲了一下桌子。
「那我們就走著瞧吧布朗羅先生強壓住掀起的一陣怒火說道。
「那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格林維格先生帶著挑釁的微笑回答,「我們一定會看到的
就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樣,就在這個時候,貝德溫太太恰好送進來一小包書,這是布朗羅先生今天早晨從那個給奧立弗作證的書攤掌櫃那里買的,她把拿來的書放在桌子上,剛要準備離開房間。
布朗羅先生說︰「貝德溫太太,你叫那個來送書的孩子稍等一下,我有東西想讓他帶回去
「先生,可是他已經走了貝德溫太太答道。
布朗羅先生說︰「那把他叫回來,嗨,那個書攤老板也真是的,他本來就不是很富裕,這些書我還都沒給他錢呢。還有幾本書也要給他送回去呢
奧立弗和女僕打開大門,兵分兩路追了出去,貝德溫太太則站在台階上,大聲呼喊著送書來的孩子的名字,然而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過了一會兒,奧立弗和女僕氣喘如牛似的跑回來了,說已經不知道哪去了。
「嘖嘖,真是太遺憾了,」布朗羅先生嘆息著說,「這些書要是今天晚上能送回去就好了
「那就叫奧立弗去送啊,」格林維格先生臉上掛著譏諷的微笑,說道,「你不是心中很有數嗎?那他一定會平安送到的
「是啊,先生,如果您覺得這樣合適的話,那就讓我去吧,」奧立弗懇求道,「先生,我可以一路跑著去
布朗羅先生正要打算說奧立弗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怎樣都不適合出去,但格林維格先生發出一聲充滿惡意的咳嗽,迫使他不得不決定讓奧立弗跑一趟了,讓他迅速辦完這件事情,那自己就有足夠的信心向格林維格先生證明,他的那些沒由來的猜疑是不正確的,最起碼是這樣,而且是要馬上證明。
「你真的應該去,我親愛的,」布朗羅先生說道,「書就在我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去把它拿下來
奧立弗見自己能幫布朗羅先生做點事了,非常高興。他把要送走的那幾本書夾在胳膊下面,然後急匆匆地走下樓來,把帽子拿在手里,等候布朗羅先生的吩咐。
「你去了以後就這樣說,」布朗羅先生聚精會神地盯著格林維格先生,「你是布朗羅先生派來還這些書的,再有把我欠他的四鎊十先令交給他。這是一張五鎊的鈔票,他得找你十先令,把找回來的錢帶回來
「用不上十分鐘我就能回來,先生奧立弗迫不及待地說,接著他把那張五鎊的鈔票放進夾克口袋,又認認真真地扣上扣子,小心謹慎地把那幾本書又夾在胳膊下邊,十分禮貌地鞠了一躬,就離開了房間。貝德溫太太跟隨著他走到大門口,特意給他了一些囑咐,怎麼走才是最近的路啦,書攤老板叫什麼名字啦,那條街道的名字啦,囑咐了一大堆,直到奧立弗說他一切都明白了,老太太又叮囑了一些,還告訴他路上要小心,千萬別著涼了,這才放心他離開了。
「看在他那漂亮小臉蛋的分上,千萬不要出什麼事啊老太太一面自言自語,一面目送他走到門外。「無論怎麼說,我真是不放心讓他到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去
正在這時,奧立弗興高采烈地扭過頭看了她一眼,在要轉過街角的時候他沖老太太點了點頭,老太太笑嘻嘻地還了一個禮,就關上了大門,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覺得,不超過二十分鐘他肯定就會回來,」布朗羅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從兜里把表掏出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他回來的時候,天應該也快黑了
格林維格先生問︰「哦,你還真以為他會回來啊,是不是?」
「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布朗羅先生微微一笑反問道。
天生就喜歡抬杠的格林維格先生的胸中本來就難以平復自己的心,看到朋友那自信又十分有把握的笑容,他就更來勁了。
「的確是這樣,」他用拳頭使勁捶了一下桌子,說道,「我就是不這樣認為,這孩子走的時候穿了一身新衣服,胳膊下邊還夾了一些那麼值錢的書,一張五鎊的鈔票裝在兜里。這樣的他還會回來嗎?根本就不會,他會去找他那幫偷東西的好朋友,然後回來擠對你。先生,要是那孩子真的能回到這房子里來的話,那我就把自己腦袋吃下去
說完這些話,他把椅子拉到靠桌子再近一點的地方。兩個老朋友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坐在那里,每個人心里都裝著自己的心事,那只表就放在他倆中間。
為了舉例說明我們對自身作出的判斷有多麼重視,作出一些很不理智的結論時又是多麼自大,但是有一點很值得關注,那就是,雖然格林維格先生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十足的壞蛋,看著自己的老朋友被騙上當,他會誠心誠意地為他感到難過傷心,但是在這個時候,他卻真摯而強烈地希望奧立弗一定不要回來。
天已經黑到看不到外面的一切了,多少個二十分鐘已經過去了。兩位老先生仍舊默默無語地坐在那兒,表毅然放在他倆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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