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個「病床」查完，林小如放下中間做間壁用的簾子。晚上她打算就在病房里將就一下，反正大夫們的帳篷緊緊挨著木棚，也有幾個自願照料傷員的「義工」就宿在木棚里。
「怎麼了？」林小如見聶少華瞪著兩眼發呆，問他。
少年無精打采地看她一眼，沒應聲。
「無聊了吧？所以啊，你要快點好起來。好了就不用呆在這兒了。」她笑笑。
「好了又怎樣？又能去哪里？看看我這樣子，廢人一個，以後能干什麼？」少年憎惡地看著自己的左腿。
這種想法可不妙！林小如皺眉。這樣不僅不利于康復，也容易產生悲觀厭世情緒。可聶少華必竟只是個大孩子，剛剛慘遭巨變，怎能苛求他立即變得堅強樂觀起來？
「咦，誰說的？誰說你是廢人？」林小如腦子里飛快運轉。她眯著眼，歪頭打量著聶少華，似乎很生氣的樣子︰「看看我們少華，多漂亮的孩子！看這眉毛、這眼楮，這鼻子、嘴，別提多好看了！」
「我不是孩子！」少年一臉落寞，連抗議都有氣無力。
「噢，是我說錯了，」林小如一拍頭，「咱們少華是美少年，不，翩翩美男子！」她邊說邊滿意地不停點頭。
少年撇撇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真的，沒騙你！」林小如認真地說。
少年看著林小如好一會，似乎在判斷她有沒有撒謊，最後「哼」了一下，臉色稍霽。
「這樣就對了，開心點！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就叫我。」林小如拍拍他的肩。
「喂，你……」少年叫住走出幾步的林小如。
「嗯？」林小如微笑著回頭。
少年看著她，嘴唇嚅動著，然後像下決心一般，說︰「你，可以陪我坐會兒嗎？」
他的眼楮在漸昏暗的光線里閃閃發亮，有希冀，有乞求，還有緊張。
林小如稍稍想了想。
閃亮的眼楮一點點黯下來，然後，少年垂下雙睫，把頭微微扭向一邊。
「可是，我嘴很笨，不會說什麼好听的話哩。」耳邊，是溫和的聲音。
少年驚喜地抬頭，半張著嘴，傻傻地看著眼前的圓臉和圓臉上含笑的眼楮、微微翹起似是有些調皮的唇角。
原來，眼前的人不惱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很舒服哩。
「你，真的願意留下來嗎？」他有些不相信地問。
「是啊，從今天起，我就住這了。天天陪著你們，好不好？」
「嗯！」少年猛地點頭，臉上染上興奮的紅暈。
「那，你想听我說什麼？」林小如看著眼前的少年，心里升騰起憐惜。
「可以說說你嗎，我可以知道你多一點嗎？」少年眼里有小心翼翼的希冀。
「我嗎？好啊。不過，你可別指望听到什麼故事。我的家在非常遙遠的地方。我只有爹，娘已經去世多年了。娘去世後，我就離開家一個人住。幾個月前，我到了銀都。現在，我在這里。至于以後，是繼續回銀都還是去別的地方，還沒想好。」林小如三言兩語說完，覺得一陣茫然。但是，她不想在聶少華面前露出脆弱，立即趕走心頭的怪感覺，問︰「你呢，說說你吧。讀過書沒有，都喜歡些什麼，平時最愛做的事是什麼？」又像威脅著補上一句，「嗯，一一道來，不許隱瞞。」
昏暗中，少年的臉上閃過笑意。最後一句听上去凶巴巴的，不過，他听出了其中裝腔作勢的意味。他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內心深處是雀躍的說不太清的歡喜。
「我今年十五了。爹是學堂的先生，我一直跟著爹念書。」
「爹說，咱們就算不去做官，不求大富大貴，也要多讀書。他說讀書可以開眼界，識人情，明道理。」
「說得對。」林小如點頭。
「爹藏了不少書，我常常呆在他的書房里，我喜歡那種淡淡的墨香。」
「你一定讀了不少書吧？」林小如問。暗淡的燈光里，少年的雙眼閃著熠熠的光輝。
「爹說，我可以去參加考試了，然後去州里的學府念書。」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學堂里最優秀的學生。」
「我爹對我很嚴厲，」少年沉默了一會，繼續說，「我很小時候，爹就教我讀書寫字，每天都限定了任務。我娘對我很好，可如果我貪玩，完不成任務，她也會生氣，所以我不敢偷懶。我下決心好好讀書，一定不能讓爹娘失望！本來，明年春天，我就去考試的。」少年的聲音沉重起來，漸漸有些發哽，他低下頭，好一會靜得仿佛連呼吸都沒有。
林小如也不打斷他。直到他抬起頭，看著她的眼楮。
林小如握住他的手，輕輕拍拍他手背。「你有位好父親，也有位好母親。少華，你應該感到驕傲。他們也許是普通人，卻並不平常。而且我知道，你也一定是他們的驕傲！」
少年咬著唇，眼里涌動著波瀾。
「我知道，你很難過。我更相信你很勇敢。少華，你，我，每個人一路走來，身邊都會不停地有人加入，也會有人離開。我娘很早離開我，我也離開了我爹。然後我又認識了很多人。再後來，我來到銀都，認識了安公子，齊公子，秦統領，還有其他人。現在我又認識了你。而在將來的某一天，安公子、齊公子、秦統領，還有你，又會離開我的生活。你看，人生就是這樣，無論多麼親的人，也沒有誰真正能陪誰一輩子。」林小如漸低的聲音如夢幻一般。
掌心里的手突然一震。「你會離開安城吧，什麼時候離開？」少年問得有些急。
「現在不會。等這里有了眉目，你們逐漸好起來，不需要這麼多人照顧後，我再離開。」
少年沉默著。氣氛一下悶起來。
「你，還想去讀書嗎？」林小如打破沉悶。這孩子，現在還不適宜和他過多談這些沉重的話題。
少年苦笑一聲︰「我現在這樣子，還能讀書嗎？」
「當然，為什麼不能？只要你想！」林小如肯定地說。
少年眼里亮了一下，又暗下來。他想了一會，堅定地搖搖頭說︰「不，我不讀書了。我得先養活自己。」
林小如心里一熱。誰說這孩子不堅強？經歷劫難，他已長大不少，準備面對現實了。
「好，我支持你！」林小如重重點頭，「少華，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外面的黑暗更濃重，身邊漸漸靜了，高低不一的呼吸聲平穩地響起。林小如見聶少華好一會沒說話，料想他睡著了，正要站起，卻發現自己的手還被他拽著。她微微用力想掙開，卻感到手上一緊。「別走！」聶少華說。
「你沒睡著？」林小如驚訝地問。
「嗯！」過了一小會，聶少華才應道，聲音低低的帶著鼻音。
這聲音有些不對勁兒！無奈少年的臉隱在燈影里，林小如看不到他的表情，想想反正也沒什麼事，不如多陪他坐坐，便也不再動。
「林小如，你，成親了嗎？」就在她再一次以為聶少華睡著了時，听得他輕聲問。
這孩子，這時候竟然會問這種問題！林小如莞爾一笑，雖看不見聶少華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的注視。
不過要怎麼回答哩？說沒成親不是事實，說成親了也不對。她聳聳肩，有些自嘲地說︰「現在，我算是一個人。」
忽然想逗逗聶少華。盯著燈影里少年臉的方位，她問︰「那你哩，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這麼出色，莫不會早訂了親吧？」
「沒有！」少年幾乎是不假思索，生硬地回答。林小如明顯感到握住自己的手一僵。
她立即明白過來。這場災難，奪去的不僅僅是許多人的生命和財產，還有更多人的希望和原本能更美好的前途。少年若有喜歡的女孩子，一定也比較優秀。這次，她能不能幸免于難還不知道。若能，二人以後相見，以聶少華敏感執拗的性子和強烈的自尊，只怕也會自慚形穢而選擇放棄。
「對不起！」她有些尷尬地道歉。
少年沉默著。林小如也不再問什麼，靜靜凝視著燈影。
林小如猛地睜眼，不知什麼時候她竟然倚著木板床睡著了，右邊胳膊又酸又麻。
可是哪里不對？她動了動，明白過來，原來，她身上搭著一床薄被，難怪並沒有覺得冷。她一激靈，再看床上，果然，聶少華的木板床上，什麼也沒有。
這個傻瓜！她緊張而惱怒地站起來。要知道每個病號僅一床薄被，墊一半蓋一半，只能勉強抵御安城秋夜濃重的涼意。他倒好，竟這樣只身躺在木板床上，在傷中如果感染風寒發燒(色色小說
林小如將被子放好，剛要去抬起聶少華的背，手卻忽然被抓住。
「別動！」少年阻止她，伴隨著粗重的呼吸。
「你沒睡著？」林小如一驚，「你怎麼了？」接著著急地撫上他的額頭。
還好，沒有發燒。
「你哪里不舒服嗎？」她分明感到少年在努力隱忍。
「沒有。」少年似是咬著牙回答。
林小如驀然想到一件事。「你是要上廁所嗎？」她問，「我是問，你要小解嗎？」
少年不出聲了。
「既是如此，為何不出聲？難不成活人真讓尿憋死？」她盡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
好在木棚里準備了好些便桶，里面裝著混有木屑的草灰。林小如早注意到了。
「來吧，我扶你！」她讓聶少華靠在自己肩上。這孩子比她還高了半個頭，她幾乎是半扛半架著走，頗有些吃力。
屋里光線暗淡，林小如微側著頭，閉上眼。雖然身邊只是個半大孩子，可畢竟是個男性，她還是不好意思。幸好，她打扮成男子，不然，估計聶少華真寧願讓尿憋死也不會讓她幫他。感覺到少年已系好衣帶，她便轉過頭來。這孩子很是敏感，她不能讓他覺出異樣。
鋪好被子讓聶少華躺好，林小如開始發火了。
「為什麼要把被子拿開？如果受涼了怎麼辦？你知道不知道這樣做後果很嚴重？」因為怕驚醒別人，她盡量壓了聲音，听上去顯得有些森冷。
「我怕你，凍著。」少年沒想到她會突然發火，怯怯地說。
「怕我凍著？我好好的怎麼會凍著？再說，就算我凍著了，也不過吃兩劑藥的事。可你，是有重傷在身的人，如果再受涼了會更麻煩，明白嗎？拜托，做事時先動動腦子好不好？」
少年被自己鼻子前惡狠狠的雙眼逼得無處可避，垂下眼睫，不敢出聲。
「你是不是覺得是為了我好，我還不承你的情，所以委屈？我是來幫忙來的，不是來添麻煩的，如果反而還要添亂，那我來這有什麼意義？」林小如直起身，「明天換個人來照顧你。」
「對不起！」少年忙支起上身，拉住她的衣角。
「放手，躺好！」林小如說。
少年感覺到她語氣里的冷意，一怔之下松開手，慢慢躺回去。
林小如也不和他多說，自去找地方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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