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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建在定江口的離宮不同,為了方便日後宗室子孫時時拜祭,也擔心日後帝王出巡擾民,當年高祖皇帝建都時,特意將宗廟定址在離都城不遠的近郊,路程不遠不近,大駕緩行只要三日功夫,太後這一次不用繁瑣的大駕,只用四馬拉的小鳳輦快馬加鞭,只一夜一日的功夫就到了齋宮。

鸞儀局久掌宮禁,消息封鎖得滴水不漏,外頭一干宗親只知道皇帝在齋宮里靜心齋戒不見外人,眼見太後出京祭奠先帝和哀皇帝,都以為是個千載難逢的奉承機會,個個精神抖擻地在齋宮門前跪迎,待鳳駕到了,又按爵位輩分一起起叩頭問安。

越是時候,越要做出無事的模樣給外人看,太後按捺著焦躁坐在輦上,將宗室里老少全都見過,任這些人向自己哭了窮翻了老賬,才朝許嬤嬤點了點頭。司儀女官曼聲唱了一聲「起駕」,鳳輦穩穩當當進了齋宮。

林遠和崔成秀已經在廊下等了半個多時辰,兩人身上都落了薄薄一層雪,見了太後一左一右搶步上來行禮。

「這樣當口,不必這麼講禮數。」太後扶著許嬤嬤的手自輦上下來,雖然面上氣定神閑,因為內里神思不屬,鳳頭履踏上青石路時險些一個踉蹌,留神握住了許嬤嬤的手,平了平氣才重新開口,「你們兩個都在這里,那如今皇帝身邊誰在伺候?」

林遠看了縮頭縮腦的崔成秀一眼︰「陛下如今脈象稍穩,太醫院院正魏府魏大人和陳端陳大人才又開了新方子,魏逢春和胡阮娘正伺候著進藥,回老娘娘,先頭胡女史也在這里隨臣一起候著來著,只是陛下實在離不開,不得已回去服侍,臣這就召她過來。」

「皇帝身邊就這麼兩個人怎麼行?」太後听出林遠的回護之意,回顧許嬤嬤道,「你和崔喜兩個人都去,讓他們兩個到這里來,哀家有話說。」她稍停了停,又道,「哀家此刻不方便直接去寢宮,你們兩個好好看看皇帝的情形到底如何,倘若好些了,就讓魏府也來這里一趟。」

畢竟是敬天齋戒的道場,地界並不甚大,皇帝寢宮離這里只隔了條夾道,眼看著許嬤嬤和崔喜兩個領命而去,崔成秀暗地里急出一頭汗,還不曾想出拖延的法子,崔喜已經領著顧沅等人進了月亮門,只能在心里無奈嘆息。

「召你們來只有一件事,」太後掛心皇帝,並不入殿,只在廊下避風處設了座,朝院里跪著的幾人看了看,向著魏府道︰「先頭離宮又是打獵又是擺宴,哀家也擔心來著,回京送折子的侍衛聲口都是一個樣兒,口口聲聲都說皇帝瞧著精神極了,怎麼這當口卻突然病了?」

「回稟老娘娘,」魏府略一沉吟,「臣看陛下脈象,神勞體倦,心神耗費太過,如今想來,恐怕就是陛下行營時勞累太過落了病根,只是平日體氣結實不易覺察,又年少好勝一味硬撐,才一氣發作出來。」

「要緊麼?」

「幸虧陛下年少,還不畏損耗,」魏府見太後略顯茫然,語聲微微一頓,便有了措辭,並不引經據典,只道,「好比一棵小樹,又逢春時,正是陽氣生發蒸騰之時,就是偶然經場霜雪,待春風春雨栽培,自然恢復如初。」

「這麼說,皇帝的病不妨事?」太後松了一口氣,合掌喃喃念了幾句佛號,替皇帝許了幾筆香火銀子,才又和顏悅色地看向魏府,「如此哀家便把皇帝托付給魏大人了,這幾日魏大人和陳大人辛苦,也不必出宮,就在這偏殿歇息,過後皇帝好了,哀家讓她親自酬答。」

這便是許下魏府的救駕之功了,魏府內里欣喜若狂,好在他在太醫院當差多年,面上還能撐得起老成持重的氣度來,按捺著叩了頭跟著崔喜回皇帝寢宮,步履也勉強算得上從容,只是兩只手暗地里卻將袖口攥成了皺巴巴的兩團。

有要賞的,自然便也有要罰的,崔成秀和魏逢春兩個責無旁貸,跪在最前頭各自戰兢兢搜羅說辭,不意太後越過兩人,將矛頭直接對準了顧沅︰「顧沅,哀家當初許你頂著司寢的名頭留在御前贖罪,與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是。」夜色漸深,顧沅衣著單薄,被寒風吹得渾身冰冷,依舊勉力一字一字說得極是清楚,「老娘娘要奴婢盡心竭力服侍小爺,不可讓小爺起居無節,飲食荒廢。」

「從那一日到今日,你做到了幾分?」

倘若自己不是因為擔心群臣側目而循規蹈矩地呆在後殿,而是不顧人言隨在皇帝身邊,是不是就能早些時日發覺皇帝的情形不對?顧沅心底一疼,低聲道︰「奴婢一分也不曾做到。」

她言語里滿是黯然,沒有一分為自己辯護的意思,倒是惹得太後一怔。「听你說話,倒是個識得輕重分寸的模樣,怎麼做事如此顛倒?也罷,」她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你既然還有幾分廉恥,哀家也顧全你的顏面——如今冬狩事了,皇帝也早替你洗刷清白,你便回家去吧!」

顧沅早有了受罰的準備,不意太後不打不罰,卻是要將自己送出宮去,一時訝然,還不曾開口,太後已經又道︰「听說你家人不日到京,遠道而來十分不易,哀家賞你二百兩銀錢去安生度日,記著,出了宮,宮里的事便是到死也一字不許對人提起,你可明白?」

這個消息卻比上一句話更令顧沅無措,眼見太後面似寒霜,顯然不欲再與自己多談,只得叩了頭隨宮女退下,心道皇帝曾說過自己母弟遠在江南安然無恙,怎麼會突然入京了呢?

這一次太後似乎是鐵了心要讓顧沅和皇帝一刀兩斷,處置極雷厲風行,令宮女看著顧沅收拾了行李,立時便下旨將她送回京中。崔成秀暗地里咧了咧嘴,在心里頭盤算了一刻,終究還是不曾開口,倒是魏逢春小心翼翼地向太後求情︰「回老娘娘,雖說是頂著胡阮娘的名頭,可這顧,顧女史如今已經得了小爺的寵幸,就這麼送回民間——」

太後對此果然並不知情,大吃一驚,立時令人召來彤史,待將內起居注細細看過,卻並不欣喜,反而氣得臉上變色,合上冊子時一聲冷笑︰「如此說來,哀家將她送出宮,倒還真是歪打正著了!」

按例內起居注除了皇帝、太後、皇後幾位有數的後宮人物,便只有彤史女官能夠翻閱,魏逢春不明所以,見彤史女官抖作一團,只是按著慣例叩頭請罪,崔成秀慘白著臉跟著一塊兒磕頭如搗蒜,心里頭卻是把他記恨到了十分︰這件事倘若要是能說,他剛剛就搶著提了,怎麼輪得到這個呆瓜開口?

皇帝要給顧沅侍寢記檔的旨意是他去彤史館傳的,從頭到尾只有他和彤史女官最清楚底細︰皇帝雖然不得閑,卻依舊擔心顧沅空出時候與恭王世子論文,特地傳旨掌彤史的女官,無論顧沅當夜是否侍寢,一律記檔,除了太素殿里的人外,倘若有人問起顧沅,一律是與皇帝在一處,顧沅就這麼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連著「侍寢」了十幾天,直到皇帝病倒的前一天為止——讓太後看這麼一份內起居注,豈不是更坐實了顧沅狐媚皇帝的罪名麼?

顧沅入京時已經是第二日黃昏,因為太後嚴令,連宮門也不曾進,只在尚儀局換了尋常百姓衣裳,直接領賞出宮。尚儀局里不知何時已經全數換了新人,連一個曾經熟識的面孔也不見,見了顧沅也都是眼神躲閃,顯然甚是防備。

顧沅心底一沉,已經明白了大概,不由得又是微微苦笑。當初憑著意氣入宮時,可曾想到出宮時竟會是這樣恍若隔世的茫然心境?

明明眼前就是渴求許久不得的海闊天空,為何跨出那一步的時候,卻是仿佛斬斷了心底牽掛似的痛楚不忍呢?邁過那道高大的門檻,顧沅忍不住回頭,重新向琉璃飛檐深處張望,她心底悵然,站了許久,才轉過身,正要舉步,卻听一個帶笑聲音隨風而來,聲調不高不低,語氣不疾不徐,和主人從容做派結合得天衣無縫︰「我曾教過你禮儀,辭出宮時,須得恭謹敬畏,再三叩首,你怎麼就忘了呢?」

顧沅驀地轉身,卻見宮牆下立著名中年女子,青衫烏發,寬額長眉,端莊整潔中別有意氣風流,令人見而忘俗。女子手舉羊角燈,笑吟吟看著她,眉目間滿是久別重逢的欣喜,顧沅卻覺得五髒六腑都被夜風吹得冷透了似的,一瞬間煩惡欲嘔,在痛楚厭惡中,腦海里卻有一線清明浮現,讓她抑制著顫抖,艱難地牽動唇角︰「原來,原來都是因為你——」

「過了這麼多年,又入了宮一遭,總該長了見識,怎麼還是這麼不會說話?」程素笑容更是歡暢,長眉飛揚,更顯出一股不讓少年人的意氣來,「太後老娘娘和當今陛下聖明燭照,洞察奸弊,豈須我等臣子多言?」她笑了一聲,向顧沅走了幾步,聲音壓得低了些,里面的惡意卻更無遮無掩,「小阿沅,我早說過,你從了我意,前途自不必說,倘若不從我意,此生功名必然無望——你怎麼總是不肯听我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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