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都尉府中素來一派肅然,唯刑房看上去格外森冷些。
楚宣因為那一箭沒射中要害而慶幸了一陣子,繼而便……笑不出來了。
餓了三天,房門可算被打開了。楚宣抬了抬頭,眯著眼透過映照進來的陽光,看向正走進來的那人。
「張大人。」他短促一笑,看了看對方的服色,又道,「恭喜晉職。」
「楚大人別來無恙。」張路顯是沒他這寒暄的耐心,一句話說得不冷不熱。稍稍一頓,他又往前走了兩步,目光劃過將楚宣的手與木架綁在一起的繩子,倒有了一聲輕笑,「多有得罪。」
「客氣了。」楚宣應付得仍是自然,回看他一眼,「有吃的嗎?」
「有。」對方答得從容不迫,「等你把該說的說了。」
楚宣默了一瞬。
「我要見沈大人。」他道,「沈大人呢?」
「出去辦差了,赫契那邊有大事。」張路又如實答了,接著,面上的耐心便少了一些,「都知道你和沈大人的關系,不會為此找他回來的。」
「哦。」楚宣了然地一點頭,繼而卻又道,「那我要見陛下。」
全無所謂的神色自然而然地激怒了對方,張路驀地上前一步,低音怒道︰「我知道你清楚禁軍都尉府審問的法子,別打岔,說你該說的。」
楚宣笑意斂去,看看眼前之人,一字一頓地又道了一遍︰「我要見陛下,你想听的事情我會如實稟給他……」
未落的話音化作一陣壓抑的低呼,咬下牙關,楚宣感受著冷汗一滴滴地從額上流下,右手緊握成拳,仍是半點沒能緩解那痛感。
「說你該說的。」張路又道了一遍,扣入他肩頭傷口中的拇指松了兩分力。
「我要見陛下。」楚宣緊咬著牙直抽冷氣,卻還是這句話。
于是便又是劇痛傳來。
「我信不過你……」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無甚表情地掃了張路一眼,「見不到陛下,你什麼都不會知道。」
「是你自己找苦吃。」張路冷笑一聲,松開他退了一步,揚音叫了手下進來。
霍祁為席蘭薇的事急得焦頭爛額,連听聞禁軍都尉府抓著了楚宣都無暇多管。
連日來,一封又一封地信從各地送往宮中,不同的言辭卻都是同一個意思……
尚無結果。
已經過了很多日了,還是沒有結果,甚至連半點音訊都還沒有。
心中的希望一次接一次地被打破,時至今日,他甚至已不敢奢求她完好無損地回來,只盼著她能回來便是——不管是再啞一次還是受別的傷,都無所謂,只要活著回來,怎樣都好。
就算是毀容……或是像曾經給她下藥那人所想達成的「神智昏聵」都不要緊,總是好過突然消失、生死未卜。
自也知道楚宣是越遼王的人,听聞楚宣被捉後,他到底還是每日都要問禁軍都尉府一句︰「他說及昭儀沒有?」
結果也都是沒有。
負責此案的張路只說,他嘴巴硬得很,怎麼審都不開口,什麼酷刑都沒用,至今為止一個字也沒有說。
那也就只能等著。
「廢物……」楚宣虛弱中逼出一聲輕笑,疲乏得頭都抬不起來,低頭看去,是自己染滿血痕的衣衫,「曾和你們這幫廢物共事……真是此生之恥。」
話語中的蔑意不能更分明,心下卻是無奈更多。
——不能這麼耽擱下去了。
再一聲鞭子落在皮肉上的抽響,楚宣一聲悶哼,嘴唇翕動著,似乎說起了什麼。
「什麼?」眼前二人相視一望,皆听不清。回頭看向張路,見他點頭,便湊上前去靜听。
「訪予落止……率時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將予就之,繼猶……判渙。」
二人一壁听著一壁重復著,念至一半,張路便皺了眉頭︰備什麼《詩經》?!
而後自然是繼續嚴審,然則不管他們用怎樣的法子,他都再沒有別的話了。不繼續要求求見皇帝、甚至不接著大罵他們是一群廢物,來回來去就是背這首《詩經》,弄得審他的人都快背熟了。
禁軍都尉府上下一頭霧水,末了,幾人到底不敢小覷此事,萬一這《詩經》里暗藏著什麼要緊的消息呢?
一壁繼續審他、一壁拿著《詩經》翻了幾日,又結合今日政局苦苦思索,還是無果。
張路嘆息之余一咬牙︰還是先回稟一聲為上。
霍祁乍聞此事也是一懵,覺得荒謬至極︰「背《詩經》?」
「是……」張路眉頭緊皺,「而且就那麼一首,來回來去的,好幾日了。」
霍祁想了一想,問他︰「哪一首?」
「就是……」張路回思著,稟道「‘訪予落止,率時昭考’什麼的……」
《訪落》!
霍祁生生震住,窒息了一瞬,僵硬道︰「人呢……」
張路被皇帝此番反應弄得有些無措,察覺出些不對頭來,連忙回道︰「還在禁軍都尉府。臣……把他帶來?」
「不必……」霍祁長長地緩了一口氣,「朕去看看。」
楚宣只覺得,再這樣過上幾日,他的血都快流干了。
還等著回宮的那人怎麼辦……
還有……其他的大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直嘲笑自己低估了這幫廢物——他原想著,自己被他們「抓」回來,他們都知道他知道許多底細,那麼他一再要求見皇帝……他們應該會答應。
想得太容易了,眼下看來,就是死在這,他都見不到皇帝。
那總得想辦法給沈寧遞個信兒。
「喂。」他掙了睜眼,喚了看守的獄卒一聲,目光投向不遠處木案上的水壺,「兄弟,給口水喝。」
獄卒愣了愣,好似有些猶豫,到底還是心軟了。開了門進來,走過去拿起水壺倒了碗水遞到他嘴邊,倒是半句交流都沒有。
突然而至的一聲「陛下駕到」驚得楚宣把剛喝進去的一口水全數嗆了出來,獄卒更是嚇得想跑,回頭一看……
已經晚了。
碗扔在一旁,那獄卒滿是心虛地伏地下拜,心中大呼自己發善心發得太不是時候。
皇帝站在門邊,一語不發,加之牢中本又陰暗,瞧不清神色,不知他是喜是怒。
如此讓人心驚的情狀持續了好一會兒,皇帝終于走了進去,開口間還是滿含不可置信︰「居然是你……」
「自知不該此時讓陛下知道……」楚宣干笑了一聲,無可奈何,「可這幫廢物太冥頑不靈,昭儀娘娘還等著……」
「蘭薇?!」霍祁眸色一亮,很快定了神,揚音喚了人來,「回宮,傳御醫。」
在多日無果的事情可算有了進展的時候,禁軍都尉府指揮同知很有自知之明地辭官不干了。
從楚宣身上搜出的東西送進宮時,御醫正為他療傷療得直擦冷汗。
將東西遞到跟前的宮女也被傷勢嚇得不敢多看他一眼,死死低著頭,將托盤上的東西送到他眼前,听得他說了一聲「好了」時,大松口氣,立刻退下。
「陛下,這個……」楚宣將手上的玉牌遞給霍祁,「一共兩塊,昭儀娘娘拿著一塊。陛下拿著這個……在長陽城內隨便找個游俠,他三日之內能帶陛下找到昭儀娘娘。」
「多謝。」霍祁伸手接過,多日來的緊張倏爾放下一半,楚宣又道︰「越遼的事……」
「不急。」霍祁微一頷首,「你先養傷。」
他自己也還要先找回蘭薇。
席蘭薇已經在盛阜待了六七日了。原是昨日要離開,身邊的游俠卻莫名其妙地勸著她們多留兩日。
未說原因,她倒是也听了,心下卻是惴惴不安,難免擔心他們中會不會也有霍禎的眼線。
又到了晚上,客棧的房中安安靜靜的,簡小霜悶了半天,終是忍不住說了自己的心思︰「娘娘,奴婢覺得……不大對頭。」
確是不大對頭。
席蘭薇頷了頷首,輕嘆了一聲︰「再等等吧,明日若再不讓我們走……我定要問個緣由出來。」
便還是安心地上了榻,簡小霜照例只在側旁打了個地鋪,說什麼也不敢跟她擠在一起睡。席蘭薇望著房頂,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過了一會兒,就听不到簡小霜的回音了。
睡得真快……
她自然沒能順利入睡,一如既往地輾轉反側一番,最後索性把衾被蒙在臉上,想隔開萬千思緒。
迷蒙中,隔著衾被,好像听到一陣嘈雜。
眉頭一皺,席蘭薇猛地將衾被拉開,側耳傾听著,確實很吵。
「小霜!」她低喚了一聲,小霜立刻驚醒,不安道︰「怎麼了……」
「不知出了什麼事。」她一邊說著一邊下了榻,理了理衣衫,「先起來。」
簡小霜也忙不迭地起了身,二人連日來睡覺都未敢更衣,怕的便是夜里突然出什麼事跑都跑不了。
也不敢出門,便這麼在屋中等著,四只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均是一層冷汗。
少頃,房門被叩了一叩,外面傳來的是這幾日與她們在一起的游俠的聲音︰「夫人?可方便進麼?」
簡小霜比她更怕些,壯著膽子問了一句︰「大晚上的……你進來干什麼!」
外面靜了一靜,好像听到有人吩咐了一句什麼,便听到腳步離去的聲音。
一切歸于沉寂,屋內屋外都是一片漆黑。席蘭薇定了定神,悄聲對小霜道︰「我去看看……你留在這兒。」
小霜剛要攔,她卻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噤聲,兀自輕手輕腳地向門邊走去,簡小霜只得小心地跟著。
在房門邊靜靜听了听,好像確實沒人了。席蘭薇沉了口氣,打開房門,還未來得及定楮看上一看,即被眼前的黑影嚇得立刻要把門關回去。
那黑影反應卻顯比她快,猛地伸手,一把將她拉了出去。
「啊——」席蘭薇一聲尖叫,撞入那黑影懷中,渾身顫抖著掙扎。
「……咳。」黑影輕聲一咳嗽,耳畔熟悉的聲音听上去很是嚴肅,「尋了你這麼久,一見面就讓我吃閉門羹?娘子,就算怪我沒護好你……要算賬也回家算,好麼?」
「……」她倒吸著涼氣,啞了一會兒,一聲聲地笑了出來,帶著無盡的喜悅在黑暗中彌漫開來。
霍祁听著她的笑聲,感覺到她在自己懷里一點點少了力氣,過了一會兒,笑聲也低了下去,他屏息靜听著……似乎成了低低的嗚咽。
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霍祁把蘭薇擁入懷中時的內心︰終于找到了好激動好激動好激動……
蘭薇在黑暗中時的內心︰我勒個去這誰啊什麼情況啊大半夜的非禮啊!我的清譽我的清譽我的清譽……
——綜上,陛下,你也就是運氣好你造麼,蘭薇要是跟我似的出門總帶點防身裝備……你完蛋了你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