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此時正在福慶樓里。她隔著一桌席面與顧沅對望了一會兒,微微一笑,率先舉杯道︰「阿沅,你我也算是故交,久別重逢,當歡喜才是,怎麼還是這麼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教過你,就是大敵當前,也要聲色不動舉重若輕,才是真正的養氣功夫,才隔了這麼幾年,你就忘了?」
顧沅依舊默然,心底仔細斟酌了一陣,才開口道︰「先生召我上樓,只是為了這幾句話?」
程素怔了怔,笑著微微搖頭︰「還是這麼直來直去——阿沅,你如今在鸞儀司里,難道就沒人教你言語要從容和緩,綿里藏針,方顯大臣氣度?」她見顧沅又沉默下去,並不回答自己的話,又搖了搖頭,自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小阿沅,看在你稱我一聲先生的份上,我便再教你一句——如今你再不抽身,可就後悔不及啦。」
「呂師兄的事,我知道是先生所為。」顧沅抬起頭,正色看向程素,「他是外臣,宮闈之事並不熟悉,而且以他的性子,不會在這上面刻意用心。恭王世子我也見過,蒙他青眼,看過他幾篇文章,以文觀之,雖然明白曉暢,細節上卻有破綻,立意亦止泛泛,按照先生從前的教誨,寫這樣文章的人多半是浮而不實之輩,只怕將顧家視若草芥,也不會有這樣的心思——在京里,對顧家熟悉,心思細密周詳,又與恭王世子和呂師兄相熟的人,除了先生,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先生覺得顧沅這一次,說的對,還是不對?」
「說得好!」程素沒有絲毫被人說破的羞慚惱怒,信手斟了一杯酒,含笑一飲而盡,「果然與聰明人一處,無論文章說話,都能讓人浮一大白。小阿沅,我已經下了先手,你打算如何應對?」
「我有一句話想問先生,」顧沅按住心底的厭惡和惱怒,極力讓自己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破綻,「先生既然自命灑月兌,何苦還對那些舊事耿耿于懷,糾纏不放?」
程素的笑容淡了淡︰「什麼意思?」
「先生之才,正堪朝廷大用。」顧沅道,「當初阿父也推崇過,說先生見微知著,對西洋學問甚是留心,論斷也高人一籌,朝政之事更是條理明晰,侃侃之言便可撥雲見日,分毫不亂——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先生的心思,只用在不入流的*算計上,豈不是可惜?」
程素怔了怔,突然放聲大笑︰「你說這樣的話,難道是想要招攬我?」她見顧沅臉上尷尬一閃而逝,笑聲里的惡意更盛了些,「小阿沅,幾日不見,不想你的口氣也學得這般大了——好,要我幫你,原本也容易,我早說過,你依了我,我也一樣對你千依百順,當今陛下雖然情深,畢竟還是年少,論床笫之歡,還是老手才有些滋味——」
她一語未了,被顧沅迎面一杯酒潑了一頭一身,卻也並不著惱,依舊坐在位子上,自邊上銅盤里拿過手巾,一面擦一面看著霍然站起的顧沅笑道︰「還是這麼開不得玩笑。」
「我早知道先生說話向來肆無忌憚,」顧沅冷冷道,「只是語涉今上,還請檢點些。」
「這樣就惱了?」程素微微一笑,「京里果然風氣不好,小阿沅,你才進京多少時候,就學了這麼一套心口不齊表里不一的功夫?一樣是為人臣子,我只是這樣一句話,就該檢點,你日日在龍床之上,又該如何?」
她又斟了一杯酒,從容站起,直視著顧沅道,「我也有一句話,想要問你︰當初我盛情邀你,你對我避若蛇蠍,如今今上與你,一樣是沒名沒分暗昧行事,怎麼你就沒了半分推拒,居然還想方設法替她招攬人手?難不成當真是姐兒愛俏,你見今上生得好,便被迷了心竅?」
她語氣極為輕佻,顧沅知道無論如何應答,都只會招來更多不堪的評論,只冷冷道︰「今上與先生待我不同,我自然應對也不同,至于如何不同,先生這樣的人,想來是不會明白,我也不再多費唇舌了。」
「答得差強人意。」仿佛有遺憾似的,程素微微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坐回座位上,笑道,「這杯酒看來只能我獨享了——小阿沅,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何必在我面前自取其辱?我還是那句話——你從了我意,功名自不必說,你不從我意,就是今上護著你,我也有法子讓你前途無望,你這一次,是听我的話,還是依舊不肯听?」
顧沅並不答話,只站起身來,向著程素拱了拱手,冷著臉推門而出。
程素笑了一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也算爽快利落,果然有些長進。」她轉過臉,突然提高了聲音,向著鄰間道︰「人已經走了,還不出來一見麼?」
有人應了一聲,不一會兒,林遠便一手持杯,一手推門而入,向著程素舉了舉杯︰「阿素,一向可好?」
「有什麼不好的?」程素打量著林遠,快意一笑,「我在京里逍遙快活,你們在京里頭藏頭縮尾,相比之下,我自然是好的。只是你今日竟然敢親自來見我,難道不怕阿鄭罰你?」
「當初調你入京,本就是阿鄭的意思。」林遠道,「只是師傅臨終嚴令,不許讓你再回鸞儀司,才將你放在刑部,任你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程素冷笑一聲,「恐怕是自生自滅罷。」
「你要這麼想也由得你。」林遠道,「阿素,看著自小一處長大的份上,我有幾句話勸你,不知你是否肯賞臉一听?」
「講。」
「師傅臨終前特地向我們提了你,說論才干,我和阿鄭,都有不及你的地方。」林遠見程素神色微動,便不疾不徐繼續說了下去,「只是師傅也道,你的才干雖有,性情卻太過高傲苛刻,自以為堪破人心世情,其實自己卻落在貪嗔痴里頭。」
「阿素,你平心想一想,當初你瞞著師傅偷偷給先帝上條陳,惹出那般滔天大禍,之後又沒一絲悔改,反而覺得先帝師傅目光短淺——」
「到今日,你還覺得是我目光短淺?」
「無論如何,那樣的話,並非臣子所該言。」林遠道,「師傅說你沒有畏懼之心,行事只憑一己好惡,順著你時無妨,倘若有拂逆,便要不擇手段的報復——這一點,只看你如何對待顧沅,便知道師傅沒有說錯。阿素,遠的不論,只說顧沅,你當真不覺得是你錯了?」
程素笑了一聲︰「你自己養了條可人意的小狗兒,她忘了主人,不听話時教訓一頓,難道還要听旁人說三道四?」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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