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愛如膏肓
起落參商終不見,人如棋子夢如真。
舊金山的天空飄起細雨,綿綿雨絲落在她的後頸,林華衣在人來人往的校園里蹲抱緊了雙臂。
以為自己很堅強,以為分離很短暫,以為沒有什麼不能忍受。
卻原來,思念才是最噬心蝕骨的毒。僅僅是一個相似的背影,有三分肖似的側臉,就足夠擊垮她三年來在心房外築起的城牆。
她的城堡里只住著一個人。
只是隔著千山萬水的舊金山,遇不見她的舊時少年。
「小姐,你沒事吧?」頭頂有擔心的詢問,地道美語,陌生的聲音。
林華衣如夢初醒,緩緩站起身,眼底猶有淚意,濕漉漉一汪寒潭秋水,映出一張年輕張揚的俊臉。依稀三分相似,只是氣質神韻,截然不同。他眉目之間有肆意飛揚的神采,眼角微微上揚。此時那雙深褐色的眼眸里,有掩不住的驚艷。
如有大風在耳際呼嘯而過,將往事推到她面前。那年江城摩天輪里,她和他並肩俯瞰腳下風景。那是最美的時光,她撲進他的臂彎,漫天晚霞中仰視他一雙如暗夜星辰的眼,于那光芒中墜落,「我找到了你,那雙深不可測的眼楮。」
再也沒有人,會有那樣的眼楮,光亮直透她心里。
林華衣垂下眼眸,遮掩眼底復雜情緒,「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你是中國人!」對方挑眉,眼底有驚喜笑意。
林華衣卻不理會,垂首就要從他邊上過去。
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冷遇,也從來不曾遇見過這樣的女子。心沒來由一動,已經伸手抓住她的臂,「你叫什麼名字?」
林華衣卻一下甩開,如同他是什麼毒蛇猛獸。柳眉深鎖,眼底有分明的戒備。
她的反應真叫人受傷,他一時怔忪,她擦身跑開。
微薄的雨絲中,她飄渺身姿如在霧中,那一襲白裙徐徐,如同飄蕩在畫卷之上。他鬼使神差舉起手中的相機,將她的身影定格。悵然若失,他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猶豫著要不要去追,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大哥,」他皺眉,機械地答,「我剛剛到舊金山。」
對方說了句什麼,他變了變臉色,眼底有淡淡的抵觸,終于還是開口,「難道你不是她的青梅竹馬,為什麼偏偏要我娶她?!」
「我連自己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嗎?我怎麼覺得自己跟古時塞外聯姻的公主似的。」可不是遠嫁邊塞的公主或者官女子,千里聯姻,一生郁郁。
憤憤掛了電話,煩。想起那個驕縱的女子,更煩。再看前方,早已不見那一抹驚鴻,腦海中那一張哭泣的臉,美得驚人,揮之不去。
林華衣回到杜宅天色已晚。明天是杜晚妤二十歲生日,佣人們已經利落地布置開來。杜翊不在,莊琪陪著杜晚妤在她的房間試禮服,風流少年杜彥成從不早歸。林華衣舒一口氣,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回房。
沾上枕頭就陷在不安的睡夢中,額際沁出冷汗。倏地睜開眼楮,「為止!」
靜夜中只听到自己起伏不平的喘息,還有雜亂無章的心跳。
那個噩夢可怕到真實——
她看見沖天的火光,看到陸為止流血的臉,看著熊熊烈焰將他吞沒••••••
所有恐怖影像拼湊在一起,恐懼瞬間刷過她的身體,帶來麻痹一樣的感覺,月復部緊張地抽痛起來,指尖發涼,沉悶的窒息感迫人。林華衣急急模索頸間項鏈,緊緊攥在手掌心,「夢都是假的,都是相反的,都是騙人的••••••」林華衣拼命地安慰自己,「他沒有事,沒有事••••••」心底卻是這樣不安,縮在柔滑的絲緞被褥下,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為止,陸為止。
掀被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細瓷磚上,涼意自腳尖蔓延開來。浴室的鏡中倒映臉色蒼白的她,倏地,她扳開龍頭,掬起溫熱的水不斷地往臉上撲。
驅走寒冷,驅散心頭的涼意。不要怕,林華衣!只是一個夢罷了!他在里面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地球的另一端,白晝。
陸為止光果著上身躺在手術台上,他左肩的傷勢嚴重,盡管已經做了止血,鮮血依舊冒出來。
他只能抬一抬眼皮,在極度的眩暈中看到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隱隱約約听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那聲音卻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他跌入黑暗。
赤足踏在薄冰之上,每走一步,耳邊就傳來破冰的碎裂聲。他身不由己,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推著他前進。薄冰之下是刺骨寒潭——
為止,為止,為止——
那個召喚一聲比一聲殷切,那熟悉聲音穿越寒冷地界,直直進入他的耳朵。
陸為止倏然睜眼。
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耳邊是心電監護儀的聲音。他想要起身,卻發現身體像被撕裂一樣疼痛。左肩纏著厚厚的紗帶,提醒著他發生了什麼。血色殘陽,他經歷過一場怎樣的生死掙扎。
視線一片模糊。他听到汽車油箱的爆炸聲,引擎破損的劇烈聲響,柔體撕裂的聲音,還有馬桑的哭聲身體像是一會兒浸在冰雪中,一會兒又像被置于炭火之上,兩端皆是煎熬。
終于那些聲音都消失了,他感到有人輕輕拍他的臉,他努力睜開眼,看到白色背景下,秦漢時如釋重負的臉,「為止,你昏迷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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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華衣再次醒來,只覺得頭重腳輕。夜半驚夢,而後輾轉難眠,應該是受了涼。
昏沉沉地下了樓,先憋見杜翊那張傾倒眾生的臉。
「舅舅。」林華衣依舊淡淡疏離,卻在看到沙發另一端坐著的男子時,眼楮一亮,「歐陽叔叔。」
盡管也不是十分熱絡,但並不像面對自己時那麼生硬。林華衣臉上的梨渦•••••刺痛了杜翊。她在他面前好像不曾開心地笑過,那兩顆梨渦她一直隱藏得很好。
歐陽環宇醫生天性,一眼看出她的異樣,挑挑眉,「發燒了。」
林華衣只好承認,「有一點頭疼。」她轉頭看杜翊,咬咬唇,「舅舅,晚上的宴會••••••」
杜翊凝眉,「不舒服就在房間里好好休息吧。你——」杜翊指著邊上的一個佣人,也記不得名字,「送表小姐回房休息。」又轉頭對歐陽環宇說,「你給她看看。」
不遠處的沙發上,坐著化著精致妝容的杜晚妤,和一直沉默著的莊琪。終于像是忍受不了什麼,杜晚妤抬起頭看著林華衣素白的側臉,涼涼地飄出一句,「還真是金貴,偏偏挑我生日的時候生病,真是掃興。」聲音不大,剛好全客廳的人都听到了。
杜翊面色微變,「杜晚妤——」,想要發怒卻憋見女兒眼楮里的憤恨光芒,終于隱忍,「你給我安靜一點。」
林華衣卻不在乎,杜晚妤從來不曾給過她好臉色,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表妹對她的態度和杜彥成截然不同。她林華衣在這個家里算什麼呢?表小姐?一個生父不詳的表小姐,杜家的千金與人私奔生下的野種。更可悲的是,名門千金為情放棄榮華富貴,卻慘遭拋棄,晚景淒涼。這些難听的話杜翊並不知道,也不知道這幾年林華衣生活在怎樣的壓力下。
這一場病來的及時,她不必拋頭露面,杜翊也不用昭告天下杜家有她這樣一個寄養著的外甥女。
杜晚妤是驕縱慣了的,站起身來忿忿不平先上樓去。
眉眼惺忪杜彥成被她撞了好重一下肩膀,走下樓來朝莊琪抱怨,「媽,我姐又怎麼了?!誰又惹她••••••」看到杜翊臉色沉沉,立時噤言。
這個家,為什麼總是讓人心情郁悶!
歐陽環宇替林華衣測量了體溫,看著她吃了藥,「好好休息一下。」
起身準備離開,卻被林華衣抓住一片衣角,「歐陽叔叔••••••」
見她欲言又止,歐陽環宇嘆一口氣,「他很好。」每一次見面都是問關于那個人的事。
林華衣松一口氣,歐陽環宇是她與陸為止最後一點維系,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歐陽叔叔,我很想見他一面。你可不可以——」林華衣緩緩開口。
她眼中的希翼光芒叫歐陽環宇不忍直視,只微微偏了頭去,「華衣,你知道我是不會忤逆你舅舅的••••••」
一點涼意自心底透開來,無力感蔓延,林華衣嘆一口氣不再言語,過了良久,許是藥效的作用,歐陽環宇見她閉上了眼晴似是睡著。正打算離開,卻听到靜謐中她輕輕的嘆息,「歐陽叔叔,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了•••••你知道嗎,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被••••••我真是害怕呀。如果,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我要怎麼活下去••••••」
淚落于枕中,心空落落的。人生漫長,她卻這樣不安。至今還記得母親在夢中說的那一句「情深緣淺」,如同令人心悸的偈語,引得她時時惶恐。她想,她是愛如膏肓了。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隱隱約約听到樂聲悠悠。林華衣睜開眼盯著天花板看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杜晚妤的生日宴會,大廳一定是歌舞升平,衣香鬢影。這熱鬧,永遠不適合林華衣。
許是生病的關系,听覺倒變得特別敏感。只是頭痛著,底下的鶯歌燕舞進入耳朵,每個分貝都成折磨。
終于無法忍受,披上外衣開了門去。一步一步,走向高宅頂樓。鮮有人問津的收藏室,反而是她的淨土。
月色清輝,她一個人獨自走向頂樓。腳步突然停住,杜翊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不喜歡有人在家彈鋼琴,那麼,現在的琴聲是——
林華衣晃神,幾乎不能自持。明知不可能如她所願,還是渴望冥冥之中贈與她一個奇跡。在她病中,那潛伏著的執念變作心魔。
清冷的月光淡淡,她輕輕推開那道虛掩著的門——
那架白色的鋼琴,黑白琴鍵在指間跳躍,那個閉眼彈琴的人,有俊逸的側顏,昏暗中刻骨熟悉。
喜極而泣,這是她心心念念祈求的奇跡。
「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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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回來工作真是疲軟,偏偏事情還辣麼多T-T,明天更早點。長評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