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黑,屋內點著一盞煤油燈。
瞿恩一臉肅穆莊重之色,其他同志在旁,也是一語不發,靜听楊文君匯報江公館之行的結果。
楊文君匯報完,其他同志都怒不可遏,拒絕妥協。瞿恩卻先不話,良久方起身在房間間踱步,借著煤油燈光打量充盈著古典美態與知性女人味的楊文君。
「文君同志,你如何看江先生的條件?」
听到瞿恩忽然冒出的這話,楊文君想了道︰「十五,江先生給我們十五時間,我們現在經費可能堅持不到十五之後了!」
楊文君答非所問,可是戳在在座所有人的弱點上,他們的經費已經是吃了今沒有明,二十萬沒有工作的工人,二十萬沒有飯吃的工人以及他們的家庭,都在朝他們伸手,想想都可怕。十五之後,只怕工人聯盟早就也自行瓦解了。
「江山卑鄙,可惡!」瞿恩吐了一口濁氣,又道,「他是我黨的叛徒!他已經站在了工人的對立面,革命的對立面!倒向了‘洋大人’!我要起草一份文章,列出這個妄想做獨裁者的叛徒所有罪狀,印成冊子散發。」
「好!」其他同志們忽地挺直身子,斬釘截鐵地道,「揭示這個叛徒所有罪狀,印成冊子散發出去!」
「嗯!」瞿恩與其他同志交換了一下眼色又道,「權力欲和個人野心使我們以前敬愛的江先生在獲得今日社會地位,墮落了,安心的做起了資本家,做起了‘洋大人’的走狗,買辦!而他的這次提出這樣赤果果條件的野心更是昭然若揭。他以為時機已經成熟,可以借他背後曖昧不明的人之手,在我們隊伍中間制造分裂和不和,從而促進‘洋大人’和他們資本家朋友的利益。現在局勢越來越清楚了,他的目的完全是利用中華民國國家社會黨作為跳板,來實現他自己的不道德目的,篡奪領導權,以便在這個重要關頭,迫使黨走上另外一條軌道。他在今發給黨的這一份最後通牒,非常清楚他明了這一點,在這份最後通碟里,他提出了種種要求,其中最主要的是他要對黨擁有唯一的和絕對的獨裁權力,而委員會,包括我,應該退隱??他是怎樣進行他的活動的呢?完全像個‘洋大人’。////他歪曲每一樁事實?民國社會黨黨員們!對于這種角色,快打定主意吧!千萬不要做出錯誤的決定來。江山就是個奸雄!他認為他能夠用各種各樣假話來欺騙你們嗎?」
楊文君驚訝的看到其他同志們在旁感動得熱淚奪眶而出,哽咽著答聲︰「不能!」完,有人熱淚早流下雙腮,有人還欲話,有人覺得胸中酸熱,楊文君堵得一句也不出來。
瞿恩也被自己感動,也覺眼楮有些潮濕,別過頭去。
這些指責基本上都是正確的,雖然由于還有一點可笑的反帝國主義成份而減弱了力量。但是他們不知道,把這些指責公開,並沒有給「反叛者」帶來他們可能預期的結果,之後激怒這個危險的政他。
瞿恩很快付諸行動,黨內開始散發一本匿名的冊子,形勢便更加嚴重了。這本冊子名叫《江潤芝叛徒?》是事實與幻想混為一談的捏造,旨在中傷。但是,大部分內容例如,江幫主稱自己為「上海灘之王」,在女人身上浪費了大筆金錢,是洋大人花錢雇佣來的買辦之類都太荒唐可笑,連作者本人也不會相信。
十五時間,二十萬工人和他們家庭的命運,他們不去想辦法處理,卻玩起這樣的鬧劇?楊文君沒有興趣參與他們的鬧劇,踉蹌地提著書包回家了。
楊文君昏頭昏腦地走回家。剛一進客堂門,屋里漆黑一片,忽听著黑暗中一個嬌媚的女聲喊道︰「貓姑娘!你為什麼回來這樣遲呀?等得急死我了!」
漆黑的屋里,伸手不見五指,即使未看出話的人在什麼地方,便是已經被這「貓姑娘」四字驚醒了。貓姑娘?在上海有誰個能夠這樣稱呼楊文君?楊文君在上海的朋友中從未談過家事,誰個曉得楊文君是貓姑娘?青梅竹馬的沈公子曉得楊文君有貓姑娘這個稱呼,可是他絕對也不會拿「貓姑娘」來稱呼楊文君!何況黑暗中還是個女生在喊她「貓姑娘」。在上海灘,這是一個很生的稱呼,然而又是很親近的稱呼。楊文君自從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听人喊過自己貓姑娘,現在楊文君忽然听見有人喊她貓姑娘,不禁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楊文君家鄉是浙江肖山,楊家曾經是當地首富,地中之外兼營米絲生意,後來家道雖然衰落,但在鄉里仍然有些地位。楊文君幼時聰敏好學,性格溫柔,又有超群的美貌;家人親友寵愛地叫她一聲「貓姑娘」。
「貓姑娘」這個稱呼真是熟得很啊!楊文君此刻一听見貓姑娘四個字,使楊文君即刻就明白了這不是別人的聲音,這一定是妹妹的聲音。調皮的妹妹,在很的時候,只要是在沒有長輩在的時候,就不叫她姐姐了,就喜歡學這家里長輩的樣子喊他「貓姑娘」。
楊文君好好地定神一看,蒙蒙的月光漏進屋里,眼楮適應屋里黑暗的環境,就看到客堂右邊椅子上坐著不安分的女孩子,就看見這是一個清麗萬分的女孩子,眉目如畫,臉上不笑也有兩個的酒窩。她只兩園園的眼楮瞪著向楊文君看,楊文君忽然覺著有無限的難過,又忽然覺著有無限的歡欣。啊,果然是妹,原來是一年多未見面的妹。
「妹,你來了,你什麼時候到的呀?」
「四點鐘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兩個多鐘頭,真是急得很!」楊妹圓圓的眼楮現在汪著的都是眼淚。
楊文君見著古靈精怪的妹有些濕潤的圓圓眼楮。上下將妹打量一番,即時心中有多少話要問她,但是從何處問起?平素易于話的楊文君,到此時反不出話來。
楊文君的妹也似覺有許多話要的樣子,但是他又從何處起呢?大家沉默對看了一忽兒,最後楊文君道︰「走,上樓去,到我住的一間房子里去。」
「好呀!」楊妹突然一骨碌的從椅子里跳了起來,叉著腰站在楊文君面前,「貓姑娘幫我提行李。」
于是楊文君將妹的一束帶著灰塵的行李提起,在前面引導著妹上樓,噗通噗通地踏得樓梯響,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鳥籠子一般的亭子間里。
楊文君輕聲一笑︰「妹,你怎麼來的呀?」
楊妹皺皺鼻子,像只貓咪一樣朝姐姐呲牙道︰「娘親叫我來上海看看你。你這過年都沒有回去,娘親想得什麼也似的!你在外邊哪里曉得。」
楊文君听到這里,眼圈子不禁紅將起來了︰啊!原來是母親叫妹來看我的!我過年沒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妹跑了這末遠的路來看我,這真是增加我的罪過!這真是于理不合!但是我的母親啊!我豈是不願意來家看看你老人家?我豈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女兒的心情,我難道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憐的母親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麼?唉!唉!
她動了鄉情︰屈指一算,離家已是一年有余了;現在的時光正是那一年離開家鄉的時光,雖然那時家鄉的風景不似此時的福煦路上,但是時光是一樣的啊。唉!那道旁的楊柳,母親送我行時所倚靠的楊柳,還是如往年一樣,已經發青了麼?那屋後的竹林還是如當年一樣的綠?妹妹的腳大約未裹罷?母親的目疾難道還沒有好麼?楊柳,母親,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為什麼在此時都一齊涌進了楊文君的憶海。楊文君動了鄉情了,動了回家的念頭了。無論如何,還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難道就從此不要家了麼?此時,楊文君動了鄉情,心中的情緒如亂麻也似地紛擾,要想找一個方法吐泄一下。
家鄉有青的山,綠的水,家鄉有一切引誘楊文君要回里的東西,家鄉的幽靜實比這上海的煩雜不知好多少倍。楊文君何嘗不想回家?楊文君為煩雜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這一件危險的事情,回家的念頭就打斷了。唉!不回去,還是不能回去;楊文君的父母屢屢寫信催楊文君回家,但是楊文君總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等到暑假回家,便是刻下因有事不能離開上海,總沒過一個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楊文君的家庭真是急壞了,特別是楊文君的母親!楊文君是她母親最為鐘愛的女兒,現在從沒有出過家門的女兒有一年多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著急,不懸念?楊文君在家時是很孝順母親的;但是現在楊文君雖離開母親一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親,這實在要教母親傷心了。她一定時常嘆息著︰「貓姑娘!你這東西好忍心啊!簡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氣!」楊文君也常想像到這個,並且想起母親的情形來,眼珠也時常濕潤過。但是她還是不能回家。她怎麼能夠回家呢?母親啊!請寬恕你的女兒罷!
胡思亂想的楊文君默默無聲地將電燈扭著,在燈光的底下,又暗地里仔細地瞟看妹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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