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向寵眷優渥的武安侯而言,這樣重的懲處還是頭一遭。老侯爺大驚失色,但無論他如何上本哀哭求情,皇帝都沒有說出饒恕的話,分明是鐵了心要治他的罪。
果然伴君如伴虎,無論以前有多大的功勞,一旦失了君心,便是一朝潰如蟻穴之堤。十多年前睿王之亂平定後朝堂的清洗還近在眼前,那些開國功臣勛貴之後倒了不知凡幾,他們是什麼下場沒有人比武安侯更清楚,所以如今也沒有人比武安侯更明白,等待著他的究竟是什麼下場。
諸臣們幾番求情皆不見效,便有那識變通的悄悄退縮了回去,隱隱有劃清界限之意。若放在平常,這些無名小卒根本不在武寧侯府眼楮里,但現在這個時候,整個武寧侯府戰戰兢兢草木皆兵,一絲一毫輕微的動靜都會造成巨大的漣漪。
「父親人到中年的武寧侯世子李鏗臉上已經失了鎮定,頗有幾分急迫道,「听聞皇帝在皇陵一切順利,最多再有十天就要回京了。如今該如何行事,還請父親早下決斷!」
武寧侯李睢須發皆白,因了多年沙場征戰,不離戰馬弓刀,到老仍是一身勁瘦,腰挺背直,精神矍鑠,只是此刻的他,便如渾身精氣神都泄盡,只剩頹然蒼老之態,又有戰場所受的傷還未愈,腿上手臂還打著繃帶,塌著肩膀靠在太師椅上,半日,方嘆道︰「還能如何決斷?已是無路可走了。家中還有些金銀細軟和古董字畫,趕緊地,抽出一半來,趁了還有些日子,都分散到各處隱匿,再將田莊賣掉兩處,交給族里充作族學之費。我跟了皇帝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既然肯留這些時日給我,想必不會趕盡殺絕,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我們留一條活路
李鏗听得冷笑不止,道︰「父親這話,就是要束手待斃了?你戎馬幾十年,到最後名聲盡毀,自家的爵位錢財也保不住,連留一點點私財都如同做賊一般小心翼翼。父親果真甘心?」
武寧侯眉頭微跳了一下,抬起松皺的眼皮看向兒子︰「你想說什麼?」
李鏗正等著這話,便忍不住站了起來,左右一掃,確認並無別人,便上前幾步,低聲道︰「父親,當年睿王之亂時,孝恆太子是怎麼沒的,您再清楚不過,既然如今皇帝要過河拆橋,咱們索性……」
「住口!」武寧侯大駭,如臨大敵般坐直了身體,渾濁垂老的眼中陡然射出鷹隼般凌厲的光,「混賬,這等犯上的話也是能說出口的?」他不知當年之事兒子到底知道多少,便也不敢多問,只得斥責恫嚇。
父親如此震驚發怒,李鏗卻毫無畏懼,反笑道︰「說到犯上,父親當最清楚誰才是犯上之人,既然當年果決,怎的如今全無了一絲銳氣?」
武寧侯越听越焦急惱火,一掌拍在扶手上,又急又氣︰「混賬,這大逆不道的話如何能說出口?」
李鏗嗤之以鼻︰「都已經是火燒眉毛了,父親還計較什麼逆不逆?如今全家都命懸一線了,若父親有法子能救得全家,能使皇帝收回成命不處罰,那兒子便收回前言,從此一字不提。若不然,兒子十年寒暑辛苦考學,又兢兢業業鑽營官道,多少辛苦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局面,父親一句話就要我輕易舍棄,卻將兒子當成什麼了?」
武寧侯早已認了命,只一心想著如何能在這番災劫過後保住兒孫們還能衣食無憂,怎還會去想什麼力挽狂瀾的法子,自然是一個字都說不出的,又隱隱覺得世子的想法實在是危險,但李鏗這些年在戶部為官,漸漸成了氣候,自己以前在邊關鞭長莫及,如今又失勢惹禍,便難以制約住他,左右權衡一番,終于心灰意冷,道︰「這回的事都是我臨陣失誤所致,既然如此,我便領了這罪,若皇上出了這口氣,自然不會將氣再發在你們身上。你也將方才說的事盡數忘掉,這是禍及全家的惡念,一個字都不要想!」
李鏗毫不意外這話,仍是冷笑︰「父親想如何領罪?莫不是想以死謝罪麼?但你可曾想過,若你死了,當年之事沒有見證人,咱們家更無法讓皇帝忌憚,只怕到時候就不是抄家流放,而是滿門抄斬了!父親日日在家中,只怕還不知,如今玉京里頭到處都是留言,說當日孝恆太子之死是父親所為,因了皇帝多年被父親蒙蔽,所以才致使後宮無嗣,若想要夏妃順利生產,皇嗣平安降生,須得先為孝恆太子報仇,讓當年的賊人伏法,安了太子之心方可。父親可是深明當年真相的,那父親來猜一猜,這些栽贓污蔑的話到底是出自誰的口?」
武寧侯心頭劇震,他這幾年駐守邊關得多,竟不知自己兒子已經有了這份心思,更不知幾時皇帝已經對自己忌憚至此,他只覺滿口滿心都是苦澀,按捺住心頭百般交集,問道︰「若依你所言,又該如何?」
李鏗以為終于說動了父親,便微微抬起下巴,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傲然︰「皇帝之位,乃是誅殺兄弟得來,名不正言不順,卻還恬不知恥立年號為奉正。如今,自然是奉血脈正朔為尊,皇位歸正,這才是真正的奉正,如此天下才會安寧
武寧侯驚駭起身,卻只覺傷腿一道劇痛,撐不住跌回椅上︰「你……你這是要造反?」
李鏗見父親全無半分支持之意,有些不悅,道︰「父親為何不能一視同仁,當年那事,和如今卻也差不了多少
那件隱晦而羞恥的舊事是武寧侯心頭瘡疤,本是剜心之痛,縱使過了十多年,卻也不敢觸及,今日兒子步步相逼,他不得不正面應對,死死咬了咬牙,方從牙縫里擠出來心底所想︰「你既然知道我已是個反臣,便該知反臣也當有節,若我此時再反,那從此後,天上地下,便再無我李睢立錐之地,日後史書工筆,我便是豬狗不如的逆臣賊子
李鏗勸了半日全無效果,不免也動了氣,冷笑道︰「父親只在意自己後世名聲,全不管一家老小死活,如此便罷。橫豎皇帝已下旨令父親閉門思過,從今日起,父親也不必出門了,一應外界之事自然有兒子周全說罷,一甩手便要出門,而門外也進來兩個健僕,一左一右站在武寧侯身邊,看架勢十分不善。
武寧侯忙叫住他︰「你這是何意?」
李鏗回身,冷淡道︰「父親只管在家好好養傷。不必理會兒子做了甚,你只需知道,我身為李家家長,必不會讓家族衰敗,祖宗蒙羞頓了頓,又道,「父親也不必有什麼小動作,須知您那將印雖交了出去,但我這里卻有一份一模一樣的留底。西北還有父親的幾員嫡系大將,算算信送出去的時間,他們也快到玉京了。此事已是箭在弦上,若父親輕舉妄動,屆時一家問罪,父親可就是真的罪人了
武寧侯驚呆半晌,顫抖著手指著李鏗,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你這孽子。早知今日,當初……」
李鏗臉色一陰,沉沉笑道︰「當初?當初又如何?當初若大哥還活著,便輪不上我了,父親可是這意思?」
武寧侯察覺失言,陡然一悚,微張著嘴,卻連一絲音也發不出。
李鏗居高臨下掃了他一眼,不屑笑道︰「父親還當我不知?當初父親為了全族的富貴榮華,也為了我能有好前程,忍痛舍棄了大哥,這份恩情我自然感恩戴德,但如今父親卻想讓我舍棄這些年辛苦所得。這卻不行!我可不是大哥那等軟弱可欺之人,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叫我心甘情願
這日傍晚,俞憲薇照樣盡職盡責在漪蘭殿一番查看,目不斜視地走了。荊王在窗縫里瞧見她背影,只覺十分有趣︰「這小丫頭真是個蝸牛一般的人,只略踫一踫觸角,便縮回去再無動靜了。不經逗啊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眼中滿滿都是笑意,和往日從未深達眼底的笑容截然不同。
等到人走過拐角,素白的一角裙子也消失在游廊後再看不見,荊王才深感惋惜地微微嘆了口氣,忽然整個人一頓,伸手模模自己的臉,模到仍然上翹的嘴角,自己愣了愣,又是一笑。
這時,外頭閃進一個穿內監服色的矮小身影,看容貌卻是他從宮外帶回的幾個侍從之一,只見那人低著頭快步走近,湊到他耳邊細語幾句。
荊王眉頭皺起,臉上笑意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冷酷之意︰「果真?」
那內監道︰「李鏗原本安排了許多人,想去市井散布閑言碎語,說當年孝恆太子之死是皇帝所為。誰知這些人還不及動作,便都被誅殺在住所
荊王挑眉︰「蠢材,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只知鑽營小道,難堪大任,怪不得堂堂武安侯府還要一個老頭子撐起門戶
內監繼續道︰「李鏗怕是被這事嚇破了膽,只是如今武安侯府只許進不許出,也問不出什麼消息
荊王隨手拿起小鏟子,為花盆里初初冒頭的杜若草松了松土︰「他能有什麼?皇叔幾時顧忌過武安侯?他真正顧忌的是李鏗手中那些在戶部任上搜集編錄的百官行賄檔,那才是會動搖一國根基之物。據說被李鏗分開藏了,之前皇叔估計有誤,沒逼得李鏗拿出東西來,眼下打草驚蛇,引得對方狗急跳牆,李鏗箭已出弦,便收不回來了,只得借武安侯之名拼死一搏。怕是今夜就有動作了
內監抬頭,忙道︰「那殿下這里……」
荊王搖頭︰「皇叔早有準備,不過是甕中捉鱉罷了,若我有準備,事後被追查時到底容易露馬腳,不如若無其事的好。雖然驚,卻未必險
內監到底不放心︰「刀劍無眼,殿下置自己于險境,實在不妥
荊王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如今話越發多了,不如派你去城外看著顧效,如何?」
那內監一驚,心知他已下定了決心,便不敢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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