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仍舊雪白,表情似也平靜,但一雙眼卻像要燒起來一般,他道︰「我卻想知道。」
葉孤城若存心想隱匿,天下又有誰發現得了。安定王僵了一瞬間,隨後又恢復常態,仍笑得可親對葉孤城道︰
「孤城,你來了。」
葉孤城嘆了口氣道︰
「我若再晚一步就听不到你說這麼大的秘密了。我不是你兒子,你早知道。」他沒避諱在場另外兩人,天下不嘴碎的大俠挺少,兩人恰好在其中,
王爺不答卻問道︰
「你父親何時去世的?」
葉孤城一愣,他對父親的記憶太遙遠,就幾個相處的片段還有那把沉沉的劍和更沉的白雲城,他想了一會兒,道︰
「我八歲的時候父親就走了。」
「八歲……竟已快二十年了嗎……」他好像想起什麼,眼神迷離了一剎那。又笑著道︰
「你父親一定以你為豪。」
葉孤城不可置否,此時陸司兩人已悄悄退出,下面的話實在不適合外人听,他們今天知道的秘密已經夠大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是,我早知道,你和你父親長得實在太像。」
葉孤城一皺眉,「那你為何?」為何不戳穿,為何看我在一旁猶豫愧疚。
「這是我欠你們葉家的。」
你欠了什麼需要你拿天下來償?
「不能說?」
他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什麼時候是時候?」
「等我準備好。」
「你要準備什麼?」他竟有些咄咄逼人了。
「我不想你現在就開始恨我。」
葉孤城一滯,一瞬間他甚至有種不想知道的沖動了。他難道對王爺真的沒有一點感情,他對他這樣好,他難道真的一點沒有把他當父親?他吸了一口氣,道︰
「若姑姑的兒子真的是你的,那你兒子應該是葉孤鴻。」大多數人都只道葉孤鴻是葉家旁系的子孫,只有幾個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世。
「這不重要,你比他優秀得多。」
「其他你完全可以教他,你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血脈?」他皺眉。
「我在乎的不是血脈把江山還給你們不好嗎」
「從來只听說奪天下,守天下,居然還有歸還的」
他其實該開心的,但只還是忍不住,忍不住茫然,如果這樣簡單,這麼多年來葉家先輩們的努力又怎麼算,幾代人賠了幾輩子,本以為要有鐵有血才洗刷得了曾今的屈辱,要尸骨堆滿王座才換得回本屬于葉家的天下。可天下到底是誰的呢,誰又說得清,有權有勢,有兵有馬,有財有力,天下愛是誰的就是誰的。
「是不是只要葉氏的子孫就可以?」
「……或許理論上是。」他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問,他本是在等葉家的人,但葉孤城實在很好。
「我知道了。」
說完他也不等王爺反應,轉身告退了。他已經不適合留下來了,留下來他也不知道說什麼,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安定王就這麼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恍如時光倒流,二十多年前也有這麼個雪白的背影這樣走出這扇門,這樣堅定不帶一絲猶豫。他霍的站起身,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過一瞬有些迷惘恍惚的眼神清醒了,那時他不也是這樣,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葉孤城的身影已在視線中消失了好久,他垂了手,慢慢閉上眼,閉上眼里洶涌的苦澀,轉身回到屋里,他眼角的細紋似乎更深了些。
葉孤城本不是喜歡熱鬧的人,盡管身邊總是鮮花美女環繞,但那只是屬于白雲城主的排場,屬于葉孤城的寂寞一點沒因此減少。他挑了挑僻靜的路,冷巷清寂此時卻只有他一個人,每走一步那些他本以為已經遺忘的往事便一波一波浮現。
在他記憶里父親的笑容幾乎是不存在的,少時就開始在海里練劍,水壓冰冷沉重,那時他卻依賴極了這種感覺,就像父親的感覺。父親終年不變的白衣,終年不變的冷肅,終年不變的寡言,他以為全天下父子都同他們一般,冰冷疏離的和陌生人差不多,小時候他心里其實是仰慕的,像全天下仰慕父親的孩子一樣,但父親那永遠筆挺高大的身軀從不曾彎過,撫模他的頭,寒冰般冰冷的神情也不曾因他暖過。盡管這樣,他仍為他父親自豪。
父親應該也是名劍客,而為什麼是「應該」,卻是因為葉孤城記憶里一次都沒見過父親使劍,可他偏偏有雙劍客的手,干淨修長,指上的繭子也像是長年練劍留下的,但這雙手在葉孤城出生到它主人離世就只踫過一次劍,那次他父親把家傳的寶劍給他,就是現在在葉孤城腰間這把。
他們父子間亙古不變的對話永遠只有如下幾句︰
「今天的功課做完了?」
「功夫練完了?」
「下去吧。」
葉孤城的回答永遠都只有「是」,他還有其他能說的嗎,沒有了,他父親也沒給他機會了,他冷清的性子或許就是這麼來的。
但有一次葉孤城記得很清楚,父親難得跟他多講了些話,他問他︰
「你喜歡劍?」彼時他已開始用竹子做的劍。
「是。」他的眼楮一瞬間亮起來了,像幽夜里的星光。他自然是愛劍的,這份喜愛刻在葉孤城骨子里,其實他還不知道,葉家每個人都是愛劍的。
他父親沉默了,沉默的甚至令還年幼的葉孤城心生忐忑。他父親又道︰
「你卻不能只喜歡劍。」
他迷惑,可他並沒有其他什麼愛好,又听父親道︰
「還有白雲城,你還必須有白雲城。」
他眨眨眼,不明所以,他並沒有討厭白雲城。可後來他才明白,白雲城的含義,他必須喜歡白雲城,就算不喜歡,白雲城也比須比劍更重要。
那次後沒多久父親就親手拿了把劍給他,他還記得當時心頭的歡喜幾乎快涌出來了,為這劍還是為父親的承認他卻已不清楚。
他有時總覺得父親的肩沉重得很,他時常看他一個人,默立在城牆邊上,衣袂被海風鼓得獵獵作響,他卻像化作一塊石頭,石頭亙古不滅的寂寞全凝在他身上。彼時他還不知那份沉重叫什麼,直到他接過的那一剎那。
照顧他的嬸婆說父親是病死的,萬幸疾病似乎沒給他的形貌帶來太多損害,他直到走的那一刻仍是素淨體面。那年他不過八歲,他就已明白自己身為少城主再大的傷悲也不能流露到表面,他身後隨時背著白雲城,沉甸甸的白雲城。
那是父親第一次模他的頭頂,像尋常人家那樣,卻也是最後一次了。他听到他敬若神明的父親竟然在向他道歉,他說︰
「我很抱歉,沒能等你在長大些」
他最後那句話聲音已太微弱,以至于這麼多年來他幾乎都以為是自己听錯了,他說︰
「我原來畢竟還是想你只做一名絕世的劍客」
而後,便沒有而後了。八歲的少城主即位,在一幫老臣的扶持下,葉家一代又一代的期望他必須繼續下去。
白雲城是家,是責任,卻也是枷鎖。其實他真的很感謝卓東來,現在或許連老天爺也幫他,他沉重枷鎖的鑰匙竟被人雙手奉上,他撫上腰側的劍,冰涼卻親切,這些年其實真的對不起
心若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些年他心上的雜物太多,故而生命處處塵埃
他原來也可以有只是葉孤城的時候。
不覺他竟又走到大鏢局門口,想起卓東來,他驀地心頭一熱,不做多想,踏了進去。
卓東來仍舊那身紫袍,他到時他正端坐在書桌前看著一封文書,看他到來抬了下眼,道︰
「回來了。」他知道他去了王府,他本就該多去去。
听到這話葉孤城一瞬間有點慨然,他曾今也幻想過有人可以在他歸來時道一聲「回來了?」,那可以是父母,或是妻子兄弟,可母親在他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父親為人太冷肅這樣問候從來沒有,族中人丁單薄只有一個兄弟孤鴻,但兩人從來不親近。這期望隔了太久,久到他幾乎忘了自己曾今這麼期望過。現在他想起來了,所以他回道︰
「嗯,回來了。」
卓東來停了手里的活,看了看葉孤城,雖然他只說了一句話,可他直覺今天葉孤城有些不對勁,他問道︰
「出什麼事了。」
「王爺知道我並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卓東來挑眉,果然,沒覺多少意外,只道︰
「怎麼說?」
「他本就知道。」
「哦,是嗎,那他怎麼打算?」看他的表情,卓東來了然其實知道真相好像並沒有影響什麼。
「原本怎麼打算就怎麼打算。」
「好事啊,先恭喜城主了。」卓東來眉梢燻上笑意。
但看起來葉孤城好像沒太大驚喜,他又道︰
「東來,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我只用做個像西門吹雪一樣的絕世劍客就好。」
「是。」卓東來詫異,這是葉孤城知道他在幫他奪位時他這麼告訴他的,這是葉孤城的心願也是他的想法,陰私的事他來解決,這是他的報恩,可現在他好像沒多大用武之地。
葉孤城沉默了一會兒,忽的竟笑了,他說︰
「謝謝你,東來」然後竟又走了,像來時一樣步履堅定,背脊挺拔,但似乎像是做了什麼決定。
看著葉孤城的背影,卓東來心頭隱隱泛起一絲不安,先前發生了什麼,之後又會發生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