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劇組轉移陣地繼續開始工作,因為初期拍攝得比較順利,所以後期的時間就比較寬松起來。
梁清其實還並沒有從那天的思緒里面解月兌出來,事實上,十三歲的這年,他見識了許多原本沒有見到過或者感受過的世界。
第一次知道「愛」的存在,原來並不只是對父母的依戀;第一次知道「理想」這種東西,不同于喜好,是一種你願意為它付出很多辛苦和努力的東西;還有,第一次知道,原來對一個毫無保留地喜愛,也會變成一種叫做「嫉妒」的丑陋感情。
奕真說︰他們才是最要好的。
可是,這樣的承諾對于梁清來說並不足夠。
在這短短的半年里,梁清每日每時都在不停地學到新的東西,懵懂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間成長了起來,對這個原來他看著毫無懷疑,無條件接受的世界產生了他自己的想法。
他抱著枕頭,在床上看《劍俠奇情錄》。隔了一個電視屏幕,梁清就覺得他們仿佛隔了萬水千山。
這天他們要拍的是一場吊索戲。
《新百家爭鳴》的拍攝基本上已經接近了尾聲,梁清作為里面角色設定武力值最高的人物,對于各種艱苦的動作戲和威壓系幾乎從不抱怨,敬業得讓許多人都覺得刮目相看。
平心而論,梁清是個很好的演員,他年紀雖小,卻吃得了苦,即使受點小傷什麼的,也並不輕易喊疼。陳監制也說,這孩子以後會有大出息。
費奕真覺得,那是因為梁清向來都倔。
他從小就是個倔性子。
吊過鋼索的地方會留下淤青和印子,梁清再怎麼皮厚肉糙,終究是個小孩子,比起大人來還是柔女敕得多。
晚上一回來,月兌下衣服一看,費奕真就能見到滿目的青紫。
他心里其實多少有些心疼梁清,但是他知道這種事總是難免的,所以並不會諸多廢話,只是會默默地給梁清上藥,揉開淤血,然後輕輕說一聲︰「如果疼的話就說出來。」
梁清就笑著用手指劃過他的眉間,回答道︰「我不疼,你別皺著眉頭,會有皺紋的。」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拍戲節奏,越是困難的動作戲他拍起來越有干勁。梁清有一種奇怪的心理,似乎覺得通過忍受這樣的苦楚,就能證明自己正在變得厲害。
梁清在片場助理的幫助下纏好了鋼絲,氣勢昂揚地站在山崖邊緣,然後對費奕真比了個v字的手勢,示意他不用擔心。
隨著一聲開始,梁清順著山崖邊緣一跳而下。
威壓吊著他速度均勻地下落,眼看高度已經過了一半,呈三角形吊在另一處的滑輪卻突然月兌落了。
只剩下一個支點的鋼索迅速偏移了原來的位置,許多人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就看到梁清的後背猛然撞在了一處山壁上,順著粗糲的石壁上一路滑下,留下長長的一道血紅。
一瞬間,費奕真覺得整雙眼楮都似乎被鮮血給充滿了。
視野變成鮮紅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整個片場都亂成了一片,費奕真站在原地,覺得腦子都已經無法思考。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本能地順著懸崖邊拍戲前臨時架起的安全梯往山崖底下跑去——他已經听不懂任何語言,所以盡管听見莫含雪正在大聲叫喊著說些什麼,卻完全沒听懂。
他只知道雙眼茫然地向著梁清倒下的地方跑去。
跑過安全梯的這短短一段路,對于費奕真來說就像度過了好多年一樣地漫長和遙遠。他甚至以為自己會一直都跑不完這段階梯,有種想要直接縱身跳下去的沖動。
等到好不容易跑到了梁清躺著的地方,費奕真看見梁清蒼白的臉,被鮮血染紅的戲服,雙手顫抖到幾乎停不下來,花了好大力氣才控制著手腕,輕輕把指尖放到了梁清的鼻子底下。
還有呼吸。
費奕真一下子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莫含雪和魯雨燕是緊跟著費奕真跑下來的,看到梁清的樣子,又看到他這個樣子,也有點手足無措,卻听到費奕真哽咽著聲音,發出幾個字節。
那聲音太模糊,她們沒能听清楚,再問了一遍,才發現費奕真說的是「止血得給他止血」
費奕真顫抖著手去翻自己的口袋,卻好幾次都沒握住手機,最後還是莫含雪幫他拿了出來,叫了救護車,又給留守外景車的助理打了電話,拿了紗布和止血的藥品來。
事實上劇組方面早已經叫了救護車,只是費奕真關心則亂,沒想到這一層。
出了這樣大的意外戲自然是拍不下去了,監制和導演要處理後續事件,只有李編跟導演助理跟了過來醫院,一方面可以幫忙辦手續,一方面可以看照明顯反應激烈的費奕真。
莫含雪和李涵也跟了過來,還有一些其他關心梁清情況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但是他們坐的是劇組的車,比救護車還是要慢了一些。
雖然做了緊急包扎,但是梁清的傷口畢竟是太大了一些,背上還嵌進了許多碎石,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脊骨,到了醫院的時候,呼吸已經越發微弱下去。
費奕真覺得自己的思考能力,也在逐漸隨著那呼吸飄遠。
費奕真依稀仿佛听到梁清的聲音。
他站在費奕真的床前,抓著被子大聲地說道︰
「費奕真,你听清楚了!我不和你絕交!」「我不討厭當變態。」
他的眼眶發紅,有點委屈但是卻十分堅定地說道︰
「那我不去看鈴鐺兒了。」
他說︰「奕真,以後我陪你一起罰站挨打,好嗎?」
他說︰「你的手還疼嗎?我幫你揉揉吧?」
他說︰「這種巧克力最好吃,我留了一半給你吃。」
他說︰「奕真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我會保護你,再也不讓別人欺負你。」
費奕真仿佛看到梁清別扭地站在他的面前,把花燈塞到自己的手里,強硬地說道︰「拿著雖然不好看。」
他還曾抱著膝蓋,十分苦惱地說道︰「奕真,我嫉妒和你說話的人,也討厭你和別人要好。」
費奕真的淚水如同泉涌。
他仿佛看見梁清的臉,歡笑的,苦惱的,瑟的,認真的他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敲開自己的房門,掀起自己的被子,把費奕真從被窩里挖出來。
他孤獨地站在門口,一個人把腳下的足球轉出許多的花樣;他對著物理題目苦惱地皺著一張臉,然後因為費奕真不肯讓他抄作業而生氣地做鬼臉;他拿著劇本如同上了發條一樣地不停背誦著,堅信有一天會成為費奕真的唯一主角
然後,費奕真仿佛看到只剩下了一顆球的庭院。
他雙手十指交握,淚流滿面。
神啊,請你不要帶走他。
如果他回到這一年,只是為了讓神把梁清從這個世界上帶走,那麼他但願他從來沒有回來過。
如果他那一時不忍的重歸于好,只是為了這樣慘痛的一次分離,讓那雙靈動的眼楮再沒有神采飛揚的時候,他寧願從一開始就一個人寂寞地度過一生。
如果梁清能夠平安快樂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費奕真情願和他從未相識過。
莫含雪等人趕到醫院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仿佛失了魂一樣的費奕真。
他坐在那里,眼神渙散。莫含雪從來沒見過費奕真的眼中出現過這樣毫無神采的狀態,一瞬間她竟然不能肯定費奕真是否還是活著的。
她走了過去,輕輕地叫了一聲︰「奕真?」
費奕真緩緩地抬起頭,似乎好半天才認出了她是誰,慢吞吞地叫道︰「鈴鐺姐?」
莫含雪心中不忍,問道︰「奕真,你沒事吧?」
費奕真用手掌蓋住整張臉,抹去了上面干涸和沒有干涸的眼淚,說道︰「我沒事。」
莫含雪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有默默地坐在了他的身邊,輕輕模著他的後背。
這場意外實在是太讓人吃驚,而梁清的狀況也實在讓人忐忑和心驚。因為費奕真在路上太過于受打擊的關系,他竟然忘了問男護士梁清的傷勢會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問題。
而如今他只能坐在這里忐忑,就怕出現什麼不好的結果。
陳監制沒過多久也出現在了醫院,看到費奕真這大受打擊的樣子,雖然努力安慰了幾句,但還是效果不彰。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急救室的燈熄滅了。
眾人的心瞬間都提了起來。
急救室的門緩緩地打開,然後醫生們走了出來,為首的醫生表情嚴肅,看不出情緒。
費奕真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醫生說道︰「病人比較幸運,身上的傷處都沒有傷到脊骨,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癥。不過由于失血過多,傷口又過于細碎,受到了部分感染,現在正在發高燒。我們會定時給他打消炎針,今天晚上會是危險期。」
听到這一段,莫含雪都忍不住胸口一松,掉下了眼淚。
要是朝夕相處的人真的就那麼沒了,莫含雪覺得自己也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難以釋懷的。
雖然沒有最終月兌離危險,但是費奕真的一顆心總算是定下來了,表情恢復了平時的柔和。
他之前的那種神態,已經是把很多人給嚇住了。所以看到他的眼神恢復正常,陳監制和片場助理都松了一口氣。
費奕真放下心來,就跟著移動醫療床到了病房。梁清躺在潔白的床單上,手上掛著水,嘴唇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蒼白。
費奕真伸手幫他按了按皺起的被角。
梁清被推進了加護病房,醫生建議留下一位家屬來陪房。費奕真自告奮勇,但是醫生對他的信任度實在有限,最後劇組還是留下了一個助理來和費奕真一起陪房。
費奕真握著梁清的手,在床邊的躺椅上睡了一夜。
這天晚上,他時不時地就驚醒過來,錯以為梁清醒了,卻每一次都失望地發現,那只是期待過度造成的錯覺。
費奕真再次被驚醒的時候,覺得梁清的手指仿佛動了一動。
他懷疑又是自己的夢境——這一夜他不停地重復著這樣的夢境,到最後已經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的區別。
他總是夢到梁清醒了,然後才發現原來他只是在做夢。
費奕真猛然咬了自己一口,才被疼痛從疲倦與慌亂中徹底喚醒。
梁清問道︰「你干什麼咬自己?」
費奕真這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說道︰「你醒了?餓不餓?」
梁清說道︰「有點。」
費奕真說道︰「我去給你買點粥。」
他站起身想走,梁清卻握住了他的手,說道︰「別走!」
費奕真說道︰「我馬上就會回來」
梁清吃力地搖了搖頭,手指頭交叉握著他的手指,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了費奕真半晌,說道︰「你是不是哭了?」
費奕真愣了一下,然後擺出一副沒這回事的表情,說道︰「你想太多了,我怎麼會哭?」
梁清吃力地說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一直在哭。我努力地想要醒過來,但是卻一直醒不過來。我心里很著急幸好,我醒過來了,奕真你也沒有哭。」
費奕真愣在了那里,眼眶紅紅的,再也不想為自己有沒有哭過這種事情辯解。
這個時間段已經是凌晨三點多。費奕真看了一眼躺在旁邊靠椅上的助理,發現他睡得正沉,決定還是不叫醒他了。
梁清已經將近二十個小時沒有吃過飯,費奕真昨天也沒有胃口吃什麼東西,這時候放松下來,頓時都覺得肚子好餓。費奕真就拿著錢包出了門,去醫院附近的便利店買吃的。
便利店的女店員正在打瞌睡,顯然也是困倦了。她被費奕真叫醒,打開了二十四個小時煲粥的炭爐鍋子看了一眼,說道︰「沒了。三明治要嗎?」
費奕真自己吃個三明治填肚子倒是無所謂,但總不可能給剛剛在病床上醒來的梁清也吃三明治,女店員似乎有點起床氣,對于費奕真的問話感到很不耐煩,費奕真只好又是央求又是說好話,還表示願意額外添錢,好不容易才說動了女店員用便利店小廚房的高壓鍋快速熬了一鍋粥,又直接買了保溫壺裝了回來。
回到病房已經是天色蒙蒙亮了。梁清似乎是一直在等他,也沒有睡,看見他走進來,就轉過頭來,一雙漂亮的眸子在昏然的冷冷晨光中映射著窗外的朦朧光線,閃爍不定。
費奕真為他開了床前的小燈。
盛粥的保溫壺很是溫暖,但是費奕真的雙手卻十分冰冷。三月的凌晨帶著一股濕重的寒涼,當梁清踫到他的手指時,只覺得那指尖寒冷如冰。
梁清拉住了他的手,說道︰「好冰。外面是不是很冷?」
費奕真說道︰「還好。先喝點粥吧。現在時間早,還沒什麼好吃的賣。待會兒等天亮了再給你買些好吃的。」
梁清嫌棄地看了一眼保溫壺里寡然無味的白粥,堅定地拉住了費奕真的雙手捂住,然後放在嘴邊吹氣,說道︰「我給你暖暖。」
作者有話要說︰42章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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