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了起來,文女士不再看葉貞一眼,就走向了教室門口,對人說道︰「幫我叫一聲費奕真好嗎?」
這兩天以來,坐在門邊的學生都已經听這句話听到快耳朵生繭了,幾乎要以為這就是文女士的口頭禪。費奕真也不用等到同學開口,就主動走了過去。
文女士的眼神平靜,倒是沒有了前幾日的強硬,而是盡可以語氣柔和地開口說道︰「奕真,這幾天打擾你,實在是我愛才心切,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討厭阿姨。我是真的」她的聲音略帶哽咽,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真的很喜歡有天賦的孩子,看不得人荒廢自己的才能。但是如果你有其他熱愛的事情,也不用猶豫,盡管去做。你說得對,人只有在自己熱愛的領域發光發熱,那才是幸福。我熱愛我的事業,我為此而感到驕傲,這是世界上最值得慶幸的事情。」
她想了一下,又塞給了費奕真一張名片︰「給你這張名片,不是強迫你跟我學習。只是如果你偶爾有興趣想知道些歌唱方面的技巧,就打我電話或者找我。哪怕你不想學傳統唱法或者成為歌唱家,也可以偶爾學一些歌唱相關的知識和要點——哪怕只是唱給身邊的人听。你有一副好嗓子,听你唱歌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要浪費了它。」
最後她把手里的黑白色布制小舞台玩偶塞給了費奕真,那玩偶看上去有點舊了,造型也有點奇怪,所以文女士難得地紅了一下臉︰「這個你別嫌針腳粗糙。這個是我親手縫的。我以前總想,要是我收了徒弟,就要教會他所有我會的東西,和老師引領我的時候一樣引領他,使他知道這個舞台的美妙,愛上那些掌聲和燈光我大概永遠也沒有機會了。這個送給你,你不要嫌棄。」
費奕真接過了名片和玩偶,說道︰「文阿姨,對不起。」
文女士搖了搖頭︰「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你很好我知道我的行為讓你困擾了,但是你一直很耐心,忍耐著阿姨這個大人的不成熟。你是個好孩子。」
她終于忍不住掉了眼淚,但立刻就抹掉了。然後她轉過身離開了教室,背挺得筆直,頭高高昂起,身影和她的性格一樣顯得冷硬,不知變通,卻又執拗得讓人嘆息。
葉先生愣了一下,跟了上去,似乎在和她爭論什麼。葉貞卻沒有離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費奕真懷里的布制舞台,突然就哭了出來。
費奕真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伸手把布偶遞給了葉貞,說道︰「這是你的東西吧?」
葉貞用力地搖了搖頭,突然就轉身跑掉了。
費奕真看著手中的布偶,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他知道這個布偶對于文女士和葉貞一家人一定有著特殊的意義。舞台布偶並不像葉女士說的一樣針腳粗陋,事實上它的針腳雖然不是很整齊,卻非常細密,可以看出縫制的人花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
他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這個布偶一定是為了葉貞而做的,而文女士當初一定很愛她的女兒,所以才親手做了這個布偶。她應該是希望葉貞快樂的,卻沒想到卻反而讓她不幸了。
文女士已經表示不會來找,而葉家的事和費奕真也沒有什麼關系。費奕真本來應該是覺得松了一口氣的,但是他卻依舊覺得心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陰霾。
這種陰霾蒙蔽了他一整個晚上,連稿子都寫得質量低下,最後只有早早地躺下睡了。
睡覺的時候他一個接一個地做了很多個夢,醒來時卻一個都不記得,只覺得整個人都疲倦得不得了,卻已經睡不著了。
第二天早上,費奕真按著名片上的號碼給文女士打了一個電話,讓她來拿回布偶。
文女士的語氣有些低落和喪氣,問道︰「為什麼?你也討厭它嗎?」
費奕真回答道︰「不是。只是因為我知道這對阿姨你還有葉貞姐姐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它代表的含義太特殊了,我不能收。」
文女士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沉默了一下,才說道︰「對不起,又給你造成困擾了。我待會兒就來拿。」
費奕真倒是沒有覺得造成困擾,他覺得有些難受也不是因為布偶的關系。文女士昨天道歉之後,費奕真對她的觀感倒是好了很多——她雖然有些執拗,卻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
結果還沒到第二節課開始,就有人對費奕真說道︰「費奕真,有人找。」
費奕真以為是文女士,驚訝她來得這麼快,結果找他的人卻是一個他沒有想到的人。
他有點猶豫地開了口,說道︰「你好葉貞姐姐。」
「費奕真,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你。我們能私下說兩句話嗎?」她的眼楮紅紅的,腫到整張臉看起來都有些變形,費奕真看著覺得觸目驚心,就覺得不敢拒絕她。
他說道︰「我們去操場吧。」
兩人到了操場的單杠雙杠區域,不知出于什麼考量,學校的這片區域還有秋千。兩個人就並排坐在秋千上,開始說話。
葉貞問道︰「听說你唱歌很好听,能隨便給我哼兩句听听看嗎?」
費奕真猶疑了一下,想了一下,輕輕給她哼了兩句「讓幸福飄揚」,葉貞突然嗚咽一聲,就捂住臉大哭起來。
費奕真頓時愣住,想要開口安慰,卻又因為陌生而不知道從何安慰起,最後只是開口蒼白無力地說了一句︰「你別傷心。」
葉貞哭了一會兒,漸漸自己止住了哭聲,但聲音卻比之前更加沙啞粗糙了。
她說道︰「我以前的聲音,也和你一樣地好听。媽媽從小就跟我說,我的歌就是天籟。」
費奕真一頓。
葉貞的聲音從出現時就沙啞得很,是那種發聲困難的沙啞,而不是天然低沉磁性的沙啞。費奕真雖然知道她以前應該有一個好嗓子,但是卻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葉貞仿佛自言自語一樣,說道︰「這世界上最美的聲音,這世界上最動人的歌聲她從小就那麼說。我小時候一直把這樣的話當真,因為她說得是那樣認真,堅定直到我中學時第一次上台表演。」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小學時也經常上台表演,表演完的時候,也會有人鼓掌,我很驕傲,很得意,但是卻總也沒有辦法感受到媽媽所說的,那種從靈魂里面灼燒出來的激動。現在想來,是因為那些掌聲並不真摯。因為我父母都是名人,所以學校的老師對我總是高看一眼,同學們哪怕不覺得好听,但是還是會鼓掌。」
「我中學時候,第一次上台表演結束後,掌聲完全是稀稀落落的。然後我就听見有個女生說︰什麼歌聲?難听死了,還不如我哼的呢。她還罵了一句‘土老帽’。」
「我當時就很震驚。但是我自認為我的歌聲是很好的,因為大家都這麼說不是嗎?可是,到了中學里,似乎整個世界都變了,大家喜歡听流行歌曲,那個女生會唱很多的流行歌曲,被很多人追捧。而我每次唱歌,那種尷尬的氣氛都讓我覺得心情沉重,難以繼續。」
「可是老師依舊還會安排我上台,媽媽還會促使老師讓我上台。我是真的不想唱了,因為根本沒有任何人會喜歡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流行歌曲其實更好听。明明已經不是以前了,媽媽卻還沉浸在她過去的美好回憶里面。我跟媽媽說了一次,但是媽媽根本不听,她花了大量的時間想要說服我,在她心里傳統聲樂是最美妙的,如果我不這麼認為,她就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一次兩次,我就不想跟她說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唱了。我每次上台之後,同學們就會對我議論紛紛,說我靠著爸媽搞黑幕什麼的,但是我真的沒有不,也許我有吧,但那也不是我願意的。有天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練習了好幾天之後,在班上唱了一首《游樂場》。然後同學們听完之後,卻全笑得前仰後合,笑我‘這唱的什麼啊’。」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已經唱不出能讓人喜歡的歌曲了。我覺得絕望極了,哭著就跑下了台。我沒有朋友,因為大家都覺得我‘奇怪’,‘老土’,‘沒有意思’。那時候,只有一個女孩子過來安慰我,說我唱得其實很好听。」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她會在我傷心的時候安慰我,告訴我很多很多女孩子之間的小流行小秘密,還帶我認識了很多人。但是我並不喜歡她介紹我認識的那些女生,她們都沒有真心喜歡我,我知道的只有她喜歡我。」
「我問她,為什麼會來跟我做朋友?她說,因為她很喜歡我,因為她覺得,我是個好女孩,我們會成為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度過了整整一年沒有任何朋友,沒有人任何人可以說話,那種日子過得我都快要麻木了。曾經我覺得也許我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下去了。」
「可是當她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好像一下子就重新活了過來,突然就發現原來天還是藍的,花還是香的,還是會有人會對我笑的。她在其他人面前維護我,和我分享她的興趣和愛好,還會努力調和我和大家的關系。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我覺得只要有她在,即使一直被人認為是怪胎,也不是那麼痛苦了。」
「然後,那年學校又舉行了一屆歌唱比賽。」
「我不想參加。」
「去年的比賽上,我得了冠軍,可是沒有同學喜歡我的歌。他們都說我不應該得獎,因為亞軍比我唱得好听很多很多很多。我因此越發沒有朋友,我不想再變成那個樣子。」
「蠶蠶知道我的難受,就幫我想辦法。那時候正好電影‘街舞’紅遍大江南北,我們就有同學組織學街舞,想到街頭表演。蠶蠶說不如我們也參加吧,和大家混熟了就不會有那樣的誤解了。她還說我就是太孤僻太內向,所以才會被人誤會。」
「那些人本來也不想我加入,但是蠶蠶卻和很多人說情,最後他們終于答應了我的加入。」
「但我卻失約了。」
葉貞緩緩訴說了那之後的事情,費奕真知道她只是需要一個願意听她訴說的人,就點點頭,繼續听了下去。
失約的那天,葉貞告訴文女士要去參加街舞,文女士卻很生氣,認為她最近都沒有好好練歌,荒廢了自己難得的天賦,認為她是因為目前的成就就自滿了,不允許她去。
葉貞看著時針一點點走過一點,兩點,三點直到四點半,心里覺得絕望極了。
「我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見到了蠶蠶。我跟她解釋,跟她說對不起,她說沒關系。可是她的情緒也很低落。然後,因為我的關系,她也被同學們孤立了。」
葉貞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說道︰「我當時好難過,好痛苦。我為什麼要唱歌呢?我一點也不想唱歌。蠶蠶對我這麼好,我卻害了她。我那時候一時激動,就去弄了一種據說會破壞嗓子的藥。我覺得,只要我的嗓子壞掉了,媽媽就不會讓我唱歌了,同學們也不會孤立我了,我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費奕真听得呆住了。
他從小就受歡迎,哪怕最孤僻的時候,也有莫瑤始終陪在身邊。反而是莫瑤因為和他要好,受了不少女孩子的孤立,所以他從來不知道,這種事會讓人這麼痛苦,甚至自殘。
葉貞繼續說道︰「我的嗓子壞掉了,一開始爸媽很驚慌,帶著我去看了醫生,但是醫生檢查過卻表示喉嚨的損傷很嚴重,無法挽救。媽媽第一次听到這種說法的時候,直接暈了過去。」
「她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了我。我坐在她床邊,又是難過又是愧疚,然後她卻含著淚對我說︰‘貞貞,不要怕。總有辦法可以把你的嗓子治好的。就算就算真的好不了,好嗓子有好嗓子的唱法,啞嗓也有啞嗓可以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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