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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傾盡天下(大結局+完結感言)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他耳邊是刀戟相抵的廝殺聲,數十萬大軍停駐台城之外,只等他一聲令下,司馬家的江山傾盡血染,或者說,起兵攻打健康那日,這江山早已被血傾染。

抗衡朝廷,誅殺權臣,謀朝篡位,他面上沒有一絲的不忍,有的只是冷漠如霜。颯沓著腳步,他的身後跟著數名精兵,金戎鎧甲,手握腰間劍柄,一步步走向太極殿。

巍峨的殿宇,金碧輝煌的匾額,透攝著帝王的霸氣,健康宮主殿,一眼望不到盡頭。他站在太極殿上,回過頭,看到的是盡收眼底的江山,無邊無際的藍天,白雲悠悠,這一刻,他承認自己野心膨脹。但他的野心夾雜著冷笑,皇帝駕崩,文武百官惶恐,皇太子司馬紹又如何,他若想要這天下,早已唾手可得。

太極西堂,他踏入御書房內,看到的是處處蒼涼。不久前,就在此處,皇帝靜坐桌前,病重不起,猛咳出血後,被人抬入內宮,含恨而終。他的恨,如果是因為他起兵謀反,那麼憑什麼?

許多年前,荒野外,他早已明確的告訴過他,她若安然無恙,他誓死效忠她的男人,但他終究負了她,她死了,死的那樣猝不及防,那麼,他便會要司馬睿陪葬,要這天下陪葬!

桌上一片狼藉,奏折、書卷,還有一幅畫,安靜的躺在那里,躺在桌上唯一整潔的地方。畫卷是打開的,邊緣微微破損,泛著古舊的黃色,那河畔邊如仙子一般的少女,淺淺的笑著,慵懶的坐在岸邊,他曾無數次的魂牽夢繞,心系此女子,但這一刻,只是渾然不覺。

潤顏清瀅淨無暇,冰潔玲瑯萃瓊華,

蓬萊天女莞回眸,玉質霞彩傾天下。

這題字風流倜儻,似乎還聞得到墨香,他的手撫過畫卷上的女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他嘴角禁不住勾起一抹笑,柔軟的不可思議,整個人也變得恍惚︰「夢兒,你現在是元敬皇後了呢。」

多年前的山崖日落,夕陽美景,群山隱匿之間,她曾那樣堅定的告訴他︰「我想做皇後,站在萬人景仰的位置。」

她說她喜歡這個位置,她喜歡的,他都願意給……。所以在她死後,他依舊協助司馬睿登基,依舊忠心耿耿,司馬睿登基為帝,他的夢兒才能當上皇後,元敬皇後……。至少,他不曾實言。

他站在桌前,久久的望著她的畫卷,久久的回不過神,待到回過神來,才見王導進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悲色,無力的嘆息一聲︰「處仲,收手吧。」

「收手?如何收手?」他听到自己冷笑一聲,此刻的表情定是萬分的漠然︰「台城外,二十萬大軍待發,我好不容易攻入建康城,手下精兵死傷無數,你這個時候讓我收手?」

「處仲,謀朝篡位,其罪當誅,你這是將王氏一族推向死路,皇太子賢明,你若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我可以為你求情。」

他尚在力勸,殊不知他的嘴角早已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像是听到笑話一般,大笑道︰「既然是謀朝篡位,還要什麼皇太子?!」

王導大驚,急聲道︰「你想做什麼?」

他褐色的眼眸帶著幾分戾氣,鎧甲下的湛盧劍握在手中,輕笑道︰「如今湘州牧都是我王氏世族的人,朝中也大都是我的黨羽,你以為皇太子真的會放過我?」

「你瘋了,這是司馬家的江山,不是我們王家的!」他面上帶著厲聲,陰沉道︰「江山易主,必將血染天下,八王之亂的戰火你並非沒有經歷,且不說匈奴會乘虛而入,以逆臣賊子的身份贏來一個支離破碎的江山,值得嗎?」

「值得,當然值得!」他突然來了怒火,目光冷冷的掃過他,眼楮微微的血紅,幾近咬牙切齒道︰「這是他司馬睿欠我的!你以為我要做這九五之尊的皇帝?皇位對我而言沒有絲毫誘惑,我要的只是摧毀他的江山!」

「即便皇上欠你的,這天下不曾欠你!」王導緊蹙眉頭,在這一刻像是明白了什麼,無力的嘆息︰「你果真是為了她,為了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負了天下,你會背負遺臭萬年的罵名。」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的眼角隱約泛起淚光,氤氳著怒氣,冷漠道︰「那又如何?」

他似乎忘了,他王敦從不會顧忌別人的目光,他只會為自己而活,只會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的人生,不需要由別人操心。

王導沉重的嘆息,似是有心痛的感覺,他或許難以明白,曾幾何時,一個桀驁不馴的梟雄,他本該雄視天下,偏就為了一個女人,毀了全部的人生。

但他來不及想太多,莊重的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輕放在桌上︰「你若當真有謀反之心,看完這封信再做決定。」

王敦冷笑著看了他一眼,並不認為一封信能夠改變什麼,可是當他看到信封上「處仲親啟」四字,頓覺心里一震,那字跡秀雅,熟悉的令他錯愕。他幾乎是微顫著雙手拿起了那封信,就在不久前,他起兵攻打建康城,手染鮮血無數,眼楮都沒眨一下,可此刻,他的心竟然在顫抖︰

「處仲︰

有朝一日,若你看到了這封信,那麼絕非我所願。情是情非情,情非情是情,即便那時我們等到了曇花盛開,月下幽影,花香蕊寒,終究是見不到陽光,終究彩蝶難來。

處仲,若你是為我而負了天下,此刻算我求你,放下染血的刀劍。那晚的曇花我已經看到了,在夢里,也在心里,花香縈繞,繾綣舒展,我看到了,真的很美。

收手吧,若你還記得來世之約。夢兒親筆」他早已不知是如何看完了這封信,紙張的折痕陳舊,已有了很長的年頭,是她,真的是她……這封信,竟是她留給他最後的話。

「這是元敬皇後生前所寫,王瑜死後不久,她將此信交托給我,為的就是今日,她果真有先見之明,」王導始終緊鎖眉頭,面上帶著陰沉︰「處仲,你當真要如此嗎?」

他這樣質問著他,卻不知他緊握著這信,早已泛紅了眼圈,下意識的將信捂在胸口,仿佛它是世間最珍貴的瑰寶,他突然笑了一聲,但眼淚就猝不及防的流下︰「其實,那時我早已下了決心,如果我們等到了曇花盛開,我會不顧一切的帶你走,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那樣做。」

他在模糊的視線下抬起頭,看到桌上那副畫卷,畫卷上的女子對他淺笑,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顫抖著腳步上前,手掌撫過那畫卷,眼淚滾落︰「夢兒,那晚我一人看到了花開,可是我也很愛你啊……。我那樣自私,想要的不僅僅是來世。」

他幾次想要抓起那副畫卷,偏偏落了空,最後終于抓起,一把捂在胸口,緊緊的貼在自己心上,踉蹌著腳步就要離開︰「這一次,我帶你走,沒人會阻礙我。」

他顫抖著腳步離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走一步心都會劇烈的疼,經過王導身邊,听到他有些擔憂的開了口︰「處仲……」

他沒有絲毫的逗留,死死的捂著她的畫卷,以及她留給他最後的信箋,他緩緩走出書房,疑似恍惚,有些遲疑的回頭,對王導道︰「我收手了,我把江山還給了他,任皇太子千刀萬剮,死後遺臭萬年,我什麼都不要,這一次,他能把她還給我嗎?」

他不能,他已經死了……。

十年了,這十年來他日日夜夜的想要報復,想要摧毀司馬睿的一切,如今,接下來沒了目的,他還要怎樣活…不,也許他不用擔心,很快,他就可以去陪她了。

很快,他的來世之約,就要等來了。

公元322年,威懾天下的太極殿,皇太子司馬紹登基為帝,文武百官叩拜,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目光掃過眾臣,也掃過太極殿外,那是東晉王朝萬千的江山。

早朝過後,他與丞相王導一同站在殿外,整個健康宮巍峨壯麗,而他還很年輕,望著這一切,目光沉沉,突然就開口道︰「前代聖祖,為何沒能一統天下?」

王導微微的嘆息,回答道︰「宣皇帝司馬懿打拼天下之時,寵幸順從自己的臣子,誅殺有名望的世族,而文帝晚年時,誅殺鄉公曹髦,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僅此而已。」

司馬紹陷入沉思,半晌,冷笑道︰「如丞相所言,朕還動不得你王氏家族的人了?晉朝天下又怎能長久呢?」

王導含笑看著他,繼而將目光轉向這萬千江山,盡收眼底,他眼中閃過一絲悵然,很快又堅定道︰「臣出身王氏一族,是大晉的丞相,國泰民安,誓保天下,這是臣對先帝的承諾。」

下了幾天的大雪終于停息,太陽出來了。山間小路上的積雪足有一尺深,在陽光的傾灑之下極是美麗,遠遠的望去到處都是晶瑩剔透的模樣。

路口處站著一個年約八九的小女孩,穿著木蘭色的棉襖,帶著厚厚的帽子和手套,微微上揚的眼眸清澈如水,細看之下唇紅齒白,活月兌月兌一個美人胚子。她穿的很厚,但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下仍是不斷的跺著腳,急切的張望著路的盡頭,但茫茫白雪深處,哪里有什麼東西。

遠遠的,身後傳來溫婉的女聲︰「冬兒。」

聲音溫柔至極,帶著深深的寵溺,小女孩趕忙回頭,撅起小嘴︰「娘,我要在這等他。」

身後的婦人一身素淨的棉衣,挽起的長發上隨意的插著一只銀簪。穿的雖然簡單,卻難掩其姣好的容顏,上前將女孩擁入懷中,眯起明眸笑道︰「雪天路不好走,他不會來了,回家吧。」

女孩不高興的撅了撅嘴,抬頭小臉認真道︰「他會來的,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來。」

婦人柔聲一笑,替她整了整帽子︰「冬兒乖,咱們回家等,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等他嘛。」

帶著撒嬌的嬌嗔聲,她一向拒絕不了,想了想,只得嘆息一聲,故意道︰「好吧,你若堅持就等吧,只是姥姥又在咳嗽了,你要不要回去為她把脈呢?」

女孩果真急切的說道︰「姥姥又咳嗽了?」

「是啊,好像很嚴重呢。」

女孩微微的沉吟,最後只得妥協,不甘道︰「好吧,那咱們先回去吧。」

二人大手牽小手,笑著走在雪地里,每走一步,厚重的積雪就被踩的吱吱作響,煞是好听。女孩一邊走一邊不甘心的回頭,忽然就掙月兌了她的手,興奮的朝身後跑去︰「娘,他來了!」

婦人隨即轉身,果真看到雪路上遠遠的駛來一輛馬車,極其費力的前行,逐漸靠近,大約是听到喊聲,馬車上的簾子一挑,一抹白色的身影跳了下來,連蹦帶跳的跑了過來︰「冬兒!」

冬兒一邊跑一邊「咯咯」的笑著,笑聲嫣然,如銀鈴般撒了一地︰「琳青,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笑著跑上前,他頗為寵溺的點了點她的鼻尖︰「我答應過你的,何時食言過。」說著,禁不住伸出右臂抱起了她,但很快又大呼小叫的放下︰「冬兒你又重了,我都快抱不動你了。」

「是啊是啊,過了年我就十歲了,可以嫁給你了!」

「啊?我才不要娶你……。」

兩人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婦人好一會才上前打斷,眉宇間略顯擔憂︰「雪這麼大,你怎麼還來?」

「我來找冬兒,關你什麼事?」他不禁翻了翻白眼。

她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離開,琳青趕忙拉著冬兒的手,快步跟上︰「喂,別走這麼快,等著我啊。」

進了屋子,冬兒趕忙提起爐子上的水壺為他倒水,顫顫悠悠的樣子,使得琳青止不住驚呼︰「小祖宗,你小心點。」

孟央禁不住搖頭輕嘆,這個琳青,誰也不放在眼里,堂堂的聖醫谷谷主,對冬兒卻緊張的跟什麼似的,使她不得不信這世上真有一物降一物的道理。他喝了水,對冬兒道︰「快去里屋給姥姥把脈,我听著姥姥又咳嗽了。」

冬兒听話的點了點頭,快步跑了過去,又趕忙的回頭叮囑他︰「琳青,我等會再出來跟你玩。」

二人一陣好笑,孟央為他添了茶杯里的水,他望了她一眼,仿佛想說些什麼,又好像不知怎麼開口,欲言又止的樣子使得她不禁疑惑︰「怎麼了?想說什麼?」

他想了許久,最後卻搖了搖頭︰「算了,還是不說了吧。」

她不由得一笑︰「這可不像你的性子。」

琳青輕嘆一聲,冷不丁的開口抱怨︰「我說,這小山村怪冷的,你要不要跟我回聖醫谷?」

她笑著搖頭︰「這里挺好的。」

「得了吧,二十年前這里山崩不知死了多少人,後來村里人都逃荒去了,哪里還有什麼人家?」他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不禁一笑︰「是啊,村里人大都逃難去了,可我娘還在這兒等我回來,我覺得上天待我不薄,琳青,謝謝你。」

「又不是我在此等你,謝個屁啊。」

說話間,屋子的木門突然被人推開,進來一年約十五六的少年,衣著樸素卻很整潔,濃眉大眼,扯著響亮的聲音道︰「姨母,我送東西來了。」

她回過神來,趕忙隨他出去,但見院門外停著簡陋的獨輪車,裝載著成袋的米糧、燻肉、及各種青菜,車 轆上粘著厚厚的積雪,這樣冷的天,也不知他是怎樣一路推來的,她當下有些心疼,趕忙的對他道︰「耀祖,快進屋歇歇,屋內暖和。」

但少年卻不肯,執意幫她卸下米糧,忙活了好一陣,才進了屋子,圍在爐子邊取暖。孟央倒了熱水給他喝,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來了?」

「酒館很忙,娘沒空過來,所以我就自個來了。」

這少年名叫王耀祖,是孟小小的獨子,孟央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才是個六歲的小孩子,調皮搗蛋。二十年前瀘水村發生了山崩,二妹那時早已嫁給鄰村王家木訥的兒子,隨後搬到鎮上生活,公婆對她很好,生下兒子王耀祖後她也算認了命,二妹夫雖然有點傻,但當真疼她。

王家上下對她千依百順,孟小小從小就有股不服輸的勁,十多年前拿出了家里全部的積蓄在鎮上開了一家小酒館,她能說會道,人又機靈,沒想到生意居然不錯,直到現在小酒館變成了大酒館,孟小小這個掌櫃的忙前忙後,每天都要守在酒館,根本月兌不開身。

十年前她歷盡千辛萬苦在邪醫谷生下冬兒,帶著孩子回到魂牽夢繞的瀘水村,這里早已化為荒山野地,她噙著淚水找到了家的方向,卻吃驚的發現院子還在,娘在這苦苦等了她十多年,蒼蒼的白發……。母女重逢,幾乎哭瞎了眼楮……。

後來小小告訴她,她一直想把娘接回鎮上生活,可她那樣固執,她說只要央央還活著,總有一天會回來看她。

她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發現妹妹和娘都在,而且生活的很好,更重要的是娘一直在等她,那一刻她潸然淚下,如此的感激上蒼。

從鎮上到這兒道路崎嶇,要走上大半天的路程,王耀祖顯然累壞了,一口氣喝光碗里的熱茶,立刻急聲問她︰「姨母,冬兒呢?」

她剛要開口,里屋的簾子一挑,冬兒走了出來,眯起的眼眸帶著一絲狡黠︰「王耀祖,我听到聲音就知道是你來了。」

「冬兒,不準無禮,耀祖是你表哥,怎麼能直呼他的名字。」

孟央忍不住訓斥,冬兒翻了翻白眼,那副頑劣的樣子跟琳青簡直如出一轍,她上前走到王耀祖身邊,輕聲怪笑,捏著嗓子故意道︰「表哥,冬兒表妹這廂有禮了。」

她的聲音稚女敕而尖細,搞怪的令人想笑,琳青最先忍不住,放聲大笑。王耀祖微微漲紅了臉,黑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自在︰「冬兒……。」

他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未等他開口,冬兒已經欣喜的跑到琳青面前,搖晃著他的右手,笑語嫣然︰「琳青,聖醫谷的紅梅都開了嗎?」

琳青點了點頭,不覺淺笑︰「開了,整個梅林就像火海一般。」

「真的?」她眼中帶著驚喜,璀璨至極︰「你什麼時候帶我去看?」

他但笑不語,只是將目光望了望孟央,冬兒立刻會意,趕忙的轉過頭,眼中閃過期待的光芒︰「娘,我想去……。」

「不行,」未等她說完,她已經開口回絕,同時又柔聲道︰「聖醫谷那麼遠,你又總愛惹麻煩,娘實在放心不下。」

她的嘴巴立刻撅得老高,失望之極。王耀祖望向琳青的目光微微帶著敵意,趕忙的討好她︰「冬兒,我可以帶你去看梅花,我家後院就有一棵梅樹……」

「不看不看,」她很不高興的捂了捂耳朵︰「你的梅花怎麼能跟琳青的梅花相比?」

「怎麼不能比,不都是梅花嗎。」他忍不住嘟囔。

「你懂什麼,你整日的待在酒館,都沒出過遠門,根本什麼都不懂。」

听她這樣一說,王耀祖頓時急了,較真的辯解道︰「出遠門做什麼,待在酒館多好,想知道什麼都能知道……」

「那你說,你知道什麼?」冬兒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這一問,果真把他問住,王耀祖漲紅了臉,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孟央趕忙對他道︰「她就知道胡說,你別理他。」

冬兒擠眉弄眼的向他做了個鬼臉,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王耀祖絞盡腦汁,突然眼前一亮,急聲道︰「這幾日我听酒館里的客人都在議論,說皇上駕崩了,這個消息算不算?」

他這樣一說,孟央手中的茶杯猛的掉落在地,臉色有些蒼白,不敢相信的望著琳青,琳青頓了頓,只得道︰「年前,王敦密謀造反,舉兵攻入建康城,晉元帝一病不起,不久前死了。」

她的神情怔怔的,冬兒覺得疑惑,禁不住擔憂道︰「娘,你怎麼了?」

她正了正神色,慌忙道︰「沒事,都晌午了,我去做些飯菜。」

匆匆出了屋子,外面真冷啊,胡亂了抹了抹凍得通紅的雙眼,她只覺自己的手一直再抖,克制不住的抖……蒼白的笑了笑,極力的強忍,還是蹲子捂著嘴哭出聲來,眼淚大滴的砸在雪地上。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雪地里,她追著他的腳步跑出很遠,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淚眼朦朧間就看到他蹲在自己身旁,伸出溫暖有力的手掌,那天的陽光同樣的耀眼,可她再也沒了希望。

天色漸晚的時候,冬兒端了飯菜送去給姥姥,出了里屋,看到娘站在正堂的桌前,似是擺弄著什麼,她無奈的輕嘆一聲,正要坐下吃飯,突然就听到她微微不悅的聲音︰「冬兒,你又忘了?」

她心里又是一陣嘆息,苦著小臉上前,接過娘遞來的三炷香,點點的星火燒燃,煙霧有些嗆人,她與她一同站在正堂,恭敬的彎了彎身子。祭拜過後,她將燒香遞給孟央,看著她插入香爐,目光不經意的掃向桌前,突然驚訝的說道︰「呀,又多了一個靈位。」

正堂的桌上,原本只有一個靈牌,無名無姓,端端正正的擺在那,娘每天堅持讓她祭拜,整整五年。她曾追問過靈牌的主人到底是誰,但每次追問,娘都會忍不住痛哭,甚至有一次哭得幾近昏厥,紅腫著眼楮好多天。

時間一長,她也就不好奇了,琳青曾說,人生得意須盡歡,逍遙自在又一天……。只要娘高興,管它呢?如今,那孤零零的無主靈位邊,又多了一個空白的靈牌,那他是不是就不再孤單了?

夜已經深了,月色映在雪地里,從窗子望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白晝般的亮眼。

身旁的冬兒已經睡了,小小的臉蛋上掛著深深的笑意。仿佛做了什麼美夢吧,她翻個身子呢喃一聲,側臉的輪廓有著熟悉的弧度。孟央替她掖了掖被角,靜靜的躺在床上,目光遠遠望向窗子,很久很久,仿佛就這樣可以天長地久的望下去。

十年了,十年的光陰流逝,現在想來一切就跟做夢一樣……十年前,她被石晴兒告知真相,驚懼交加,甚至來不及對司馬睿說一句道別的話,吐血而亡。她以為自己死了,但醒來之後,早已是恍如隔世的邪醫谷,那一年,聖醫谷的紅梅凌雪盛開,她想起琳青的那顆起死回生的藥丸,皇甫醒珍曾說,僅此一顆,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她這才驚覺為了救她,琳青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他一早就做好了計劃,只等瑯邪王府傳出她的死訊,冥冥之中,一切都已注定。

瑯邪王妃逝世,生前信奉佛教,華清寺僧人感其功德,登門入府,誦經超度。琳青說,她的靈堂,司馬睿不曾踏入一步……。那一日,也不知為何,靈堂突然起火,熊熊而不可收拾,整個王府一片混亂……。她曾以為那火是琳青點燃的,但後來琳青告訴她,帶她離開之時,他們還沒來得及放火,就被一宮人撞見,他本想殺人滅口,可那宮人非但沒有告發他們,反而幫了他們離開……。最後,宮人告訴琳青,是她對不起王妃娘娘。

再後來,靈堂的火被撲滅,听聞棺木燒的面目全非,躺在里面的瑯邪王妃早已辯不出身份。

人死了,不都是一捧塵灰嗎?可她想起那宮人,不知為何,忍不住就淚流滿面。

十年生死兩茫茫,到如今,她活著,他卻真的死了。

「娘,你怎麼哭了?」

回過神來,冬兒正揉著睡意朦朧的眼楮不解的看著她,她慌忙模了模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真的哭了,指尖冰涼一片。剛要想著法子哄她入睡,冬兒小小的身子已經偎了過來,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柔軟的小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娘不要哭,凡事有冬兒呢,冬兒不會離開你的。」

如此溫暖的冬兒,她隱忍淚花,將她摟的緊緊的,揚起唇邊一抹淺笑︰「娘不哭,有了冬兒……娘什麼都不怕。」

這一生匆匆走過,她才發現其實自己從不是一個人,他一直都在呢,冬兒就是最好的證明。

司馬景文,其實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對不對?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詰。此物最相思。」

稚女敕婉轉的童音,冬日已過,一切都睡醒了,一片綠意盎盎的春意。院中的迎春花開了,香氣彌漫在空氣中。遠遠望去,山茶花也開了,漫山遍野的肆意生長,一陣微風吹過,掀起層層的波浪,純白的花海美不勝收。

冬兒眯起月牙般的眼眸,撿起院中一朵飄落的迎春花,笑盈盈的跑向山坡︰「花開了!」

空氣中滿是撲鼻的清香,樂呵呵的跑著,她就像放縱人間的精靈一般,無拘無束的跑向遠處的淮水河畔,將手中的迎春花扔向河水之中,看著它順流而下。抬起頭,明媚的陽光照得的她有些睜不開眼,微微適應了光線,不經意就看到前方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

男子轉身看她一眼,狹長的眉眼,深邃如一譚幽泉,他的頭發白了,顯得整個人那樣威嚴。他就這樣站在淮水河畔,山崖峭壁,綠水江河,都仿佛成了擺設,只有他,是真實存在的…。

他已經不再年輕,至少眼角有著滄桑的淺紋,但他還是讓人不敢靠近,身上有著亙古不變的霸氣。他看著冬兒,冬兒也看著他,卻沒有半分的懼意,微微歪著腦袋,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我見過你,前幾日你站在竹筏上吹簫。」

男子不覺淺笑,像是初春的一抹暖陽,但又如此的清淡,聲音低沉︰「我也見過你,當時你坐在岸邊听我吹簫。」

像是被人看到了秘密,冬兒不禁有些惱怒,面上帶著一絲狡黠,故作不屑︰「我娘也會吹簫,而且吹得比你好听。」

男子但笑不語,目光悠悠的望向遠處,淮水河面波光粼粼,泛起無數晶瑩的光芒,也不知過了多久,冬兒看著他的側臉,只覺他在怔神,思緒似是飛到了很遠,眼中泛起柔軟的神色,像是在緬懷什麼。目光一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簫,不禁開口道︰「能把你的簫給我看看嗎?」

他似是一愣,回過神來,看到身旁這個小小的女孩還沒離開,並且一直的歪著小腦袋,眼中的笑機靈而皎潔,就像一彎新月,他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笑著遞給她。

玉簫握在掌心,觸手生溫,冬兒眼中閃過贊嘆,帶著幾分欣喜,詢問︰「我可以試試嗎?」

男子點了點頭,得到默許,她小心的豎起手中的玉簫,河面寬闊,水流湍急,而對岸的懸崖峭壁上,樹木幽深的伸展,她听到悅耳的鳥鳴,輕輕閉上眼楮,早已熟悉的曲調信手拈來︰

阡陌紅塵浮生夢,鏡花水月任蒼涼,孤芳世,情傷己,幾世迷離煙雨淚。

白花紛落舞蝶影,隱卻相思過忘川,音未斷,心作死,笙歌對眠淚滿衫。

她年紀雖小,吹得卻很好,原本淒然的曲調被她改的很是歡快,婉轉悠揚,融入山崖之間,也融入江河之中,承載著歡快,暢游而下……。

一曲作罷,她偷偷的看他,卻見他震驚的目光中帶著幾分怔仲,于是帶著幾分小小的得意,將玉簫遞還給他,狡猾道︰「其實我吹得比我娘還要好听。」

她遞還給他,他卻沒有伸手接,而是怔怔的望著她。冬兒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漸漸的有些手酸,正奇怪的看著他,突然隱約听到娘在叫她︰

「冬兒……。」

她趕忙的回應一聲,也不再理會這個奇怪的叔叔,不管不顧的將玉簫塞到他手中,又是狡黠的一笑,道︰「我娘叫我了,玉簫還給你。」

她說完,迎著傾灑的陽光,雙手背在身後,故意掂著腳尖,一步一回頭的沖他做著鬼臉,巧笑嫣然,洋洋得意,像個狡猾的狐狸一般。

而他就這樣望著她小小的身影,心里砰然的璀璨至極,山茶花飄香,腳下的青草盎然著春意,他眼中突然就泛起氤氳的霧氣,帶著幾分寵溺,也帶著幾分哭笑不得,潸然淚下,眼前逐漸模糊︰「小狐狸,你娘把你寵壞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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