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銳落在救生墊上之後,在場的幾名醫生急忙上前查看,隨即震撼不已,他割得果斷而決絕,幾乎割斷了自己脖頸的三分之一,此時早就沒有了生命體征,一雙眼楮似閉非閉,臉上卻帶著一抹奇特的笑容,眾人駭得紛紛轉頭,急診科主任嘆息一聲,上前合攏譚銳的眼瞼,月兌下自己的白衣蓋在他的身體上,嗓音低啞地說道︰「先送到我們科去吧,一會兒我幫他縫合一下……」
人們漸漸散了,丁小柔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馮茜過來挽住她的手臂︰「你瘋啦,不戴口罩就跑到這兒來,咱們快回去吧。愛睍蓴璩」
回到家里,兩人相對而坐,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靜默。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馮茜驚覺起身︰「啊,都這麼晚了,我去叫外賣……」丁小柔輕輕搖搖頭︰「馮茜姐,你自己吃吧,我不餓。」馮茜欲言又止,嘆了口氣,轉身去了陽台。
外賣很快送到,馮茜將丁小柔那份放到她的面前,自己草草吃過晚飯,又送來一杯清水和一個白色的小藥片︰「今晚應該很難熬,小柔,你吃片安眠藥吧,爭取好好睡一覺。」
丁小柔毫不猶豫地將藥片吞下,隨後神思恍惚地站起身來︰「馮茜姐,我先去睡了。你……你也好好休息。」
盡管吃了藥,那個夜晚,丁小柔還是睡得很不安寧。半夜驟然醒轉,擦去額上的冷汗,她索性披衣而起,坐到梳妝台前。
望著鏡中那張美得有些不真實的臉,丁小柔忽然淚流滿面︰「黎珂,你到底是什麼人,你究竟做過些什麼……」
哭了一會兒,她猛然站起,從衣櫃里拿出那只密碼箱,然後又急匆匆地跑進廚房找剪刀。
隨著她粗暴的動作,廚房里的廚具用品紛紛落在地上,馮茜聞聲趕來,焦急地從身後將她抱住︰「小柔,你要干什麼?!你冷靜點!」
丁小柔漸漸沒了力氣,她哽咽著靠在馮茜身上,絕望地說道︰「馮茜姐,我不想害人,可是我已經害了那麼多人,先是我媽,然後又是譚銳,準確地說,還得加上靳晨星、亓寧和你,甚至連秦若桐也……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馮茜緊緊抱著丁小柔,不斷地輕聲安慰︰「小柔,你別瞎想,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兩人依偎著坐倒在廚房冰冷的地面上,一個傾訴一個勸慰,直到天色慢慢變亮。
望著窗戶上透出的那抹亮色,丁小柔擦掉臉上的淚水,搖晃著站起身來,倔強地說道︰「馮茜姐,我還是離開這里吧,這樣一來,至少你和亓寧會好過一些,秦若桐和楊禮文也能找回平靜的生活。我想過了,我不願再糾結黎珂從前的事,這個代價,我真的付不起……」
馮茜心痛地望著她,許久之後,終于緩緩點頭︰「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無論你去了哪里,都要給我你的地址和手機號碼,咱們一起努力了這麼久,總還可以當個朋友吧……」
丁小柔含著眼淚微笑起來︰「馮茜姐,你放心,我會跟你保持聯系的,但你也要答應我,不要再告訴我這里發生的一切……」
天色大亮之後,丁小柔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簡單的行裝。馮茜看看那只被她排除在外的密碼箱,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你不打算帶上這只箱子嗎?還有,你的那些證書還在XX體檢中心,要不要我去幫你拿回來?」
丁小柔猶豫了一下,咬住嘴唇搖搖頭︰「不用。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接著當醫生,我得好好想想。」
馮茜還要再勸,對講器的提示音驟然響起,馮茜走到門邊按下按鈕,對講器里出現了小區門衛那邊的畫面︰「您好,有一封您家的EMS,收信人是黎珂,您能下來簽收一下嗎?」
馮茜微微一驚,隨即鎮定地回答︰「知道了,我這就下去。」
拿著那封EMS回到家里,她神色凝重地遞給丁小柔︰「打開看看吧,是譚銳寄來的……」
丁小柔詫異地接過郵件,仔細看了看外皮,才找出裁紙刀小心拆開。
郵件袋里是一只封好的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厚厚的十幾頁信紙。譚銳的字跡遒勁瀟灑,標點和句法一絲不苟,寫信之時似乎頗為平靜。
看著看著,丁小柔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這封沉甸甸的信件當中,仿佛承載著譚銳生命的全部重量,有堅守,有苦痛,更多的卻是無窮盡的失落與無奈……
黎珂,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但是請你相信,對我來說,這更像是一種解月兌。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我的人生,究竟是哪里出了錯誤,是八歲那年的那次錯手,是十八歲那年的那次錯選,還是二十三歲那年的那次錯遇。
不如,就從八歲那年的錯手說起吧。我八歲的時候,小晴還只有四歲,是個人見人愛的俊俏女孩,尤其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楮,不知得到過多少鄉親的夸贊。
一個春日的午後,全家人都在午睡,我便偷偷跑到後院的雜物房里去做風箏,然後,一覺醒來的小晴找到了我。
她調皮地去抓做好一半的蝴蝶風箏,我惦記著竹篾上還沒干透的漿糊,情急之下伸手去擋,卻忘了手中還拿著一根削尖的竹簽……
我一邊哭喊,一邊抱著眼球上扎進了竹簽的小晴拼命奔跑,她卻用柔軟的小手撫過我的臉頰︰「小銳哥,你別哭,我一點也不疼……」
小晴從此失去了一只眼楮,我也立下了今後的志向——當一名醫生,想辦法治好小晴。
黎珂,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但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十八歲那年,你作為S醫的優秀學生代表,和招生老師一起出席了我們學校的招生說明會。我當年的高考分數並不算高,只能勉強讀一所二流的醫學院校,所以一直等到說明會臨近結束,才湊上去問了幾個問題。
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你那天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長發扎成高高的馬尾,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當我問你能不能做眼球移植時,你顯得非常驚訝,然後抱歉地搖搖頭︰「眼楮是非常精密的器官,角膜移植可以,但是全眼球移植,目前的技術條件還達不到……」
得知我打算學醫,你熱心地推薦了幾所國內一流的醫學院校,那時我便被你的魅力所折服,下定決心再復讀一年,爭取考入你青眼有加的X醫或H醫。
一年後,我拼盡全力,終于考入赫赫有名的H醫,然而,僅僅兩個月後,我就發現,從醫之路對我來說,實在太過艱難……
黎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與你這種醫霸相伴而生的,我這種醫渣的痛苦。我真的已經非常努力,沒日沒夜地看解剖圖譜,不眠不休地背細胞生物學考點,每門功課也都能以中上游的成績順利通過,但沒有人知道,我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達到實驗科目的及格線,我根本無法將這些知識與實際結合起來,當真正剖開一具尸體的皮肉尋找血管神經,或者真的在顯微鏡前觀察細胞的細微結構,我很想認識它們,但它們卻始終無情地不肯與我相認,我就像一個傻子,遠遠望著同學們忙碌,滿心羨慕。
升入大二,生理和生化給了我些許安慰,雖然小白鼠和大白兔在我手中頻頻死去,但我大可袖手旁觀,將注射藥物乃至開腸破肚的事情交給那些動手能力強的同學,自己只負責處理實驗數據,將本來失敗的動物實驗修飾成還不錯的樣子。這實在是我的長項,也許,弄虛作假這件事,從那時就已初露端倪。
真正的夢魘從大三見習開始。我拼命地背誦那些疾病的癥狀體征診斷要點和所用藥物,但卻無論如何無法培養出所謂的臨床思維,查體技能也是一塌糊涂。更糟糕的是,我已經萌生退意,不再像前兩年那樣刻苦,我學會了玩牌、打網游,有一段時間還沉迷于購買彩票,直到某次在一個醫學網站上看到關于你的報道。
你那時已經是很有名的醫生,那張大頭照拍得端莊清雅,眼楮里還帶著微微的笑意。不知怎麼,我的心驟然沉靜了下來,身上也生出了無窮的勇氣,那時我還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肯學、苦學,經驗一定能彌補天資的不足……
經歷了不為人知的、煉獄般的苦痛和自我折磨,我以還說得過去的成績畢業,剛好那年S城第一中心醫院破例招聘了一批合同制醫生,我頂著H醫的光環,順利進入眼科,雖然待遇與你有天淵之別,但我們畢竟成為了貨真價實的同事。
我一直仰視著你的輝煌,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和你一樣,但我每次值班都戰戰兢兢,生怕一步走錯,從此萬劫不復。憑借著多听多看多請示,我的醫者生涯總算有驚無險,然後,我接診了涂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