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峰腳,穹幕低垂,已近黃昏,僅有東方還剩一縷橙紅霞光。天書仰頭看了看聳入雲霄的山峰,心道此處當真有甚麼山神?她握緊謝曜的手,定聲道︰「準備爬山!」謝曜連忙挺起胸膛,重復一遍她的話︰「準備爬山!」
山峰雖高,但底卻不如何陡峭,天書生怕謝曜滑溜失足,將帶來的長繩子縛在腰間,與他互為牽援。謝曜雖忘了武功,但因常年練武底子尚在,連續不斷爬了一個多時辰也不帶喘氣,當天色全暗,天書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燈,找了背風處點燃,映著雪光,方和謝曜繼續前行。不過多時,兩人竟已經爬到山腰,罡風吹來比底下猛烈倍增,天書緊緊抱住謝曜胳膊,謝曜下意識伸手護住她的臉,仿佛怕她的肌膚被凜冽的狂風刮破一般。
「天書,你害怕嗎?」
天書抬眸瞧他,緊了緊雙臂,嫣然笑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謝曜聞言,低下頭一個勁兒的傻笑。
兩人歇息了片刻,又繼續往上爬。反正已經看不到下去的路,不如登頂山巔。越往山巔,便越是艱難,天書又抬頭看了看,料想自有天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若是這般慢悠悠的爬上去,再過一日也未必能到,而她只帶了那麼點兒干糧,是萬萬不夠的。天書心念一轉,問︰「想不想飛?」
謝曜愣了愣,隨即笑著拍手︰「像大鳥一樣飛嗎?好啊好啊!」
天書提上一口氣,啪的抓住謝曜手臂,足下一點,運起輕功,直在這懸崖峭壁上當真如飛鳥一般展翅高飛。謝曜腳下一輕,竟也不害怕,被天書緊緊拽住還不忘拍手叫好。但天書每次只得行個片刻,要她像謝曜以前一般一鼓作氣卻是辦不到了。但用了這個法子,頓時大大的節省了時間,原本第二日清晨才能到山峰,二人不過中夜便已到達。
原來這山峰是雙峰,天書和謝曜所在的大山峰頂乃是一塊方坪,東南面卻又拔地而起一座稍小的山峰,不過十丈高,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溜,峰頂卻好比串糖葫蘆似的壘著兩塊似乎搖搖欲墜巨岩。
謝曜還想往那小山峰上攀爬,卻被天書一把攔下︰「別上去了,我們就在這兒捉雲罷。」這十來丈高的山峰不好上,而且那兩塊巨岩也著實令人膽戰心驚,天書哪敢讓他胡來。
謝曜東看看西看看,皺起眉道︰「天書天書,我沒有看到雲啊!你說的沒錯,雲真的會跑!」
天書拿起小燈一照,這峰頂上積雪皚皚,四周薄霧籠罩,豈不是謝曜心心念念的雲麼?只不過人在雲中,霧里看花,便被其蒙蔽。但這道理若給謝曜解釋,又要解釋半天,天書突然「咦」了一聲,指著東南角道︰「你看那是甚麼?」
謝曜循著她視線望去,但見小山峰腳下有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他立刻便往那方走去︰「是甚麼啊。」天書忙追上前,和他一起進去。
舉起燈一照,驅散黑暗,謝曜和天書都不禁怔了一怔。沒曾想這門口雖然小,但里面卻別有洞天,仿佛整座小山峰底都被挖空一樣,前廳小洞高約兩丈,寬三五丈,左側有一十來尺的寒潭,潭水深藍,如夢如幻。天書從洞壁上掰下一塊拳頭大的玄冰,往潭中一扔,立刻就听到回聲,想來潭水並不深。便在此時,洞口深處突然傳來謝曜一陣驚呼,天書心下一驚,忙沖過去大喊︰「怎麼了?」
謝曜一把拉過天書,對她道︰「天書天書,你快來看。」兩人往里曲曲折折走一段,只見還有一個大洞府,約莫是小洞兩倍。
但見這洞中景色瑰麗無比,巨大倒懸的透明冰凌,不知如何形成的冰柱,或是凝結成飛瀑的形狀,或是凝成橫生的樹枝枝椏,或是花,或是草,或是飛鳥,萬年的玄冰將這天然的洞府結成一片藍白的琉璃世界,仿若仙人所居的瓊閣。
謝曜尋到這寒洞,立時便將「捉雲」拋在腦後,拉著天書興高采烈的在洞中走來走去,欣賞各樣寒冰。
天書瞧他凍的嘴唇發紫,心下一緊,忙給他將狐裘攏嚴實,擔憂道︰「是不是很冷?」
謝曜抬袖擦了擦鼻涕,搖頭說︰「不冷。」天書拉過他手,輕輕打了一下,佯怒道︰「不許亂擦鼻涕。」說著,從懷里模出手絹,細細給謝曜拭淨。謝曜忽然模了模天書的手背,傻笑道︰「天書,你的手真暖和。」
天書一怔,她的手從來都是冰涼,驚訝之下回握謝曜的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笨蛋,是你的手凍僵了。」
她把謝曜拉到寒潭邊上,兩人就地而坐。天書將燈罩拿開,就著微弱的火光,讓謝曜取暖。待做完這一切,她才猛然記起,自己不是很害怕火嗎?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能夠離火焰這般近了?
天書頓時心如擂鼓,仿佛有什麼東西要沖破桎梏破土而出。她望著那跳動的火苗,呆呆的似乎出了神,也許……也許她再也不怕火了!思及此,天書伸手便往那燭火上放去,豈料還未靠近,頓時痛感從指間傳來,天書「啊」的驚呼一聲,忙縮回手。
「天書!你怎麼啦!」謝曜一把搶過她手,只見原本如同削蔥的手指,此刻指尖卻變的焦黃、發皺,好似一張被火燎過的宣紙。
天書驚慌的縮回手,將手藏在身後。
謝曜大惑不解,道︰「你的手受傷了,快給我看看,我給你吹一吹。」
「不要看,被燒傷的……很丑。」天書不想承認,但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是那個她,一個連妖都算不上怪物。但謝曜此時就在她面前,她隨時都可以殺了他,拿了他的心髒,達成自己的理想,但是……這不可能。
或許從元宵那夜開始,她便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放下了一切。
謝曜見她發呆,忙連聲否認︰「不會的不會的,天書你在我心里最美麗!我最喜歡天書!」
天書回神,不由笑橫他一眼,說︰「你比以前可會討好人多了。」
謝曜愣愣的問︰「以前?」
「你以前,可從來不會大聲說‘我最喜歡天書’的話。」天書學著他的語氣說了一句,立刻眉開眼笑,將方才的不快拋在腦後,隨即靠在他肩頭,微笑道︰「我也最喜歡謝曜。」
謝曜卻繼續發愣,問︰「謝曜?誰是謝曜?」
「你就是謝曜。」
謝曜低下頭,悶悶不樂說︰「天書,這個名字真難听!你給我講的故事里面,說巴豆就是瀉藥,可我不是巴豆。」
天書讓他攤開手掌,用食指一筆一劃的教他書寫︰「不是三點水的瀉,是言字旁的謝,代表感恩,禮儀,謙遜。而這個曜字……」她不自覺拉長尾音,痴痴地望著火焰,目光堅定而又柔軟,「這個曜字,是世間最好的字。它是太陽,是月亮,是星辰,是火焰……明亮、溫暖、光芒萬丈。」
她轉過頭,問︰「你說這個名字好不好?」
謝曜鼓起掌說︰「好啊好啊!」
便在此時,一縷月光的清輝照進洞中,映得雪光瑩白。謝曜一把拉起天書,走到洞外,但見一輪圓月穿越雲霧,又大又明,懸在山巔,好似伸手便能夠到。
「天書你看!好大的我啊!」
天書被他這句話逗樂,忍不住哈哈一笑。謝曜忽然伸手在懷里一陣模索,模了半天模出一截繩子,正是方才上山他念叨著「捆雲」的繩子。
「你拿這個干什麼?」
謝曜從粗麻繩里面抽出一根細繩,突然湊近天書面頰,鼻尖幾乎和她的鼻尖抵在一起。天書面如火燒,卻沒有退開,而是眨眨眼問︰「你做甚麼?」謝曜忙道︰「不要眨眼。」說著將繩子挽了個圈,往天書眼楮上套,「蘆葦的箱子里有本書,上面說把頭發用繩子綁住,就會永遠在一起,然後……然後……」謝曜抓了抓頭,「然後我忘了。」
天書忍俊不禁,抬手點了下他額頭︰「那你往我眼楮上弄甚麼。」說著捻了自己一縷青絲,在謝曜眼前揚了揚,「這個才是頭發,眼楮上的叫做睫毛,懂了嗎?」
謝曜「哦」了一聲,道︰「懂了!」
兩人掃開一些積雪,席地而坐,山巔上夜風如刀,冰輪月光泠泠灑了滿身,饒是這般寒冷,謝曜和天書卻絲毫不覺,只覺此生此刻再無比這更美的景色。天書窩在謝曜懷中,執了他一縷的頭發,和自己頭發編在一起,一邊編著一邊細語呢喃︰「善藏青絲,早結白頭。」
「天書天書,你在悄悄說甚麼?干麼不給我听?」
天書微微一笑,在他懷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遙遙望著眼前的明月,道︰「我們就一直這樣坐著,白頭偕老,地老天荒。你說好不好?」
謝曜覺得一直坐會痛,但是他習慣對天書「好啊好啊」的原則,鄭重的點頭︰「好。」隨即他又覺得自己不明白意思,追問說︰「天書,甚麼是白頭偕老,甚麼是地老天荒?」
「意思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後,你我頭發也白了,哪怕天地荒蕪,也還在一起。」
「哦,原來是這樣,那肯定‘好啊好啊’!」謝曜笑眯眯的說罷,忽然又苦著臉,掰著手指頭數數,「不好不好,你教過我,一天是十二個時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那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豈不是無數個時辰?那也等太久了,我現在就要和天書白頭偕老啊!」
天書「撲哧」一笑︰「傻瓜,當然越久越好,莫說五十年,五百年我也心甘情願的。」
謝曜卻沒有作答了。
兩人坐在山巔,不知過了多久,忽而驟風忽起,寒氣逼人,大雪轉眼紛紛揚揚撒下。天書被落在眼上的雪花一冰,從謝曜懷中驚醒,她忙輕輕搖了搖謝曜,對他道︰「下雪了,我們回洞里去。」
謝曜聞言卻頗為喜悅,神秘兮兮的道︰「天書你別走,我們再坐一會兒!」
天書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過得片刻,怕他冷著,又催了一遍︰「走啦,你是不是要凍傷自己才開心?」她回頭一看,謝曜明明冷的直哆嗦,但就是不肯走。
「謝曜!你听不听話!」
天書站起身便要將他拖起來,謝曜卻忽然自己跳起,一把拉住天書的手,指了指自己頭發,喜道︰「天書天書,你看,不用等到地老天荒那般久,我們就已經白頭偕老了!」
天書抬眼看他眉眼,盡被白雪覆沒。
想來自己也是這般,她心頭一熱,雙眼立時被熱淚模糊。
「天書,你為甚麼哭?你不高興嗎?」謝曜不由驚慌失措,他話音甫落,天書突然撲到他身上,像只樹袋熊一般緊緊的抱住他,眸光閃動,笑中帶淚︰「我好開心,好高興,這一生我從未這般開心,這般高興!」
她沒有枷鎖,沒有負擔,輕松自在。她和謝曜在一起,永永遠遠在一起,便是天下最開心,最高興的事情。
謝曜被她的喜悅感染,也反手緊緊抱住她︰「我也好開心!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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