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如豆,一室昏黃。鄭姑母端著針線筐子守在窗邊,不時撥一撥跳動的燈芯。手中的鞋底幾度放下,眉頭皺起,頻頻往外看去︰「這個臭小子,被那唐小姐下了**藥不成?往常死也不肯娶,如今又非要娶一個和離過的,真是叫人不省心!」
想起鄭暉臨走前攥緊的手掌,不禁有些擔憂,他該不會沖動惹事吧?
正擔憂著,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連忙站起來去開門︰「臭小子,總算回來了!」誰知開門一瞧,來人卻不是鄭暉,而是一名身材瘦小,佝僂著身軀的男子,當下眉頭一皺,一句話也不說,反手就要關門。
「哎哎,是我,是我,別關門!」鄭長生伸著細瘦的手臂抵住門板,夜色中猶如一只瘦猴子。
「你又來做什麼?」鄭姑母厭惡地道,力氣敵不過鄭長生,只得松開手。卻不讓他進來,站在門前,死死堵著門口。
鄭長生似乎喝了酒,張嘴便帶著一股酒氣︰「你借我些銀子,我這就走。」
鄭姑母二話不說,就要關門。鄭長生雖然喝了酒,倒是沒醉,眼疾手快地推著門板,朝里喊道︰「暉兒呢?叫他出來,他老子來了,竟敢躲著不見,他這是不孝!」
「你是誰老子?暉兒可是我兒子,你別亂叫!」鄭姑母斥道。
鄭長生高聲叫道︰「哪怕他現在你名下,他也是我生出來的種!叫他出來,當了官就不認親爹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呸!你兒子在那個賤人懷里躲著呢,暉兒可是我兒子,你再亂叫小心我不客氣!」鄭姑母挽起袖子,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著鄭長生就罵︰「當初你把暉兒賣了,你就再不是他爹!哪怕你餓死在路邊,他喝酒吃肉也沒有一分不是!你給我滾,我也不是你妹妹!」
「哎呀,蘭香,你說得這是什麼話?我們是血脈親情,骨頭打斷還連著筋呢!」鄭長生躲著鄭姑母的巴掌,臉上堆笑道︰「暉兒是你兒子還是我兒子,不都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鄭姑母從門後撿起一把笤帚,朝鄭長生身上打去︰「你給我滾!豬狗不如的東西,還有臉來要錢,我憑什麼給你錢?你快滾!」
「鄭蘭香,你別過分!你得了兒子還不滿意,我都把兒子賣給你了,你借我點錢花又怎樣?」鄭長生閃躲幾下,抓住掃帚一端,朝鄭姑母伸出手道。
「放你的狗屁!我的兒子是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跟你有什麼關系?」鄭姑母爭不過他,氣得要命,就在這時,忽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松了手︰「暉兒,把這個老不死的打出去!」
鄭長生猶不知鄭暉來了,只以為鄭姑母詐他,一只手拿著掃帚,一只手恬不知恥地伸出去︰「我也不多要,你給我十兩銀子就行了。」
「十兩怎麼夠?我給你五十兩怎麼樣?」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鄭長生驚訝地回頭,只見一個異常高大的身影站在身後,英武的容顏埋沒在黑暗中,顯得異常冷峻。鄭長生從沒見過他這般好說話,驚喜地道︰「哎呀,我就知道,你是我兒子,怎麼可能不管我這老子?听說你當了千總,月餉——哎哎,你做什麼?」
話沒說完,被鄭暉抓住衣襟,提起拳頭狠狠往肚子上揍去。頓時,殺豬般的聲音響起來︰「鄭暉!你敢打老子——啊!」
鄭暉一只手提著他,一只手捏成拳頭,狠狠揍著他的肚子︰「我老子早就死了!」待到鄭長生連痛叫的力氣也沒有,才松開手。鄭長生如一灘爛泥般掉在地上,捂著肚子在地上發出疼痛的呻|吟聲。鄭暉彎下腰,拎起他的兩只手臂,略一用力,只听「喀喀」兩聲,鄭長生殺豬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來,隨後戛然而止,整個人暈了過去。
「暉兒,你把他怎樣了?」鄭姑母扶著門框,有些害怕地道。
「無事。」鄭暉說著,提起鄭長生,「我送他去醫館,很快回來,姑母鎖好門等我。」說罷,提著人事不省的鄭長生沒入黑暗中。
鄭姑母提心吊膽地回到屋里,哪里坐得住?耳邊回響著方才那兩聲滲人的「喀喀」聲,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心里把鄭長生罵了一百遍︰「該死的東西,淨會坑害我的暉兒!就知道賭賭賭,怎麼不叫人砍了手去!」
隨即又想到,有了鄭暉的那兩下,只怕不砍也廢了。心里覺得解氣,站起身在屋里走來走去。終于,等到門外傳來一聲︰「姑母,我回來了!」
「來了!」鄭姑母連忙去開門,觀察著鄭暉的表情,問道︰「他沒事吧?」
「沒事,我丟了五十兩銀子給他,他高興得很。」鄭暉反手關上門,攙著鄭姑母往屋里走去。
鄭姑母「啐」了一口,厭惡地道︰「這個沒出息的東西!」鄭暉卻不說話了,鄭姑母便也住了口,鄭暉對鄭長生看起來狠絕,何嘗不是一片好意?若是由著鄭長生賭,只怕哪天真叫人砍了手,再後悔也不迭了。如今雙手皆斷,該消停一陣子了。
「對了,你剛才出去,是去唐家了吧?」鄭姑母換了個話題,「唐家怎麼說?」
鄭暉微微一笑︰「拒絕婚事的是唐小姐的父親,不是唐小姐的意思。」
「唐小姐的父親?如此說來,你跟唐小姐——」鄭姑母不由想道,莫非兩人私定終身了?這可不是好事。何況唐枝就算再好,也是和離過的女子,怎能配他呢?
鄭暉鄭重地道︰「唐小姐是個好姑娘,我們什麼也沒有。」
鄭姑母松了口氣,想了想,終于還是說出來︰「暉兒呀,那唐小姐,我听說是個和離過的?這,你們不合適呀!」
鄭暉愕然︰「姑母,你知道了?」
「這事難道還能瞞得人?」鄭姑母不贊同地道,「這門婚事我不同意!」
鄭暉沒有吭聲,扶著鄭姑母坐在床上,倒了杯茶遞給她。屈膝蹲在她腿邊,認真地道︰「姑母,唐小姐救過我。當年如果沒有她,我可能就死了。」
「什麼?」鄭姑母愕然地道,手里的茶險些潑出來。
「姑母,你還記得當年我被賣給人販子,有人寫了封信給你?」鄭暉講了一段往事。
十年前,鄭長生賭輸了錢,被繼室錢氏搓竄,把鄭暉賣給了人販子。少年身量未成,被人販子灌了藥捆著帶往北方,一路百般毆打,只是不低頭。後來一場大雪,傷痛交夾的鄭暉染了風寒,人販子舍不得給他抓藥,還要打他。少年倔強心性,便連飯也不肯吃了,被惱怒的人販子丟在門外。
穿著單衣,縮在冰天雪地里,鄭暉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就在這時,一群孩子笑著跑來,其中夾雜著一個女孩子憤怒的叫聲︰「李福,你放開我!」
一個男孩說道︰「想讓少爺放了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們教教她該怎麼說!」
「應該說︰‘請大少爺放過奴婢吧’!」
女孩冷笑一聲,輕蔑地道︰「你算什麼少爺?你家那幾個破錢,本小姐拔根頭發就有了!」
「你說什麼?敢這樣跟本少爺說話,你們教教她規矩!」叫李福的男孩道。
頓時,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有打臉的,有擰胳膊的,女孩尖叫的聲音不時響起。鄭暉凍得迷迷糊糊,听著這樣的聲音,心里有些氣憤。
不過多久,掩在女孩尖叫聲下的勢頭漸漸冒出來,原來三四個男孩子竟然不敵,被她一個人打得步步後退!男孩子們痛呼的聲音鑽入耳中,鄭暉努力地睜開眼,只見不遠處一個穿著孝衣的少女披頭散發,握著一根簪子,狼狽的身形掩不住狠戾的聲音︰「想讓本小姐給你做丫鬟?做夢!」
一個男孩捂著手,小聲道︰「不是說虎落平陽被犬欺嗎?」
「就是,娘明明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的。」另一個男孩捂著胸口,怯怯地道。
女孩威脅地揮了揮簪子︰「以後都離本小姐遠著點!否則要你們好看!」
女孩轉過身,鄭暉才看見她有著異常美麗的五官,只是眉眼間透著一股戾氣。便是這股戾氣,讓幾個男孩子看著她走遠,沒有追上來。
那一刻,鄭暉心中有佩服,有羞慚。等到女孩走到身邊時,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道︰「等一下!」
「若是沒有她相助,只怕我等不來姑母救我,就已經凍死了。」鄭暉扶著鄭姑母的膝蓋,憶起往事,感慨地道。
鄭姑母卻听得淚光閃動,抱住他道︰「我的暉兒,可憐的暉兒!」
鄭姑母早年守寡,一直沒有再嫁,本以為將要孤苦一生,誰知天可憐見,給她送來一個兒子。她的兄長,鄭長生好賭,連累死了原配,後來娶了個刻薄的錢氏,看鄭暉百般不順眼。等到錢氏生了兒子,更加把鄭暉看做眼中釘,後來竟搓竄鄭長生把他賣掉!
鄭姑母抱著鄭暉流了一會兒眼淚,才道︰「當年之事多虧了唐小姐,咱們應當感激她。可是要娶她做媳婦,卻還不夠。」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唐枝跟鄭暉完全可以互訴一把#那些年坑過我們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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