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沖出末路鄉村]
第80節第八十章開封
收完玉蜀黍種麥子,種完麥子,一般人家地里就沒大活了;劉學林家,還要在地里接著挖地黃、牛膝,之後晾曬的晾曬,捆綁的捆綁,蒸騰的蒸騰,都是一事趕著一事,一天忙碌一天。等忙完了,也就小雪了。
今年地黃在蒸時,劉學林改了辦法。原來都是裝到荊條大筐里蒙上破布直接蒸。這回他琢磨,將小點、長條地黃,細麻皮纏捆住,縫隙撒上水,摞到筐里蒸。試了一筐,拿出來看咋樣?爹看了,手撕撕,扯不開,哎呀,這下可把老漢高興的,手哆嗦半天都止不住。還是孩體貼,「爹,咋樣?別急。」老漢才抹把淚,「孩哩,這地黃以後有得種了!」
可不是,大多數小棵地黃,都可以兩三個三四個捆綁,這下,地黃都成大的了,那價錢……
一家子都高興地批、捆、綁,接著晚上蒸騰,白天晾曬,整整忙了六天,才算整治好,一家子喜氣洋洋。
二房偎著劉文,手指頭繞著胸脯東戳戳,西點點,「你說,咱爹平時,咋恁好琢磨事兒?想一出,是一出,出出都能做成大事哩!」
「咱爹,就是憑著這股琢磨,才讓咱家翻身哩。爺爺老實巴交,憑力氣熬日子,行不通哩。」
「你可得跟咱爹學著點!」
「中。咱先學點別的。」
「別的?啥哩?」
劉文翻身,硬硬的、直直的硌著她手,才生氣地擰他一下雞雞,「你呀,光想不正經事哩!」
「這,才是最正經,最經正的事哩,哪家祖宗,不都是這樣?」二房笑孜孜地推開被子,露出雪白的有高有低有谷有原的光光土
壤,听憑漢子搗開門縫,揮鋤駕犁耕種。鋤到哪,哪兒白變紅;犁到哪,哪兒硬挺犁不深。反反復復,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來來往往,倆人耕來耕去,總是一塊地,和泥一般,再也耕不煩,耕不厭。「嗶嘰嗶嘰」越和泥越稀,越和泥越響,直到後來,肉犁頭耕著被擠撒出水,才在泥地停下。
劉武的婚事,也到腳跟前了。這回,把他新房,安排到新蓋的西屋。三間,兩頭隔開,中間一間是客廳,日常都在這里。兩頭兩間,擺著床、櫃、大木箱,算是睡覺地方。劉文幫著劉武收拾,缺啥,再置辦。
大致利索了,余下娘們、嫂們操心,劉武向先生請假,跟著去開封,劉文在家招呼。
馬車裝了大半車廂地黃,三百斤,余下爺爺編的精細籮筐有百十來件,草料衣被等等,塞滿了。按照黃歷,大早起,爺倆上路了。
沿路,不斷踫見拾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主人家收拾過了,他們進去,仔細搜查旮旯犄角主人遺忘地方,主人不要了,積善哩。旁邊主家沒有收割,則堅決不要,被人踫掉了,還有人撿起來給人家放到田埂上。不管挖出來可吃的東西沒有,都要把地給平一平。出把汗,走點路,不算啥,不都是為一張嘴哩!
走過曲曲折折黃土路,來到黃河渡口,艄公穩穩地把著舵,唱著悠悠號子,伴著嘩啦嘩啦河水,停到對岸。劉武看了納悶,艄公似乎有七十多,又好像五十多,就問,「您老人家高壽?」
艄公迷糊,瞪眼瞧了半天,敢情這孩子問自己年歲哩。哈哈一笑,「娃子,你猜。」咳咳嗓子,喊起來︰
春雨那個喂驚春清谷天,
夏滿那個喂呀芒夏暑炎炎。
俺老漢,春雨淋了十八遍淋壞了頭發梢梢,
驚春打交道你來俺去又五遭呦。
清谷天天不晴霉雨漚壞了六茬麥根根,
偏偏蝗蟲吃了光光淨。
盼著秋收日子好,
懷揣黃面饃饃把親找,
東鄉西村南北莊。
三十三處露偏偏蛀了空,
閃得俺身懸又懸,
妹子十五個咱眼瞅,
至今俺單身婆子味兒沒聞到。
四船漏秋寒霜降起六起哩,
老天爺為啥恁呢跟俺過不去,
冬雪雪冬小大寒,
寒打寒呀寒得俺,
俺十二年兀那腿顫顫。
人前不敢提年歲,
提起竹篙淚漣漣飄灑泥水里。
敢問小哥費思量,
看俺孤寡河灘送同情。
「小哥哥,鬧個笑話。咱平日就孤魂野鬼,踫上您這船客,舌頭才能倒倒苦水。小哥,您看俺這皺紋啥的,是不是往上猜俺多大啦?」
劉武听這艄公哭訴,心里酸酸哩。不想一句閑話,惹人家傷心。當下,點點頭。
「哎呀,俺娘死了二十二年,從來沒有人問過俺幾歲了,該不該成個家?枉自活了這麼多年,費了祖宗的血脈哩。」淚下如雨,草帽都又濕又黑了。
劉學林遞過煙袋,才止住。吧嗒幾口,「俺也是好人家出身,上過三年私塾哩……嗨,不提了。你看這水泡日曬,風刮土埋,有一頓沒一頓,把俺打磨成這副模樣,扔到核桃仁堆里,挑不出俺。看著七老八十,俺才將數了數,三十九零仨月零十八天,屬牛哩!謝您了小哥。不是您提醒,俺都十六年沒有給老娘燒過紙錢了。」說罷,拔腿就走,撐船回去,給老娘上墳去。
劉武待招呼,他爹嘆口氣,「他也是性情中人。可惜了!」爺倆駕車南行。
河灘上,黃草一望無際,綿延不絕,劉武的心情,一直膈膈應應。出了河灘,走到堤上,人高遠望,才慢慢好些。劉學林把路交代了,說了些開封往事,自去睡會。
劉武是第二次出遠門,東看西看,都是稀罕景致兒。想那書上話,紙上字,句句有對應,處處勘真情。不由心中想寫兩句,忽有鳥兒從頭頂掠過,不偏不倚,啥東西掉到頭上。一模,啞然失笑,居然是鳥糞!詩兒雅興也跑了。
搖搖有陰影出現,快近城了,劉學林接過馬鞭,劉武坐右車旁,四下打量,看看古老低矮城牆,破破爛爛,街道還沒有司馬農村里寬。見到的,多是苦菜面相人。
劉學林倒是覺得穿灰衣服、背槍的人多了。街邊不時有鋪里,傳出灰衣服搶東西惹起的爭吵。
劉學林揀著去藥鋪近路走,車 轆在石板上發出「轟隆轟隆給嘎」
攪的人心不寧。後來干脆自己也推著,騾子行走加快了。幾次有人攔住想買車上籮筐,劉學林只說是給人送貨,才打斷糾纏。劉武奇怪,「爹,咋不賣哩?」
「做生意,講究常來常往。春天咱好不容易叫人家買咱貨了,咱要是不接著送貨,名聲傳出去,這開封咱就來不成了。它這幾家這次想要,可能這邊認可咱家的貨了,想借名爭利,不然打死他們,也不會要,何況主動來要?記住,誠信,不光咱講,對方也得講。」
到了地方,掌櫃先認貨,然後才認人。看他地黃個大,曬的透,味道正,色澤黑亮,比在懷慶府高五成,雙方談妥了價錢,店掌櫃也很爽快,多付了兩塊銀元當路費。說是以後來了,就高不就低,價錢絕對讓滿意。喝了杯茶,劉學林父子作揖告別,趕去日用貨鋪。
看見上次貨來了,店掌櫃老遠就迎出來。笑話,要是叫別家「截胡」了,自己干脆找塊豆腐撞死算了。獨門生意,開始賣價稍賺錢,後來人多了,價錢那開始猴子上竹竿,節節高哩。兵荒馬亂,窮人多了不假,可有錢、有勢的人更多了不是,誰不講個面子?
「嗨呀,來了,老客。里邊請……里邊請……」趕緊上前牽住馬韁繩,算是自己佔住了,別的掌櫃來,也得等自己談不攏以後的事。哼,那能談不攏!咱這鐵算盤算白打了四十年了!
掌櫃安排伙計去叫飯,殷勤款待吃了,喝了茶,談價錢,比照上次,長兩成,劉學林又在袖子里你來俺往地捏會手指,張掌櫃裝作肉疼,答應了,三成。下次還按這價錢。
店鋪掌櫃把自己賣出去的款式、顏色、物品類型,給劉學林作了交代,注意事項,花樣格式,叫劉學林下次哪些多送些,哪些需要修改……劉學林也感謝掌櫃照顧生意,從車上拿出一筐山藥作禮物。掌櫃高興地預付定金,簽了約。
掌櫃問劉學林家在哪里?不行的話,可以上門取貨。劉學林趕忙敬謝,說是拉開封拉貨掙腳錢順路捎帶。
听到「掙腳錢」,店掌櫃眼一亮,這好啊,自己正要有批貨送往延津,可靠人是有,路遠,怕鬧土匪攔截,都不願意去,自己也不放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自己可就賠大了。看這父子倆,身板可比一般拉夫壯實,又有生意往來,交給他們,自己放心。想的停當,就誠懇地說了自己事。劉學林本就要做這樣事,哪能不擔一點風險,生意送上門?所以利亮地答應。說了路途、店鋪號、交貨憑證,預付路費,就店鋪歇息一晚,第二天,查查騾子、車、貨,沒有啥問題,作別掌櫃,爺倆在掌櫃張望中,離了開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