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那著白色的身影在宮城內穿行。此時天將雨不雨,我從來沒見過白天的天色能這麼黑的。天空像是染了墨,隨時就會將所有墨汁傾倒下來。這樣的天氣給宮城里那些看起來肅穆雄偉的高牆憑添了一份神秘,也讓人心變得畏懼。又加上錢寶寶的事,整個後里呈現出一片死寂。根本沒人走動。
可我的目標還是小心翼翼。我看著她鬼鬼頭鬼腦專走避人耳目的小巷,在我的宮中轉了好幾個圈子,才一步步一接近了她的目的地。
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前面就是摘星閣了,漆黑的大門緊閉,白色的院牆半隱在一片杏林之後。此時早杏已經開了花,若雲蒸霞蔚潑紅了半片天去。不知為什麼,我以前竟沒有注意到。
這片紅色在黑墨色的天空映襯下,給人一種*潢色小說
我能聞到空氣中雨水的味道。可這雨卻奇怪的並不落下。白衣女子並不著急,恰恰相反,她借著陰沉的天色,身姿靈巧的隱身于牆角邊的那成片的杏花叢中。
我不敢跟的太近。只能選了一處看得見摘星閣黑漆大門的角落藏起自己。
那白衣女子開始在杏林中唱歌,聲音里帶著有意無意的斷續,清脆卻又縹緲的低飛過濃濃的雲層下面,「燕兒向南飛,窈窈兩闕間,啄失皇孫死,美人歸不歸。美人歸,美人歸,燕兒南飛終有回。」
我一愣,竟是這首曲子!
此時摘星閣那掛了銅風鈴的宮頂已經完全隱沒在天空的濃雲中。只有那鈴聲從高高的地方飄下來,和著飄散在風中的歌聲。
我已經很久沒听人唱這曲子了,但我知道,宮外這曲子如今正傳得熱鬧。自從此曲在洛京城里傳唱起來,就有許多人上書要我禁唱此曲。其中以馮驥最為著急。因為民間傳說很奇怪月兌離了傳曲者最初的險惡用心。百姓們傳唱此曲並不針對南來的阿南。卻是都說此曲唱的是宮中的長袖能舞的淑妃娘娘,馮嫣兒。人人都說嫣兒娘娘不會生育,還專害皇帝的子息。
此時這曲又在我耳邊響起,讓我記起了這這曲子當初由何紫魚最初在宮中唱起來的情形。她們向林美人下毒,這才是我的懋兒如今這個樣子的原因。民眾總是比帝王更清醒。
歌聲里,摘星閣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從里面慌慌張張探出一個人頭來。
這探頭的人我認識,是馮嫣兒貼身的宮女綠翹。這位也算是我後宮中最出挑的宮女了,在宮里,那些狗眼看人的奴才可以連有些主子都不認識,卻絕對不敢不認識綠翹。此女潑辣厲害,連母後都略有耳聞。
此時綠翹顯得很小心,她先四下望望,然後捏著帕子大聲的咳嗽了幾聲,「別唱了!」她心虛的喝了一聲。
歌聲停了,杏林中的白衣女子走了出來,遠遠看到綠翹,便停了腳步向著綠翹襝衽一禮,「綠翹姐姐。」
綠翹張望了片刻,這才有些驚疑的說。「白芍,你,你怎麼在這里」
「他們放了我出來為我家主人打理喪事。」白衣女子言之鑿鑿。
我的擰眉頭卻不免擰緊了,哪有此事!我明明吩咐不許放紫榴、榮安兩宮的任何一個人出來。
「姐姐借一步說話。」那白衣女子向綠翹發出邀請。
綠翹遲疑。
想了想,她先轉了身又進了門去,不過院門倒是沒關。等她再出來時,她手上倒是準備著一把精致的花傘。
兩個女人在杏林中踫面了。我小心的挨近一點,找一處宮牆的陰影將自己隱藏起來。此時深色的衣衫又有用了,它讓我在這愁雲慘淡的環境里一點也不顯眼。
「白芍姑娘你來有什麼事?」綠翹的口氣不善。
白芍沒有回答,只向綠翹伸出了手,並且攤開了手掌。
綠翹看了看那推開的手掌,「你想要什麼?」綠翹驚問。
「我的主人已經死了。」白芍的聲音里有些嘲諷,這調調我再熟悉不過,「不該有點什麼補償嗎?」
綠翹緊張的四下看看。杏林之中看起來很安全。有黑暗籠罩一切,壞天氣似乎倒給了人某種保護。其實就算有人看見也沒什麼,不過是兩個正在說話的宮女而已。我這皇宮,現在還留著近兩千的宮女呢。
綠翹放了心,「你到底想干什麼?沒人欠錢德妃什麼。」
「錢,好像有人欠錢了的。」白芍說,這似乎有些雙關的意思在。「我知道我家主人手上的斷腸草是誰給的。」
「別胡說!」綠翹一聲厲喝,持著傘的手也就隨即揚了起來。
可她手上的傘沒有落下去。
因為瘦伶伶的白芍姑娘突然亮開嗓子刺耳的尖叫了一聲。這一聲尖叫恰到好處,它伴隨著遠處天邊的一道閃電,一瞬間閃電的亮色把綠翹的臉照成一片慘白。這詭異的巧合讓人發毛,我也被這情景嚇了一跳。
綠翹一抖,手便放下了。緊接著便是遠處隆隆的雷聲。
綠翹咻咻的喘著,白芍的清亮的眼楮里卻全是嘲諷。兩人就這樣對峙了片刻。
好一會,綠翹的臉上又換了一副笑模樣,「你還是隨我進里面說吧,我家主人也許願意听听你的。」
「我不進去了。」那位白芍姑娘還是用那種不緊不慢的語氣說著話。「我怕我進去了就出不來啦,上回拖出去的那位宦官都已經只余一堆白骨了吧。他出去為李修儀當聯絡人,知道太多死的太快。」
天空中閃電一道接著一道,每一道閃電都伴隨的隆隆雷聲,離皇宮越來越近。
綠翹綠著臉沉默了一會兒,「這事我怕做不了主。」
「沒事,你只要去對你家主人說,我手上有我主人留下的一張小紙條,那上面寫的就是我方才唱的那首歌的歌詞。是我主人當年為了教會林美人,專門從你主人那里討的。」白衣姑娘虛好整以暇,「我可以等。不然叫你主人親自出來和我談也成。」
我呆住了,一下子記起當初林美人失心瘋一般唱這讖曲的樣子。先是只會哼哼,直到後來能清晰的唱出歌詞。有人說是天傳聲,有人說是何紫魚經常去紫榴宮外唱的緣故。就是沒人想到其實是有人有意在教林美人唱此曲。更沒人想到,其實最方便教會林美人的,是那時與林美人過從甚密的錢寶寶!
只有阿南,當時曾對我說過,有的人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忠厚。
錢寶寶自己不會唱歌,但她只要記得歌詞……
綠翹顯然心慌了,「不是說已經扔掉了嗎?」
白芍篤定的說︰「對我的主人來說的確是扔掉了啊。但……它現在在我這里。」
綠翹咬了牙,恨恨的瞪著眼前的女子「你想要什麼?我會去對我家主人說的。」
白芍笑了,這是我熟悉的笑容,熟悉到只要看到她那嘴一咧,我就知道沒什麼好事,「我要斷腸草。」她說,一點也不著急,「我可以和我的主人一樣,自己去與那宮外的人聯絡,出了事,絕不連累你們摘星閣。」
我沒有看到綠翹的暴躁,事實上,恰恰相反,綠翹一听到斷腸草,就變得更加小心。她又一次慌慌張張的四下看看,「你要斷腸草干什麼?」
「我要下毒唄。」白芍笑得輕松,「我家主人不能白死,德妃對我不薄,主僕一場不是嗎?」
這話說的!天知道她要找誰報仇。听她那不懷好意的口氣,連我都氣得要笑起來了。這小東西!說的和真的一樣!真是瘋了!
綠翹又四下看了看。其實此時,她們已經根本看不到杏林之外的地方了。天空中沒一絲亮色,只有我這樣練過武的目力,此時幾能看到幾尺遠罷了。「等等我。」她一轉身又回了摘星閣。
等她再出來時,顯得更小心了,她拉著那女子向杏林的更深處走去,一直走出了我的視線。我再也听不到她們在說什麼了。
我耐心等待,並沒有怎麼擔心。天下最機靈最聰明的女人在此,誰也不是她的對手。
果然,過了一會,綠翹和那白衣女子就走了出來。
「你已經知道了怎麼取斷腸草,就別再來我們的摘星閣了。」綠翹叮囑,「你自己去,到時萬一出事,我們摘星閣是萬萬不會認賬的。這一點你想來明白。」
白芍笑,「綠翹姐姐放心,事成之後,我就把那紙條交給姐姐。從此兩不相欠,誰也不認識誰。」
綠翹點頭,「我也不怕你賴皮,皇上最近又開始寵愛我家主人。就算你呈上那紙條,我們還可以堅稱是事後抄的。大不了因私傳讖曲讓皇上責罰一回,總不至于死罪,你自己可就……」
「妹妹明白。」白芍咯咯的笑,又推了綠翹一把,「姐姐放心回去吧。我也得回去了。做事就得利落,免得節外生枝。」她那瘦瘦的細腰一擺,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劃開一條裂隙,慢慢的走入濃濃墨色之中。
綠翹飛快的鑽回摘星閣里,又急急忙忙關好了大門。
我繼續跟著那瘦瘦的白衣女子。這一回她走得快了,幾乎又是用小跑的速度。間或還有幾下輕快的跳躍。
我苦笑了,此時心里已經沒什麼疑問。走在我前面的,這世上最堅強最柔韌的背影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早在御溝邊隔水相望,我便一眼看出了蹊蹺。
這小東西!你的臉可以易容,可你眼楮里的靈氣,嘴角的笑意卻是瞞不過這世上最眷念你的那個人。更何況還有這瘦得只盈一握的縴腰,這讓我無數次凝視過、撫模過的我最愛的腰肢!曾經在風雪中的板車上深深的刻在我眼底、心底,我怎敢忘記。
阿南啊阿南,我早就知道是你!
此時天空不時的電閃雷鳴,已經一步步接近到我們的頭頂。
白衣的小人兒飛跑起來,前面就是流杯殿,是我用我的白玉簪子換了她的青玉簪的地方。
此時青玉簪還戴在我頭上,我那枝白玉簪卻不知被阿南這小東西丟到哪里去了。真正氣死人的小東西。
流杯殿的敞軒里,不出我所料,小宮女阿瓜伸個脖子急得直跺腳。她一看到白衣女子,立刻一聲歡呼,笑著迎了過來。
兩個人的身影又一起沖入了流杯殿中。天空中一聲炸雷響起,大雨隨聲而至,幾乎就砸在她們的腳後跟上。一時間天地混響,眼前一片混沌。
我沒有跟過去,只遠遠的站在屋檐下。等著看最後那個答案。
不一會,流杯殿里的兩個女子終于又走了出來。其中那個個子高挑,腰肢縴細,穿了華麗宮裝,挽著高高發髻,由阿瓜打著一把大傘侍候著的麗人,不是我的阿南是誰?從剛才在御溝邊那輕輕一瞥,我就沒認錯了她!
桃花面色細柳腰,紅羅傘分玉珠簾。大雨中的阿南一臉的笑意,把她這幾天的不快都拋諸腦後。她不知與阿瓜說了句什麼,連阿瓜也咯咯的笑了起來。
我呆呆凝視著阿南她們遠去,好一會才意識到,我自己沒有打傘。看著眼前的瓢潑大雨,竟是一時進退不得。我現在再也不相信阿南知道天氣是因為她有冰清了,她就是個小妖女,妥妥的一個小妖女!不僅僅易容的本事遠超過我的想像,而且她對天氣的掐算也準得驚人。連我都被她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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