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海面上的船只越來越多。不僅僅是掛著「商」字旗的,更多掛著「東」字。僅僅兩日時間,向來不被外人知曉的白子洲暴露在世人眼前,且里外三層被圍了個徹底。
然而,這樣劍拔弩張,仿佛下一刻便會開戰的氣氛,並未影響島上族人們準備婚事的熱忱。
由于白浮屠不曾在島上出嫁,白子洲已經有幾十年不曾有這樣的盛事,除了好奇的孩子們,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忽視海面上的侵略者們,該說的說,該笑的笑,等著良辰吉日白氏嫡親的傳人出嫁。
待到第三日,整個島上張燈結彩。春日陽光明媚,海風徐徐,盎然的綠枝上結滿了大紅色的喜幅,與海岸邊上迎風招展的黃色旗幟相映成趣。
帶領東昭軍前來的是新提拔的少年將軍胡成。
東昭換了新主沒幾個月,人人閉口不語,但是心知肚明。四皇子晏彥,若非有外力支持,絕不可能爭過二皇子與三皇子,順利登機。而那所謂的「外力」,作為晏彥的新勢力,胡成心知肚明得很。
此番前來白子洲,身為東昭人,卻要听命于商洛皇帝,便是當初借那「外力」的代價。然而,親親苦苦從東昭趕來準備大干一場,竟在外被晾了一夜。
無論是東昭還是商洛,都不擅長海戰,商洛皇帝忌憚白子洲,不願先動手落了下勢也還情有可原,但那白子洲……
大敵當前,眼見抵達到岸的船只越來越多,不大的島嶼附近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島上的人竟仿若未見,自他到了這里,只看到眼前的大紅色越來越多,半個出來準備迎戰的人影都沒瞧見。
盡管早就听聞白子洲人人武功高強,本事斐然,但這樣的自負輕敵,難免惹得他滿月復怨氣。
不到正午,島上已經傳來熱鬧的喜樂聲,幾乎與此同時,商洛主戰船上的戰鼓終于敲響,胡成精神一震,舉劍下令攻島!
而島上的白浮屠正將鏡中的白穆看了又看,笑得眉毛都快飛了起來,「嘖嘖嘖,不愧是我白浮屠的女兒,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嘛!」
「夫人,快快,喜樂響了好久,少主定是快到門口了。」白芷也是一臉喜氣洋洋,見白浮屠遲遲舍不得放下蓋頭,便催促道。
白浮屠撇了撇嘴,一面又戀戀不舍地看了看白穆,一面嘟囔道︰「老娘當初就應該再嫁一次!真他娘的虧!」
「來了來了!少主就在門口了!白芷你怎麼還愣著!」白伶也穿了一身喜慶的紅衣,笑嘻嘻地推了白芷一把。
不等白芷反應,白浮屠已經急匆匆地替白穆蓋上了蓋頭,拉起她,「好了好了!以後看的時候多的去了!先成親去!」
說著便帶白穆往外走,白穆卻是一頓,拉住了她的手。
「娘。」白穆傾身抱住了白浮屠。
白浮屠笑著,「還好咱是進女婿,不是真嫁女兒。」
白穆仍舊抱著她,白浮屠嘆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她,「乖女兒,會沒事的。」
所謂的女婿上門,其實便是將新郎去新娘娘家接過去,變成了新郎騎著馬親自到新娘娘家,之後的禮儀不變。
慕白本就自小在這里長大,也就是形式上走走過場,一路上族人簇擁,笑鬧不斷。到了門口齊齊安靜下來,看著慕白敲門。
慕白平日甚少穿這樣鮮艷的顏色,鮮亮的大紅映在白皙的面上變成微微帶桃的粉,眼尾嘴邊皆是輕水般的笑意,眾人的注目下拉著門環——咚、咚、咚,三聲。
嘎吱——
大門打開。
門口站著的女子妖嬈紅妝,一簾紅巾掩面,依稀可見其後微揚的唇角。她垂著首,卻精準地將手伸到慕白眼前。
慕白唇邊的笑容愈甚,牽住她的手。
剛剛安靜下來的族人瞬間迸發出歡騰的笑喚聲。
喜樂再次響起。
白穆拉著那只手,隨著他往里走。
正是春日,白子洲並不炎熱。即便是背著她爬過山,白穆也沒見慕白流過一滴汗。但此時此刻,她握著的手心,卻是汗涔涔的。一股窩心的溫暖隨著手心的汗漬貼在心口,讓人覺得分外安心。
實實在在握在手心的東西,真真切切蘊貼到心底的溫暖,踫到了對的人,幸福真的是件觸手可及的事情。
她輕輕搖了搖那只手,「你在緊張。」
熱鬧的人聲樂聲中,白穆的聲音只有身邊人能听到而已。
那人顯然怔了怔,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無奈嘆氣道︰「這輩子也就對著你會緊張。」
白穆不由一笑,兩頰滾熱。
白浮屠早早坐在了主座上,笑吟吟地看著二人走近,心中無比的蘊貼,連連給喜娘使眼色。喜娘一見二人站定,高聲道︰「一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簡簡單單的三拜,喜氣洋洋的十四個字,卻不知從頭走到尾,需得邁過多少山河,趟過過多少血淚,才能終于握著那個人的手,「禮成」。
歡笑彌漫的白子洲,同時響起震天的戰鼓聲,一眾人等卻充耳不聞,只祝福地望著喜堂上的兩位新人,看他們攜手而立,施然轉身,拜的是天地,跪的是一眾族人。
湛藍的天空不知何時盤旋幾只禿鷹,在高空中展翅鳴叫,震耳的戰鼓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響,隱約可嗅到枯枝燃燒的煙味,放眼望去,濃煙滾滾。
「二拜高堂!」
白浮屠穩坐在主座上,她不說話,沒有人開口亦沒有人動作,任由島外戰火連天。
「夫妻對拜!」
二人拜過白浮屠,起身對拜,屋外的族人們卻突然安靜下來。
盤旋的禿鷹越來越多,有人喚道︰「看那鷹身上有什麼?」
有人毫不猶豫地打下一只,鷹的雙爪上纏繞著紅色的綢帶,綢帶上寫了字,墨色已然斑駁,顯然年代已久,卻只有四個字而已——阿不,阿穆。
「什麼阿不阿穆的……」那人起初以為紅綢上有什麼玄機,就是有點毒也比莫明其妙的四個字有意思,正念叨著,才發現喜堂上兩個人的身子都僵住,望著他。
「等什麼,快行禮啊!」白浮屠有些焦急道。
「拿過來。」慕白卻只溫聲開口。
那人怔怔的,連忙疊好送了過去。
慕白只是淡淡掃過一眼那綢帶,塞入白穆手心,「阿穆,你當真想好了?」
白穆的臉被蓋頭遮住,並看不出什麼神色,只是僵直的身子良久不動,似乎正在打量手上綢帶上的字。
阿不,阿穆。
連理村連理樹的傳說,有情人若將名字寫在一起,綁在連理樹上打好同心結,便會生死同枝,世世不離。
那年她被野狼襲擊後昏迷不醒命懸一線,那個人便綁了整整一樹的同心結,日日在她耳邊說他還活著,她便不會就此死去。
阿穆,我和你的命綁在了連理樹上,再也不會分開了。
白穆突然撩起大紅的蓋頭,燦若朝霞的臉龐在紅妝點綴下格外耀眼,她坦然地凝視慕白,熟練地抽出身上的匕首,「撕拉」一聲輕響,紅綢斷成兩半,阿不與阿穆的名字各自分開。
白子洲向來風大,白穆隨手一扔,斷開的紅綢便隨風散去。她轉而拉住慕白的手,輕輕抿唇,道︰「還有最後一禮。」
「夫妻對拜!」
喜娘再喚一聲。
喜堂重新恢復熱鬧,隨著一聲「禮成」,更是將氣氛推到了至高點。
三禮過後,該是新娘入洞房了,但喜娘並未有再作聲的打算,族人們也都安靜下來,一瞬間喜樂的情緒漸漸沾染了凝重。
慕白突然將白穆抱入懷中,只在她耳邊輕聲道︰「一切照計劃行事。」
白穆點頭。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兩人迅速分開,族人們也迅速分為三批,各自撤離。
戰事在前。
誰人都不敢輕視。
白子洲只是一座孤立無援的海島,數百年來隱世而居,從未像此刻這樣被重重包圍。盡管島上大部分族人擅武,可以說是高手如雲,但大規模地作戰,或者說海戰,比起商洛與東昭,他們毫無優勢。
更何況總歸有些不曾習武的婦孺,已經老去的病弱者,還未長大的孩童……
白穆帶著沒有自衛能力的族人照計劃躲入族中禁地,那里布了陣,機關重重,且隨處都埋了劇毒,從來只有族長帶領才可進出。
事先慕白已經教會她進陣的方法,白穆記性好,順利地帶大批族人穿過布陣,進了一處隱蔽的石室。
石室寬敞,顯然是轉為避難所建,除了白子洲最常見的各種藥草,水糧和簡單的生活必需品一應俱全。族人們並未驚慌,一直以來安逸的生活和對白氏絕對的信賴,使得他們只需看到白穆的身影,甚至只要白氏的一句話,便能放下心來。
只是時間一長,石室中與世隔絕的安靜還是使得忐忑與不安的情緒漸漸攀升。
白穆一直沉默不語。
此戰若真打起來,一個不小心白子洲便是滅族之禍。白子洲所倚仗的,也不過是「神秘」。
商少君並不知曉白子洲真正的底細,必不會輕舉妄動。而他們若誠惶誠恐手忙腳亂,只會露出他們底氣不足。因此一切照常地準備婚禮,讓人誤以為他們有恃無恐,至少先在氣勢上壓制對方。
現在應該已過四個時辰,夜濃。
慕白借著這三日準備婚禮的時間,用掛在樹上的喜幅布陣。但他自己都說近幾年才開始研究那門玄妙的東西,恐怕並不熟練,只能阻住他們一時無法入島。
若是要打,現在外面應該已經如火如荼了。
白穆沉了沉心。
白子洲也並非毫無勝算。
慕白心細,又有遠慮,早在他們回白子洲之前,便與晏彥再見過一面。那時她還不解,卻也沒多問,直至商少君出現他才笑稱早料到他二人若成婚,定不會順遂,而商洛與白子洲之間橫亙著東昭,商少君要有動作,必得借東昭之勢,因此擇機與晏彥做了筆交易。
晏彥登基雖是靠的商少君,但商少君趁機發兵,也佔了他不少便宜。如今他皇位不穩,的確還有需要商少君助他的地方,但……商少君能做到的,白子洲何嘗不可?
與慣常在背後插人一刀的商少君合作,還是與「一諾千金」的白子洲少主合作,晏彥心中應該清楚得很。
因此這一戰,商少君借東昭的勢,只要晏彥尚還有點腦子,便該幫著白子洲倒打一耙。倘若一切順利,身在險境的恐怕不是白子洲,而是商少君。
白穆掐著時辰,還差計劃的最後一步。
「我有些擔心外面的戰況,白芷帶我出去看看,你們在這里等我回來接你們出去如何?」白穆起身,聲色清朗。
族人們都知白穆不會武,紛紛勸道︰「外面危險,少夫人還是莫要以身犯險,少主會解決好一切的。」
「少夫人,屬下等願意護佑少夫人左右!」馬上有人跪下,焦急道,「此地定不會被人找到,屬下看著兄弟們在外出生入死,自己卻只有干著急的份,實在……」
「是啊是啊,我們出去多多少少能出點力!」
因為擔心中途生變,特地安排了數十名高手保護他們前來,如今那數十人早便坐立難安,恨不得馬上沖出去看看狀況幫上一把了。
白穆聲色一沉,道︰「我去拿些防身的草藥,稍後你們便隨我出去。」
不容置喙的語氣,沒有人再反對,她轉了個身,便帶著白芷往里面走去。
待到二人再出來,發生了點不易察覺的細微改變。
白穆看著身邊的「自己」,點了點頭。
二人趁著拿藥的時機,互相易容換了裝束,等于互換了身份。
白芷扮起白穆來毫不含糊,白穆自己跟在身邊都看得一愣一愣的,照鏡子似得。一行人順利走出禁地,「白穆」立刻打發幾人前去查看戰況。
其實剛剛出來,白穆心下便有了計較。
倘若商少君當真帶著人打進來了,附近怎可能如此安寧?
必然是東昭臨陣倒戈,和慕白一起將商洛為數不多的人逼往外圈了。
白穆跟著白芷一直向前,左右環顧,內島果然一片靜謐,蔓延的戰火和嘶聲的吶喊,都在外沿。
然而,這一行人的氣氛並未因此而松快,反倒愈發壓抑。
白穆緊張地手都在微微顫抖。
叮——
不出所料,利刃交接的聲音,隨之有人驚叫︰「你們這是做什麼?」
果然如此。
跟著白穆從禁地出來的數十人,突然有人持劍要襲向白芷,卻被其他人攔了下來。
慕白稱商少君既可以找到安樂去行刺東昭皇帝,必然也可以通過安樂找到白子洲的其他人。白子洲是世外桃源不錯,白子洲的人幾乎個個熱忱,忠于白氏熱愛這片土地不錯,但那也是「幾乎」。
這些年出島的人越來越多,而既生為人,有幾個沒有弱點,沒有**?
商少君擅度人心。慕白能想到晏彥並不樂意全心助商少君,商少君又怎會想不到此行很可能被東昭出賣?他能安排一個安樂去東昭做他的細作,何嘗不能安排其他人回白子洲做他的細作?
因此今夜還有一大任務,便是引出叛徒。
慕白特地將他懷疑的人等安排到護送他們去禁地,再由白穆帶出。果然,發現戰況有變,便按捺不住了。
向來商少君給他們的任務應該是抓白穆回去,因此他們直直襲向與白穆互換身份的白芷了。
白穆暗自躲在一邊,想不到叛徒竟有二十余名,且各個出手狠辣,其他人還未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很快落了下勢。
轟——
白芷既扮成不會武的白穆,並未出手,燃放了一枚信號彈,以示任務順利,引來救兵。
那二十多人見狀,手下招式更加狠戾,黑暗中很快竄出其他人影與其撕斗。白芷見大局已定,拉著白穆的手便原路折回,道︰「少夫人,外面還是危險,我們再回禁地,以免再生事端。」
禁地地形復雜,陣法更是復雜,白穆的腦子都讓慕白帶她走過三次才模透,因此要引那些人出來,白穆也不得不扮成白芷帶路,如今任務完成,躲回去是再好不過。
遠方戰火已漸漸消弭,吶喊聲也慢慢遠去,不稍片刻,便有人跪在二人眼前復命道︰「少夫人,少主攜東昭軍將商洛軍盡數殲滅,我方未損一兵一卒!」
白穆聞言,心下一松,正與白芷相視而笑,瞥眼間心下一跳。
地上這人,她不曾見過!
「小心!」
白穆將白芷狠狠一推,正正好躲過那人一擊。白芷顯然不願意暴露自己會武,那人再襲去,她乖乖就範,被那人擒住。
夜色中又出現兩人,其中一人馬上上前喝道︰「對娘娘怎能用如此蠻力!」
另一人……
白穆沒在夜色中的臉,隱隱有些蒼白。
夜風里夾雜著血腥味,那人向來整潔的發髻略有凌亂,幾縷發絲連同血跡沾染在側臉,一身華服被利刃割破,滲著殷殷的血,負手立在那里,明明該是戰敗的落魄模樣,月光下夜色底,卻是煌煌刺人雙眼。
他只是涼涼地看著,看那兩人扣住「白穆」,無論是面上抑或眼底,都瞧不出任何顏色。驀然,那雙眸子一動,眼神便落在一旁的「白芷」身上。
白穆不知他如何能到的這里,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麼,只是看著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步子因著身上的傷略有蹣跚。
她知道自己的處境,知道自己不能露出破綻,竭盡所能地保持鎮定,沒有膽怯,沒有逃跑,只用白芷該有的眼神打量他,抽出腰間的長劍喝道︰「放開少夫人!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他卻仿佛听不到她說的話,也不再看向它處,只凝視著她,用曾經那種要將她看入心底的眼神凝視著她,一步步地走近她,不顧她橫在胸前的劍,一手將她攬入懷中,聲音里帶著微微笑意,輕柔而饜足,「阿穆,我不會錯認你第二次。」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夠肥了吧~~
感謝never_00姑娘的長評,還有上次念念姑娘的長評,今晚應該會加更一章如果來得及的話……
現在去睡覺先,困死了……起來再一一回復還沒回的留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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