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夾了一片白菱藕送到宓姌口邊︰「你忙碌那麼久,自己也不嘗嘗麼?」宓姌拗不過皇帝,就著他的手吃了一片,道︰「臣妾其實並不擅長廚藝,只不過盡力一試罷了
還不待皇帝說話,意歡輕搖羅扇,似笑似嗔道︰「是不是只有皇上喜歡的,皇貴妃才會盡力一試?」
宓姌見她一雙眸子晶光瀲灩,也不知她是玩笑還是醋意,只蘊了淺淺笑色道︰「換作舒妃妹妹也會這樣,是不是?」她眼見意歡的臉越來越紅,仿佛不勝羞澀,只暗自好笑,轉頭看著皇帝手邊的書卷問︰「方才皇上和舒妃妹妹在瞧什麼書,這樣有趣?」
皇帝將手邊的書卷遞給宓姌,笑道︰「是納蘭容若的《飲水詞》,算來也是舒妃的娘家人了,都是葉赫那拉氏的文筆
意歡素來清冷的臉龐含了一抹溫柔笑色,仿佛二月枝頭新綻的鵝黃女敕葉。她低下頭卷著衣角,輕聲道︰「臣妾是真喜歡納蘭容若的詞,倒不是因為都是葉赫那拉氏的緣故。臣妾進宮前就知道,皇上喜歡納蘭詞
皇帝看她一眼,甚是溫柔。他的手指篤篤敲在桌上,激起沉沉的余音裊裊︰「朕喜歡的,你都很喜歡。朕也覺得納蘭的詞極好,讀來口角噙香
意歡縴縴手指翻過淺黃書頁,指著其中一篇道︰「旁的也就罷了。臣妾細細讀來,覺得這一首《采桑子》最佳她細細吟哦。語調清婉,「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宓姌見意歡臨風窗下,著一身碧水色銀絲長衫,清粹冷冽如凝于細翠青竹上的白露。她雖是女子,看在眼中亦覺心旌動搖。意歡真是美,難怪這麼多年承寵,恩眷不斷。皇帝雖不容她生子,卻也舍不得丟開。其實宓姌也是美的。宓姌的美是要在奼紫嫣紅的嬌艷中才格外出挑,靜靜地處于明艷之間,便如一枝萼華綠梅。或是一方美玉翡翠。沉靜地散發溫潤光華。比之彤妃美得讓人覺得不留余地。分分寸寸逼迫于眼前,意歡更像芝蘭玉樹,盈然出月兌于冰雪晶瑩之上。讓人心醉神迷。
此刻,宓姌听她語聲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盤,十分清越,便道︰「納蘭容若的詞以‘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卻非如烈火烹煮,燒得灰飛煙滅,必得細細讀來,以為是淡淡憂傷,回味卻是深深黯然。臣妾以為。容若之詞比柳永、晏幾道的更清淡,卻更雋永,算是本朝佳作了
意歡听得宓姌娓娓道來,不覺頷首︰「皇貴妃說到晏幾道的詞,我卻以為有一首可堪與容若的《采桑子》情境相較
宓姌抿嘴一笑︰「舒妃妹妹且別說,由得我猜一猜她沉吟片刻,眼中一亮,「休休莫莫,離多還是因緣惡。有情無奈思量著。月夜佳期,近寫青箋約。心心口口長恨昨,分飛容易當時錯。後期休似前歡薄。買斷青樓,莫放春閑卻。可是這一首《醉落魄》?」
皇帝撫掌輕笑︰「不知舒妃說的是不是?朕想的也是這一首
意歡素來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卻似雪上紅梅綻放,光艷奪目。她取過桌上切好的兩片雪梨,分別遞與皇帝與如懿,笑道︰「猜得不錯,便是這個做嘉賞了
皇帝唇邊的笑意恬淡如天際薄薄的雲︰「良日如斯,是該與兩位愛妃把酒論詩,閑散度日,總勝過與那些前朝的老頭子聒噪了
宓姌不覺問︰「皇上有煩心事?臣妾本是來稟告這個月六宮用度的。皇上若心煩,臣妾更不敢說了
皇帝笑著擺手︰「六宮的事,你掌度著便是,不必時時來回稟朕
意歡取過一只新橙︰「那雪梨太甜膩了,還是吃點酸甜的好她拾起果盤邊的小銀並刀,另一手扶定新橙輕輕一剖,橙子旋即裂開,露出滿盈瑩亮水色的深紅色果肉,猶有汁水飽滿溢出。意歡有條不紊地將新橙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擱入雪白的素紋碟中,碧意盈然的織錦袖口下露出一截如玉皓腕,讓人注目。
意歡分好橙子,望著皇帝盈然有情意流轉,笑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縴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連宋徽宗都有為了李師師不提政事暫且沉醉的時候,皇上怎麼還要提那些前朝不高興的事?」
宓姌知道意歡是在寬解皇帝心緒,但能讓她這般費心勸解,想來皇帝是動過真怒的。她當下也不多言,只屏息斂神,取過橙子咬了一片,道︰「新橙降火,舒妃有心了
皇帝搖頭笑道︰「朕真能不煩躁便好了。昨日在朝堂上,禮部提起孝賢皇貴妃離世已是第三年了,又說立後之事。誰知朕還沒言語,張真玉便向朕道,富察氏乃滿洲八大姓之一,在我朝又家世顯赫,若要選立繼後,當以富察氏出身最佳。他提了這一句也罷了,朝中居然立時有許多人附和,提出要立珅貴人為後
意歡微微震驚,與宓姌對視一眼,很快垂眸道︰「珅貴人入宮不久,出身雖好,資歷卻淺,只怕難以服眾
珅貴人年輕貌美,又出身後族,皇帝難免在她宮中多留了幾夜,的確也是得寵。但宓姌何曾會把這樣一個年輕丫頭放在眼里,何況皇帝名為恩寵之下賞賜的坐胎藥,便夠她松一口氣了。
宓姌微微沉吟,眸中清亮︰「皇上生氣的不是珅貴人能否當得起皇後之位,而是張真玉在朝中一呼百應
皇帝的眸底閃過一絲陰郁︰「先帝駕崩時,留下鄂爾泰與張真玉為輔政大臣,朕一即位,就下令予二人來日配享太廟的待遇。配享太廟是臣屬至高無上的榮耀,但因兩位都是老臣,輔佐先帝盡心,朕也都肯許他們。現在看來,張真玉雖不動聲色,卻極難纏
宓姌覷著皇帝神色,輕聲道︰「張真玉本家和親家姚家有二三十個人在朝中或地方上做官,若加上其門生故舊,勢力實在不小。難怪才提了一句要立珅貴人為後,便有那麼多人附和
「他們附和便附和,朕不肯就是了。朕以潛邸次序論,說起你以貴妃之位居孝賢皇貴妃之後,資歷又深。再者,還有兮貴妃、賢妃彤妃和愉妃,有這些潛邸舊人在,珅貴人實在難以服眾。又豈有以區區貴人之位一躍而至皇後的?」
意歡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笑容︰「那麼以那些人的心胸,必定要提起孝賢皇貴妃的臨終舉薦,要薦兮貴妃為後了?」
皇帝冷笑一聲︰「你倒乖覺,張真玉所言和你如出一轍
意歡秀眉微蹙︰「這樣的胡話後宮里傳來傳去,也當是婦人之見了。怎麼朝堂上的大臣也這樣不堪了?皇後之位取決于皇上,怎是前任皇後選定後任,或是由大臣們商討皇上的家事呢?若不是張真玉糊涂,便是他僭越了
紗窗隔斷的陽光只留下淡漠的暉跡,遙遠天邊的雲霞卻有炫目的光亮。皇帝捻著一個新橙搓揉著︰「糊涂也好,僭越也好,朕怎會容他肆意置喙朕的家事國事,又這般廣布黨羽,群起進言!這朝廷是朕的,可不是張真玉的。于是張真玉便奏告朕,以年老上奏請求告老還鄉。折子里有這麼一句話,說‘以世宗遺詔許配享太廟,乞上一言為券’
宓姌微微變色︰「怎麼?張真玉還怕皇上不許他已經答允的事,一定要皇上有所保證麼?這實在是太無禮了。這麼看,他這請求告老還鄉的折子,竟有幾分試探皇上的意思了
皇帝接過意歡遞來的橙子吃了一片,緩緩道︰「他要試探,朕便成全。只要他安安分分從朕眼前走開,朕便許他一個安穩到老。朕已讓軍機大臣汪由敦擬好了折子來看,明日就可發出去了
宓姌微微松一口氣︰「那就好她遲疑片刻,還是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得不稟告,只請皇上听了不要氣急憂心
皇帝瞟她一眼,淡淡道︰「你說就是了
宓姌寧靜而柔和,含有難得的凝重,和一絲若隱若現的憂慮,她見皇帝臉色松動了些許,才敢婉聲勸道︰「皇上。璞鏈的福晉伊拉里氏來回稟,開春之後璞鏈身上就很不好,一日不如一日。請皇上若得空兒,一定要去瞧一瞧
皇帝的側臉稜角分明,平靜而至淡漠︰「璞鏈的病情朕也略知一二。無非是他自己心思重,又都是些不該有的心思。朕已經讓最好的太醫去瞧了,也吩咐下去,璞鏈每日要吃山參吊精神,只要他吃得下,便是每日十斤,朕這個做皇阿瑪的也給得起。只求他心思安分些,別再做些無妄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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