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科里透著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消毒水依舊明顯，不好聞，卻格外親切，不是丁旭有問題，還是那懷念之情總是讓人油然而生一股歡愉，更重要的是今天接觸了腦外科，真心覺得自己待在急診科這麼多年，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盡管這里的插曲、意外、混亂、騷動也很多，但是事情一旦過去也便過去了，她在內心留下的感謝之情只會有增無減。
「憑什麼呀，每次都是這樣的排班，又是我值班。去年也是。就我不用過年是吧？」
「去年明明就是丁旭值的班。」
丁旭還在爆發感恩之情，那邊就听見了對峙的聲音。
探出腦袋，就看見護士長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站在對面跟她較勁的是余元，比她早一年進急診科，如今自己離開了，余元就成了科室里比較年輕又能獨當一面的骨干護士了，過年啊，偏偏一個特殊的日子，太年輕的hold不住，高年資的又有點照顧，可想而知剩下的就會是誰，況且許蓮又因為個人問題早就被辭退了，余元現在是會打地洞也跑不了了。
丁旭在角落里，模模鼻子，暗暗感嘆，吵架也能提到自己的名字，真是躺著也中槍。
「值班只要一個人麼，憑什麼每年都這樣排，輪流不行麼？輪到誰就是誰，那我無話可說啊，憑什麼你一句話就這樣欺負人？我沒成家就等于沒家，就等于沒事，就等于閑著，就等于不用和家人團聚了？我一輩子不成家的話，就活該一輩子過年值班了？」余元的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但是紅著兩只眼據理力爭，就是不肯哭出來，那樣子囂張的有點嚇人。
「好了，怎麼說話的。不就快結婚了麼，沒輕沒重的，別這麼說話。孩子氣。」清姐听著吵嘴聲趕過來，打斷余元的氣憤話，安慰的拍著她的肩頭。「別這樣啊。」
「大家科室里的規定就這樣。新人先安排值班，清姐她們也是這麼過來的。有錯麼？我們年輕的時候不用工作不用值班麼？就想著天上掉餡餅，我告訴你。沒、有。」護士長還是當仁不讓，氣得余元眼楮鼻子差點擠一塊兒去。
「好了，好了，不生氣了，護士長這不是在征詢意見麼，有事不能值班，那就換一換，沒事，我來值。就快結婚了，高興點！知不知道？別說氣話。」清姐繼續寬慰她，其實她也是能理解的。
平時的時候就盼著過節放假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沒辦法，這種小節小假輪到值班或者加班連句廢話都懶得提了，總要有人上班。誰讓自己輪到呢，但是過年總是個大日子，所以就盼，盼著和家人團聚，盼著能在長輩面前偷懶耍賴。也算是一種自我存在的見證，不知道的還以為世上沒這人了呢。
「結個屁，過年都不能去家里吃個團員飯，人家嫌我工作又累又忙，又髒又臭。結婚？哼哼，不結了，都不知道一輩子圖什麼，拉倒。」
「不許亂說話，真是沒長大。值班麼，都說了我來了。孩子氣，以後去婆家可不能這樣。」清姐是把每一個晚輩，當親妹妹一樣關心的，听見她說話沒輕沒重，也是很生氣的教育她。
「好啊？孩子氣？這都是什麼態度？多大人了，還孩子氣。小姑娘這麼沖，好好說話不行啊？才跟你說值班的事，就發火，還有沒有規矩了，今年值班的就是你，我跟你說。」護士長也怒了，平時她再怎麼嚴厲，也不會不近人情。
丁旭後背的汗刷刷直流，仿佛被罵的那個人是自己，想起當初挨訓的各種情景又歷歷在目重演了一遍，哎，真是苦不堪言。
余元一跺腳，哭著沖回了值班室，等她一走，護士長的臉色也沒那麼難看了，清姐在她耳邊小聲的說著，兩人討論了一會，倒也和氣。
護士長點點頭，沒說什麼，畢竟都是為了工作，沒必要搞成這樣，再說余元一直以來都是挺乖巧的，估計是這陣子為結婚的事比較煩，終于爆發了，也是人之常情，誰沒個七情六欲，沒點繁瑣事呢。丁旭正思索著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就听見外面砰的一聲巨響。
「啊——」
「什麼事？啊——」
「哎，有人跳樓了——」
「醫院里的人跳樓了。」
「死人了，死人了。」
外面的人大聲呼叫著，嘈雜不斷。
「哎，又是哪樓的倒霉護士，大中午值班，沒把病人看住，鬧成這樣，這下又慘了。」丁護士長一臉焦急，開始指揮現場，「老王快去拉病人，清姐準備搶救，傳一喚，快點。」
「哎呀，醫生跳樓了，喂，真跳樓了。」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麼一句，里里外外頓時又炸開了鍋。
「什麼？」清姐聞言大吃一驚，也往門外沖出去，神色慌張的查看，「誰？是誰？咦，小旭？你怎麼在這里？」
「是醫生跳樓，還穿著白大褂呢。」
「精神病的吧，醫生怎麼跳樓。他以為自己是醫生，偷穿的吧。」
「奇怪的啊，真的是穿著白大褂的。」
「哎呀，醫生跳樓了。」
很快，一個滿臉是血的男子被推了進來，短發因為粘稠的血液都糊在了一起，原本整潔的白大褂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液，胸口還掛著工作證，腳上的鞋子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藏青色的襪子落滿了灰塵和污漬。清姐推了丁旭一下，皺著眉向遠方一撇，示意她離遠點，快點走開，自己則和護士長一起小跑著迎了上去。
「小，小……」
丁旭一站，以為清姐在叫自己，停下正離開的腳步回身看她，只見她捂著嘴巴，一臉驚恐，目瞪口呆的看著擔架，隨後噴發出一聲叫喚，「小文——」
「小文——」清姐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情景。眼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經護士長提醒才反應過來，趕緊加入搶救行列，可整個人完全不在狀態，做什麼事都不利索。
「快。快。叫主任，插管。快打電話，會診。會診。」
所有人都因為對來人的熟悉而顯得有點慌亂，一時間都失了陣腳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倒是剛剛鬧情緒的余元見狀立刻打開了搶救車開始抽藥。
清姐情緒激動，顫抖著雙手，連著打了兩次針留置針都沒有打進，急得直掉眼淚。
最後還是護士長果斷，一把抓過留置針，也不管消毒不消毒，刷刷兩下就開通了三路靜脈。抽血，加藥，補液，那都是瞬間的事，一點也不含糊，插管。呼吸機，心電圖，一一跟上，很快一切都恢復到了井然有序的狀態下。
外科主任們匆匆趕來，院領導們也來了。搶救氛圍變得更加凝重緊張，胸外按壓一刻也沒停過，除顫也除了好幾次，依舊沒有什麼很好的反應。
主任們愁苦著臉搖搖頭，更是加重了不好的預感，走出搶救室和匆忙趕來的內科醫生討論目前情況和救治方案，院領導則開始著手了解情況，神色惆悵，公安趕到現場的時候整個搶救過程已經進行到維持循環的一步，大體是沒什麼起色了。
同事們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和對同仁的敬畏勉強還繼續做著工作，各個都是滿頭大汗，略顯疲態，最主要的還是精神狀態，內心更是波濤洶涌。
整個急診科里擠滿了人，丁旭想關心也力不從心，被擠著一路往外倒退，保安們過來疏散人群，似乎是認出了她，倒也沒怎麼管她，並未將她清出場，可她也不忍心看著無力回天的場景。
籌措之間，不經意的回頭，正看見了文主任的老婆，她穿著筆挺的護士服，沒有佩戴贗帽，直直的站在拐彎處的牆角，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悲傷情緒，干裂的嘴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蒼白失血，看得出她呼吸得很沉重很費力，熬紅了的雙眼睜得又大又圓，可硬是不肯流下一滴眼淚。
夫妻做到這份上，已經不能再用言語來表達什麼感觀了，作為旁的人，我們無法去想象她是在恨還是在愛，也無法去評論她是無情還是情深，明明也是很傷心很難過，可能多的更是無奈，那又能如何呢？
她就是那樣遠遠的站著，看著，悲傷著，最後一個人默默轉身，孤獨離開，就像從沒出現過，也從沒悼念過一樣。
夜晚降臨，丁旭選擇留下來，一直等到清姐下班，默默陪她找了間咖啡館坐下，兩個人並不聊天，只是點了咖啡，然後沉默。
清姐間斷的撥打著電話，而電話那頭卻始終無人接听，有一點清淚滑落，被她用手背深深擦去，然後是深深的嘆了口氣，她的雙手一直劇烈的顫抖不停，因為連續一個多小時的胸外按壓，也因為久久難以平復的心情，搶救了三次，最終文主任還是走了。
咖啡杯里混黃的液體冒著熱氣，從一開始的騰騰直上到後來的奄奄一息，最後化為一杯寧靜。
丁旭盯著它，突然就想到了一抔黃土。
那時候，還是在高中，語文老師不知道是講到了什麼內容，突然聯系到了這個字，半開玩笑的說猜一猜這個是什麼字，讀音怎麼念，那個字就是抔。
調皮的男同學說不認識的字就認一邊，叫一不黃土，又有男生爆笑著說，你傻啊，老師既然會這麼問當然不會這麼簡單，我猜還是讀杯，一杯黃土。所有的女生們看著他們兩撥人吵的歡騰，在老師的教導下永遠的記住了這個哀傷的字，念做pou，一抔黃土，那是人最後的歸宿，化作一個小小山頭，混黃而淒楚。
時光還是按著自己的步調慢慢走著，從容不迫，並不因為旁人的干擾而移步錯位。就這樣靜靜的，等到客流涌進，再等到人丁稀疏，清姐才終于放棄撥打電話。
丁旭知道她是在找好朋友，那個叫江琴慧的女子不是逃逸了，而是逃避了，她在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嫌疑，請大家不要誤會，她只是打過許蓮，找過領導。吵過架，鬧過離婚，但是文主任的死與她無關，至少沒有直接關系，沒有人會說她做對了。但也沒有人能說她做錯了。
文主任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跳樓的。當時他的學生做完化療病人的病歷匯報剛離開，走出幾步，想起老師可能不會去食堂吃飯。就又折了回去，打算問他要不要幫他打份飯，象征性的敲了兩下門示意之後，學生就像往常一樣直接推門進去了，誰知道這一次的進入就只能最後看一眼老師的背影。
一切都顯得倉促而莫名，卻又在情理之中。
瑩姐催促的電話打斷了兩人的沉思，丁旭仍不放心，罔若未聞，也不掛斷。也不解釋，任她急促的響著，她決定了，堅持著，陪伴著，她不能放任清姐一個人。
最後實在扛不住。丁旭不得不叫來了清姐的老公，印象當中她只見過他幾次，斯斯文文，話語不多，通常都是清姐說什麼。然後他干干的應一句是。
他很平靜的走過來，戴著副金絲眼楮，回絕了點餐的服務生，挨著清姐坐下，很從容，很平靜的告訴她兒子已經睡了，自己可以陪她再呆一會兒，但是不能太久，他怕兒子找媽媽。
清姐的眼淚終于可以暢快的流出來，靠著他的肩膀沉痛的哭著，男人一手扶著她的肩膀，一手握住她的手，小心關懷，對著丁旭說了句無聲的謝謝。
丁旭點點頭，獨自走出了咖啡屋，今天的氣溫特別低，凍得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回頭看見依偎著的兩個人在紅色的卡座里相互取暖，那種平淡而真實的幸福被細膩立體的刻畫出來，不需要太多話語，也不需要復雜表情，你除了報以微笑，便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夸贊。
很不乖的，她就那樣沿著馬路到處走，之所以說她不乖，是因為阿正已經和她約好了地址正趕來接她，但是提前出來後的她，又不想呆在原地，就開始漫無目的的走開了，好在阿正眼尖，在半路看見她，急忙掉頭追了上，卻也不叫她上車，只是靜靜的在她身後跟著，直到她腿累了，疲憊了，蹲下了。
丁旭沒有哭，她只是想休息一下，突然覺得所有人都好悲慘，文主任是，江琴慧是，許蓮也是，他們似乎並沒有錯，死亡沒有錯，吵鬧沒有錯，當小三也沒有錯，一個選擇而已，一點悲傷而已，一場人生而已，我們無法替別人解釋生命，只能對得起自己的生命，活著，賴的，強的，對的，或是錯的，在這一刻看起來，都變得有點無關緊要。
回南市的路，還是那麼漫長，讓人得到一絲安靜。
長長的盤山公路蜿蜒曲折，丁旭很希望車子能這樣一直開下去，沒有盡頭，只有盲目。
路燈顯得很不爭氣，直到車子在黑暗中駛過很遠以後，才知道有反應的點亮起來，它們照亮了一路過去，那里滿是疼痛的回憶，需要光明的時候你不知給予，等我們埋沒在黑暗之中沉寂以後，你又狠狠地剖開那些黑暗，給我們看清楚那些曾經的不堪和迷茫的過去。
無奈的不知如何責怪，只有咬牙接受。
最終車子還是要停下，我們不可能永遠在路上，疲憊的時候就要懂得休憩和調整，家里燈火通明，準確的說是霍潮墨的別墅里燈火通明，丁旭的步子有點急，她感到疲憊極了。
喬賽竟然也在樓下，還有霍潮墨，還有涂雅，他們一邊看電視，一邊宣布她可以回家過年了，從年三十一直到初八，如果有需要的話還可以提前一點走。
丁旭只是默然的點頭應下，既沒有興奮，也沒有顧慮，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下，面無表情的離開了，她現在只想去洗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的睡上一覺，或許到了明天，她就會好一點，盡管世界可能不會改變。
ps︰
感慨的時候……面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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