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二月,大燕官軍與駐扎在洛陽的何增大軍展開攻城戰,雙方廝殺了將近半個月,洛陽城破。何增兵敗自刎,十萬大軍一部分戰死,一部分被就地坑殺,洛陽城內血流成河。不僅如此,燕軍還對洛陽展開了一場地毯式的洗劫,無數百姓慘死在屠刀之下,這座原本屬于大燕的城市,一夕之間,宛如阿鼻地獄。街道、房屋、宮殿、廟宇,能燒的都燒了。金銀、珠寶、字畫、珍玩,能搶的都搶了。甚至連城郊一大片世家的家墓,都遭到了軍隊的焚毀。
消息傳到揚州,人人哀慟憤慨。陸萱正在茶樓里閑坐,不巧听到兩個書生談論此事,她心中一跳——洛陽城郊的世家家墓,其中,正有蕭氏。蕭氏五百年 赫,其間,無數族人埋葬于洛陽城郊的家族墓地中,範圍綿延幾百畝山地。這之中,就有蕭雋的祖父、祖母,和其他許多至親之人。蕭雋若知道這個消息,不知該做何種感想。陸萱又急又痛,忙忙地往家中趕去。
回到家中,蕭雋卻不在。陸萱去蕭雋的書房尋他,室內空無一人。窗前的書案上攤著一副紙,其上墨色淋灕的幾行行草︰「喪亂之極,先墓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字跡尚新,字形鋒銳,最後一筆草草勾畫,顯見寫字之人心情激蕩。
陸萱一路趕回,便是怕蕭雋知道此事後痛苦激動。他們相依四年,蕭雋從未對陸萱發過脾氣。但陸萱知道,蕭雋心性堅忍,對家族懷有極深的感情。蕭家已是過往雲煙,蕭雋可以因為陸萱甘于平凡,但怎麼能忍受連先祖的墳塋都無法得到安寧!
想到蕭雋此時的痛苦,陸萱恨不能以身代之。想到蕭雋知道此事後會做出的反應,陸萱又不由地憂懼。她就這樣呆呆地坐在蕭雋的書房里,從日中坐到日落,從日落坐到日出。
天剛蒙蒙亮,蕭雋回來了。小院里一片黑暗,蕭雋借著微熹的晨光,徑直走向自己的書房。他知道陸萱一定在那里,一定會看到那副字。
房里也沒有點燭,陸萱坐在案前的小幾上,昏暗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嗤啦一聲,蕭雋點燃了燭台上的殘燭。那點火光跳躍著,在兩人的臉上投下了扭曲的陰影。「阿姐。」蕭雋開口喚道,他的聲音沙啞滯澀,又帶著一點微不可查的惶惑。他猶豫了半晌,嘴唇幾次張合,還是不知道要怎樣把話說出口。
陸萱此時才抬起眼看蕭雋,她從小幾上站起身來,僵硬了一夜的身體發出喀拉喀拉的呻/吟。她面上帶笑,用往日的語氣笑道︰「回來啦。餓了吧,我去吩咐廚下做飯。」
蕭雋緊緊地拉住陸萱的胳膊,那細瘦的胳膊仿佛爆發出了強大的力量,在他手里拼命掙扎著。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咬著牙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阿姐,我要上戰場了,我進了神武軍,下月大軍開拔,就要北伐。」
陸萱猛地停止了掙扎,她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蕭雋︰「你說過哪也不去的,你說過就在家陪著阿姐的。」她想起那時少年的笑容,覺得眼淚就要從眼眶里掉落下來,「藥師,你騙我……」
蕭雋的雙頰隱隱抽動著,透出一種難以忍受的酸痛︰「阿姐,對不起……」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阿姐……」他哀傷地看著陸萱,「我沒有辦法,我不能不去……我不能……」
我不能忍受先祖墳塋被毀的恥辱,我不能忘記父母曾經的期許,我不能放棄家國刻骨的仇恨。我不是騙你,阿姐,我會回來的。我絕不離開你,我說過的,絕不離開你。
千言萬語堵在他的胸口,他卻無法對面前的女子說出口。
「你騙我……」陸萱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我相信了你,我以為我們能像以前那樣,但是你騙了我!我那麼相信你!我不許!我不許你去!」她瘋狂又悲傷地哭道,「蕭雋,我不許你去!絕不!」
「為什麼?」一陣難耐的沉默後,蕭雋忽然開口問道,「為什麼不許我去?阿姐,你告訴我,為什麼?」他似乎冷靜了下來,那雙純黑的眸子幽深又冰冷。
陸萱愣住了,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蕭雋的話。
「你不希望我來南方,不高興我和沈叔叔見面,不願意我參軍,一切有關北伐的事,你都不願意听到。為什麼?阿姐,為什麼?」他輕柔地問著陸萱,語音平靜,神情淡然。
這些疑惑一直積壓在蕭雋的心底,他從不敢將它們翻出來。他是個極為聰明的人,陸萱的反常之處,四年的時間,又怎麼會注意不到。但他不敢表露絲毫,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可能,他也不願意去破壞,破壞維系著他和陸萱的那張紙。
但是現在,他問出來。蕭雋平靜地問出了這些問題,出乎他的意料,他心里似乎什麼也沒想,沒有惶惑,沒有悲傷,也沒有如釋重負。
他看著陸萱,這個他少年時期最親密的人,這個他懷著復雜心緒的人。有那麼一瞬間,洶涌的感情就要噴薄而出,但是他生生將它們按回了心底。
蕭雋笑了笑,他似乎又變回了往日那個寡言而溫柔的少年︰「阿姐,我不怪你,不管怎樣。」似乎是為了強調,他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所以,別離開我。我絕不會離開你,你也別離開我,好嗎?」
陸萱茫然地張了張嘴,那模樣就像離水的魚,徒勞而可笑。
蕭雋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他眷戀而溫柔地看了陸萱一眼︰「別離開我。」他最後留下這一句話,大步走向了沖破黑夜的旭日里。
陸萱總在想,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對蕭雋說出那樣一番話的呢?
她看著這個孩子長大,不,這樣說或許不對。他們第一次見面,蕭雋是個髒兮兮的小乞丐,那時他廋極了,個頭也小,就像一根可憐兮兮的豆芽菜。她帶他回家,洗去身上的泥垢,露出來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美麗少年。是的,蕭雋甚至可以稱得上美麗,他繼承了蕭家的好相貌,無論是學識、口才、身手,沒有一樣不讓人驚嘆。而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沒有陸萱,他依然會是這樣一個優秀的人。
沒有陸萱,他會在一段短暫的落魄後恢復他世家子的身份,很快重拾往日的榮光,成為一個比他的父親還要耀眼的人。因為陸萱,他在陳留的一座無名小院里窩了四年,默默無聞地生活著,放棄自己才華和抱負。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自己對蕭雋的人生起到過什麼作用嗎?陸萱仔細地思索,她覺得完全沒有。沒有自己,蕭雋依然可以活的很好,他甚至會活的更好。他卻全心全意地依賴著自己,他聰明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反常,但他還是選擇相信。
那一刻的爆發,陸萱已經分不清自己的意圖了。是為了完成任務嗎?還是因為自己只是不願,不願蕭雋踏上危險的戰場,不願兩人平靜地生活被打破。如果可以,陸萱寧願一輩子都不去想什麼穿越、系統、任務,她像個可笑的瞎子,選擇假裝看不到自己不願看的地方。好像如果去看,去想了,她馬上就得離開這里。
蕭雋問陸萱︰「別離開我,好嗎?」陸萱多想回答一句︰「好。」但她不能,所以她只有沉默。她無法許下承諾,過去的約定都不可以兌現。
她付出了四年的感情,即使那個髒兮兮的小乞丐沒有她,也會成為一個美麗少年。但她沒有辦法,不去關心他,擔心他。她懷著愧疚而驕傲的心情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久,離她離開的時間就越近。他們靠的越緊,分別的那一刻就越痛苦。
她看著他執拗地相信著自己,執拗地要求一個承諾,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三月二十五日,是唐軍開拔的前一天。一個多月以來,蕭雋都沒有回家。在沈樸的引薦下,他很快融入了神武軍,並且憑借著自己的勇武贏得軍營中大部分人的尊重。蕭家人似乎天生就應該待在戰場,他們的血液里潛藏著軍人的因子。
蕭雋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回家看看,他想念著陸萱,但他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她。在那場爭吵後,他們就沒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打過一個照面。蕭雋有好幾次想去見陸萱,他卻不知道陸萱願不願意見到自己。
蕭雋正坐在營帳前發呆,沈樸身邊的親兵跑過來喚道︰「三郎,將軍有事請你過去一趟。」
蕭雋忙起身去了沈樸的營帳,他本以為沈樸是要叮囑他戰場上的事,沒想到沈樸遞給了蕭雋一個長長的包裹︰「你家里托人送來的,拿去吧。」沈樸知道蕭雋四年來都跟當初收留他的一個女子在一起,兩人以姐弟相稱。
蕭雋道了謝,拿著包裹往回走。憑著手感,他知道,包裹里的是一桿槍。陸萱送給他的那桿槍早已陳舊不堪,但蕭雋一直舍不得丟。這次進入神武軍,沈樸花重金請名家為蕭雋打造了一桿新槍,又讓蕭雋將那桿舊槍放在家里,蕭雋還是偷偷地將那桿槍帶了出來。陸萱為什麼又要托人送來一桿槍?
回到營帳,蕭雋慢慢拆著包裹,他忍不住緊張的心情,生怕陸萱捎來什麼決絕的話。裹得緊緊的麻布被一層一層地解/下,最後一層麻布被揭開,其下果然是一桿長槍。
槍身七尺七寸,暗沉沉的槍尖閃爍著烏金的鋒銳光芒,槍桿古樸平實,沒有花紋,沒有槍纓。就像一只沉默的猛虎,在黑暗中露出鋒利的獠牙。在槍頸處,刻著一排小小的篆文,「虎膽斷魂槍,蕭」。
蕭雋顫抖著拿起這桿槍,這件蕭家流傳近百年的神兵利器,它的最後一任主人,是蕭雋戰死在長安的父親。
包裹的底部放著一張紙條,陸萱的字跡簡潔韻致︰「保重身體,我在家等你。」
天氣正好,陸萱懶洋洋地坐在門外的小幾上曬著太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陸萱抬起頭,熟悉的身影騎在馬上,正向著自己疾馳而來。她不由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向前望去。
少年越來越近了,他坐在馬上,緊握著手里的虎膽斷魂槍,朝陽光下的女子露出一個耀眼的笑容︰「阿姐,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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