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火,人們焦急地奔走、呼號,扭曲的影子在牆上投射下一道道斑駁的痕跡。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如何做。
「三郎。」有人在火焰里喚他,「三郎。」那聲音又悲傷又低微。
「阿姐。」他听到了,是阿姐,是阿姐的聲音,「阿姐!」他大聲回應,「阿姐,你在哪里?你快出來!阿姐!」
「三郎。」阿姐站在火焰的那頭,「你快走,快走。」
「阿姐,阿娘呢?二娘呢?」
阿姐並未回答他,她只是重復著︰「三郎,快走。」
「不,我不走!阿姐,你過來,我們一起走!」他拼命地呼喊,火勢越來越大,阿姐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阿姐!阿姐!」他聲嘶力竭地喊著,眼淚不停涌出,視野里是一片血一樣的紅。
「三郎,阿姐不能陪你了,你快走,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阿姐溫柔地望著他,一如過去他們在春日的庭院里,在耀眼的陽光下,「三郎。」阿姐沖他綻放出最後一個笑容,「再見。」
「阿姐!「那一瞬間,他仿佛被人攫住了喉嚨,胸腔中發出淒厲的嘶喊,「阿姐!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淚水大滴大滴落下,他用盡全力將自己蜷縮起來,「不要離開我……你們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阿爹、阿娘、大哥、二哥、二娘……他一個人走在黑暗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可以牽著他的手,可以告訴他,「我在你身邊」。
少年將自己縮成一團,他面上全是淚水,仿佛一只小獸般狼狽地哭著,直到聲音沙啞,直到眼角干澀。昏沉中,一只溫暖的撫上了他的額頭,輕輕地安撫著他︰「別哭,我在這里。」那聲音似乎有種魔力,又像一股暖融融的氣息包圍著他。
「阿姐,是你嗎?是你嗎?」他緊緊抓著那只手,生怕自己一松開,手的主人就會離開。
「是我,三郎,是阿姐。」阿姐也緊緊地回握住他,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氣,仿佛五月的梔子花。
「阿姐,別走,別離開我。」他哀哀乞求,心髒又被抽緊,眼淚怎樣也忍不住。
「好,我不離開你。」阿姐輕柔的為他拭去淚痕,「阿姐就在你身邊,藥師。」
那一晚,他做了久違的一個好夢。夢里,阿姐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不離開你,阿姐就在你身邊。」
萬樹涼生霜氣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兒競把清荷葉,萬點銀花散火城。
正是一年中元夜,陳留城內的小河里飄滿了荷花燈。街面上擠滿了男女老幼,有沿街吆喝的小販,有拖家帶口的中年夫妻,也有瞞著家人偷偷出來幽會的青年人。人們的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映著夜空中的朗月,就連滿河的花燈也略遜一籌。
陸萱拉著蕭雋的手,一路興致勃勃地看著花燈。少年許是不好意思,幾次想要掙開陸萱的手。陸萱不由揶揄︰「害羞啦。」
蕭雋有點臉紅,他生的白皙,那一點淺色的紅暈暈在雙頰上,顯得格外的突出。蕭雋倒嘴硬,悶悶地應道︰「沒有。」
陸萱似笑非笑地睨了蕭雋一眼,見他果然低下了頭,不禁哈哈大笑︰「有什麼好害羞的,姐姐牽著弟弟,理所應當。」她說完,又將蕭雋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兩人一路走過去,沿途遇見不少熟人。陸萱這個酒鋪老板在陳留城內可算的上是個名人,高門大戶、三教九流,她都識的一些人。就有不少人沖陸萱打招呼︰「陸娘子,今兒也出來放燈啊。」
陸萱一一回應,又跟人家介紹蕭雋︰「這是我弟弟,藥師,他不常出門,大家伙不熟吧。」
蕭雋被陸萱牽著,他個頭已到陸萱下頜,臉部線條雖未月兌稚氣,但已不是孩童模樣了。還要應付一幫熱情過度的街坊,蕭雋向來寡言,是以更添局促。但不知為何,他心中並未有絲毫不耐,安靜地站在陸萱身邊,在旁人看過來時配合地露出一個微笑。陸萱身上傳來的梔子花香,在這一刻,似乎更濃郁了一些。
此時月色正好,蕭雋偷偷去看陸萱。她笑容明亮,神情溫柔。仿佛多年前的中元夜,蕭雋和阿姐溜出府去放燈,姐姐牽著他的手,朝他露出的笑容比滿河的燈還要耀眼。她們兩人是如此相似,卻又有太大的不同。
陸萱總是大聲地笑,隨意地躺在榻上,喝醉後拉著自己的手說胡話。她就像一支短笛,吹奏出的,是清脆而高亢的樂聲。而阿姐從不會這樣,姐姐是安靜的,婉約的。仿佛一把古琴,彈出低沉幽靜的音符。
但她們都對自己很好。蕭雋永遠都記得,火焰中阿姐朝自己揮出的那一只手。那只手,在破廟前的微光里,和馬上那個女子伸出的手重合了。似乎是在夢里,姐阿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是在夢里,阿姐坐在他的床前,輕柔地告訴他︰「我不離開你。」似乎是在夢里,阿姐站在他身旁,微風送來她身上的香氣。
「阿姐。」蕭雋低低地喚道。
「什麼?」陸萱沒有听清,她微微側過頭,「藥師,你說什麼?」
「阿姐。」少年的聲音更低了,聲音里混雜著哽咽。陸萱仔細去看他的臉,那雙純黑的瞳仁里依稀有水光閃爍。
「傻小子。」陸萱模了模他的頭頂,頂心透出一股溫溫的暖意,「別哭鼻子嘍,想要什麼阿姐給你買還不行嗎?」
「才沒有哭鼻子。」蕭雋的聲音嗡嗡的,隨著這聲回答,他不禁發出了響亮的抽泣聲。
陸萱忍俊不禁,見蕭雋臉又紅了,才不逗他了。她見前邊小攤上擺著一對小豬花燈,覺得新奇有趣︰「那對花燈挺有趣,阿姐去買了來,咱們倆一人一個。」說罷,她便朝那小攤跑去。
蕭雋一時還站在原地,陸萱見他沒跟過來,又跑回去拉著他的手,笑眯眯地道︰「小藥師,咱們去買燈啦。」陸萱一副哄孩子的口吻,又是寵溺,又是溫柔。
蕭雋心中既甜又惱,忍不住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陸萱覺得他著實可愛,又模了模他頭頂︰「好啦,小藥師不是小孩子。」兩人此時已走到那個小攤,陸萱拿起花燈端詳,忙著和老板討價還價。
蕭雋無法,只得低聲抱怨︰「別叫我小藥師。」
這一晚兩人玩得十分盡興。蕭雋解開了心結,他尚是少年心性,和陸萱一起在陳留城內的大街小巷里瘋跑。兩人又去喝了酒,陸萱倒沒喝醉,但也有些亢奮過頭了。夜已深了,他們遂頂著一身酒氣往家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夜的月亮雖不圓滿,但亦十分清朗。
陸萱一路哼著歌,提著買來的花燈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她因為精神高昂,雖然身形不穩,步伐倒很快。蕭雋落在她後面,陸萱見狀,又搖搖晃晃地走回蕭雋身旁。不多一會兒,陸萱有走在了蕭雋前面,她便又走回來。幾次三番下來,蕭雋忍不住道︰「阿姐,你不用在意我,我就走在你後面。」
陸萱不滿︰「什麼話,我當然要走在你旁邊啊,我是你阿姐。」她不由分說地拉起蕭雋的手,「我牽著你,我走慢點。」說完,她又補充,「我不是把你當小孩子哦,但是我一定得走在你旁邊。」
他們兩人牽著手,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誰都沒有說話。明月的清輝從樹間灑落,在地上編織出一段靜謐的小路。
「阿姐。」蕭雋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抽出自己的手,抬頭望著陸萱。陸萱有些茫然,些許月光灑落在蕭雋的眸子里,那雙純黑的瞳仁仿佛閃著光。蕭雋深吸一口氣,「阿姐,我有話要和你說。」他不等陸萱回答,又道,「我告訴你我叫藥師,其實,藥師只是我的小字。我叫蕭雋,在家中行三,父母喚我三郎。我祖籍洛陽,家在長安。父親……是蕭高平。」他一口氣說完這一番話,只覺得心跳的極快極快,從胸腔跳到喉嚨,又從喉嚨跳到嘴邊——洛陽蕭氏襲封高平公,這一任的蕭高平,正是蕭雋的父親蕭湛。
陸萱看著面前的這個少年,即使緊張如斯,他也只是緊抿著嘴唇,倔強地用那雙黑眸和自己對視著。陸萱忍不住又模了模他的頭頂︰「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啦。」
在那一瞬間,少年嘴角的線條明顯有了些微放松,他似乎想微笑,又忍了下來。蕭雋低聲道︰「你不打算把我送到官府嗎?」
陸萱敲了敲他的額頭︰「這就不叫阿姐啦,我陸萱缺那幾百兩銀子嗎?臭小子。」話音剛落,蕭雋主動握住了她的手,這可是第一遭,陸萱又高興又無奈,只得又敲了敲他額頭。
蕭雋捂著被陸萱敲紅的地方,抱怨道︰「好痛。」
「你不乖。」
「我又不是小孩子。」少年的聲音又悶悶的了。
「這話你今天說了幾遍啦,況且,你確實不乖嘛。」
「哼。」
「哈哈哈,傲嬌啦。」
「什麼叫傲嬌?」
「傲嬌就是啊……」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對話內容無聊又無趣,兩個人偏偏都興趣盎然。在星空下,在月色中,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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