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外貧民聚居的棚戶區,陸萱找到了羅玉清。
據那老漢回憶,羅玉清是從福建龍岩鄉下來的,據她說,她遠房一個久未聯系的堂叔到鄉下看她,發現她日子過得很苦。這堂叔在廣州做生意,就將羅玉清帶到廣州城,給羅玉清和孩子在城內租了間屋子,原說好了之後再來看她的,誰想居然一去不回。羅玉清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尚不夠交半月的租金,便被房東趕了出來。
老漢說著不由嘆息︰「一準兒是遇到騙子了,只她一個鄉下女人,顏色也普通,還帶著個孩子,不知有什麼可供人圖謀的。」老漢的老伴看他們母子可憐,便指點他們去城外的棚戶區,那地方雖髒亂,但比露宿街頭要好。
陸萱花了接近一周的時間,終于找到了羅玉清。
陸萱只在系統提供的資料里見過羅玉清,如今羅玉清的樣子倒和資料里相差不大,一身粗布藍褂子補丁摞補丁,漿洗的卻很干淨。羅玉清今年不過二十五歲,因多年艱辛勞作,看起來仿佛快三十了。臉色蠟黃、身形瘦小,但精神並不頹靡。她如今靠給人漿洗衣服維生,平日里寡言少語,因著為人勤快本分,周圍的人對她風評都挺好。且她一個獨身女人,帶著個孩子,貧民們自己衣食無著,卻也憐她辛苦,頗有幾個幫助她的。
有人听說陸萱來尋羅玉清,忙問︰「是羅妹子的堂叔來尋啦?」
陸萱心中愧疚,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堂叔,的確是陸萱安排的。在到廣州之前,陸萱就雇人假扮羅玉清的遠房堂叔,將羅氏母子從福建帶到廣州。陸萱原本計劃的是由這個堂叔資助,讓羅玉清在廣州安頓下來,之後再通過這個堂叔結識羅玉清,從而達到戳穿夏炎的目的。誰知那個「堂叔」大概是見財起意,將羅氏母子帶到廣州後竟卷款逃跑了。羅玉清之前在鄉下雖生活艱苦,但尚有兩間茅屋棲身,現在因為陸萱插手,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了。他們母子初到廣州,人生地不熟,也不知之前吃過多少苦。
這件事陸萱不能和任何人說,心中想來,更覺對羅玉清不起。她一時半會也想不到解決目前難題的辦法,只好在原地打轉。
此時羅玉清進城去交洗過的衣服去了,留下兒子夏昕給周圍的幾個老大娘照看。夏昕今年四歲,因為營養不良,看起來不過兩三歲的樣子。他母親不在,卻並不苦鬧,乖乖地一個人坐在樹下玩泥巴。老大娘們提起來都是嘖嘖稱贊︰「這個孩子乖呢,聰明的緊。」陸萱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好方法。
中午羅玉清回來了,听說有個年輕姑娘在等她,她忙迎上去。這姑娘自然就是陸萱,陸萱自我介紹說是游民習藝所的工作人員,到城外來考察,看到夏昕如今正是學齡,卻沒辦法受教育,心中可惜,所以希望羅玉清能隨她進城,讓夏昕到習藝所入學。
這也不是陸萱騙她,民國的游民習藝所教養游民分為兩部分︰年齡在十歲以內者就學,年齡較大及不堪就學者習藝。
羅玉清听說能讓兒子上學,雖不是正規學校,心中自是千肯萬肯。她也不怕陸萱騙她什麼,她如今一窮二白,根本沒什麼可圖謀的,只她仍有疑慮︰「毛毛可以上學,我自然願意,但我們住在這里……」
陸萱問她︰「大姐可會做飯?」
羅玉清笑道︰「我們鄉下婦人,哪個不會燒火,味道不敢保證,會肯定是會的。」
陸萱拍手道︰「這便沒問題啦,大姐也知道,如今因為北伐,城內流民增加,我們習藝所的人忙不過來,現下正缺個做飯的。大姐可以隨我去習藝所,我們給您安排住處,條件不是頂好,但一來,令郎可以就學,您也可以在閑暇時學些織染、印刷手藝,兩全其美。」
羅玉清前二十幾年都生活在鄉下,根本沒機會接觸到現代工業技術,因而在廣州找工作,也只能幫人家洗洗衣服。如今听說還可以學些手藝,當即答應了陸萱。他們母子也沒什麼行李,一個小布包裹,告別了周圍的鄰居,牽著兒子,就跟著陸萱去習藝所安頓了下來。
陸萱解決了這件事,總算心中暗舒一口氣。她因為夏炎的原因利用羅玉清,如今雖是在幫羅玉清,這幫助中也參雜這功利,如此不純粹的關心,使陸萱更為歉疚。陸萱本想借給羅玉清一些錢,這些錢名為借,但陸萱完成任務就要離開,錢自然是不用還了。
羅玉清卻拒絕了,她如今已和陸萱熟悉了,便喚她妹子,她道︰「妹子,我知道你是好心,我心里領你的情,錢我不能要。」她不等陸萱開口,又道,「我雖然沒讀過書,也知道做人不能貪心。我現在有吃有喝,還能免費學手藝,比以前在鄉下不知好了多少。等我學好了手藝,就去紡織廠工作,將來可以過得更好呢!」
陸萱听罷,又是佩服又是感動,羅玉清心地樸實善良,這麼好的一個女人,卻被夏炎那個人渣給辜負了。
陸萱曾委婉地問過夏昕父親的問題,羅玉清也不晦言,她道︰「小的時候家里窮,把我賣給夏家當童養媳。我十五歲嫁給毛毛他爸爸,毛毛他爸爸在城里讀書,家里都是我操持的。毛毛生了之後,家里過得也還行。後來毛毛他爸爸要去鬧革/命,公公不同意,毛毛他爸爸連夜走了,就再沒回來過了。公公婆婆又得了病,家里越來越窮,到最後就剩了我和毛毛兩個。我本來想,毛毛他爸爸一直沒回來,連個口信都沒有,大概是不在了吧。兩個老人家走了,我托人捎信,也不知道往哪里捎。後來……」她說到這里,終于嘆了口氣,「後來,他總算寫了封信回來,我不識字,央村里的趙先生念給我听,趙先生說,是休書……」羅玉清頓了頓,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她說,「妹子,你知道嗎?是休書。」
陸萱心下酸楚,去握她的手,只覺得顫抖得厲害。
羅玉清又道︰「妹子,你別笑我,我有時候真在想,他不如死了呢,總好過這樣來折磨我。」她見陸萱淚盈于睫,反過來安慰陸萱,「妹子,沒啥好哭的,不值當。我現在早不想啦,他是死是活,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陸萱問道︰「大姐,你怨他嗎?」
羅玉清道︰「我怨過他,跟了他十年,我怎麼能不怨,但我現在不怨啦。妹子,你知道嗎,我來城里,周圍知道的人都跟我說,現在休棄發妻的人可多啦,也不止你這一個。我想,是呢,那麼多人,人家都過來啦,我怎麼就不能過來。只是可憐我的毛毛,以後就沒有爸爸了。」她沖陸萱笑道,「妹子,你願意幫我,我心里感激。你們如今的小姑娘不都說嗎,誰說女子不如男。我前二十幾年從沒這麼想過,現在開始想,不遲吧。」
陸萱緊緊握著她的手,堅定地道︰「不遲。」
在這個時代,像羅玉清這樣從舊式女人向新式女人蛻變的不知凡幾,在那一場痛苦的月兌殼中,她們沖破身上的枷鎖,這過程艱難異常,乃至鮮血淋灕。陸萱不知道其他的女人怎樣,但羅玉清,是她見過的最為努力的。
羅玉清每天白日里給習藝所做飯,學習防治技術,晚間還要上習藝所的補習班,學習識字、珠算。她雖尚算年輕,但從未學習過這些知識,自然是舉步維艱。但她從未道過一聲辛苦,說過一句放棄。
這樣一個女人,陸萱沒辦法再去打擾她的生活,將舊日的傷疤揭開給她看。至于陸萱的任務,就用其他的方法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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