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啊,」頭頂傳來他的聲音,說的是道歉的話,卻尋不到毫厘歉意,「他選了你,我卻沒放你。」
早拿定了注意要留下她,如果蕭戎選的是孟卿玉,能讓這位大燁權臣對皇帝冷心,何樂而不為?就算選的是她……也沒什麼損失瓏。
她睫毛翕動,「沒什麼對不起的。」
「啊?」他沒听清,孟卿雲閉眼,「不用再說了,你要我同你去漠國,我去便是了。」
之前她也對他愛搭不理,可完全不似現在的模樣。冷冷的,真的一句話都不願同他說了。
「我還沒告訴你我是誰,你不好奇嗎?」他偏不服,硬是要逗她說話。
孟卿雲懶懶一笑,「拓跋昀,原來漠國的皇帝,這般天真。」
「你……」濃眉皺起,不自覺俯下臉,她發間香氣幽然,他愣住。片刻釋然,揮鞭加快,笑聲爽朗︰「孟卿雲,你果然是個寶。」
她真是無語。
這男人先前與她說話,已然從「我主上」換成了「若你能歸我所用」,再加上通身的氣度與那些手下畢恭畢敬、說一不二的樣子,還能猜不出來麼檉?
只是沒想到,他身為一國之君,居然敢以身涉險,到了大燁月復地。漠國人五官深邃,體型健碩,即便隱姓埋名藏在普通人中,也能很輕易被識破,難為他想出這個法子扮山賊。
蕭戎沒有說謊,隨州守備一路放行,暢通無阻。出了隨州轄域,他們專揀荒野的地方走,直到天色發亮,到了個小村鎮才停下。沒有進鎮,拓跋昀命人去買了幾件衣裳,隨後又入了山林中。
他們買得匆忙,裁衣鋪里做好的成衣都是按照一般人的尺寸,到了他們身上,不是袖子短了,就是褲腿短了,難免顯得不倫不類。孟卿雲看得好笑,拓跋昀倒是不氣,瞅瞅她身上發皺的衣裳,問道︰「要不要換一件?」
孟卿雲搖頭,「一.夜沒睡,是要趕路還是歇會兒?」
漠人體力甚佳,他並不覺多累,只是看她臉色發白,還是吩咐道︰「歇息一個時辰。」
眾人分散坐下,看似閑散,實則將他倆圍在中間,時刻保持警惕。
孟卿雲倚著樹干闔眼,身邊一暖,是他挨著坐下。她皺眉︰「你不能離我遠一點嗎?」
拓跋昀笑道︰「都是男人,何必這麼介意?」
秀眉皺起,終是沒再說他。
孟卿玉用的軟骨散比之前暗衛使用的還要厲害,應是蕭戎特意給她保命的,想不到用在了孟卿雲身上。經過一.夜,藥效退了大半,也僅是能行走無礙。
一個時辰里混混沌沌,根本睡不著,等再次啟程,氣色比之前還要差。拓跋昀眉頭皺得緊緊的,將她在馬上護好,「你臉色好難看。」
她連眼都不抬︰「是麼。」
熱臉貼冷**,好在他自認大度,不屑與她計較。啟程上路,他胸懷溫暖,比冷硬的樹干不知舒服了多少,她昏昏沉沉,竟在他身前睡過去。
這一夢並不好眠。時冷時熱,干痛躁悶,喉嚨口像是塞了一把灰,恨不能將其剖開,好痛痛快快地呼上幾口氣。整張臉滾燙發熱,好像有小人拿著針在扎她的眼楮,一下接著一下,忍痛強悍如孟卿雲,也忍不住低低呻.吟起來。
「你醒醒……喂……」
男聲低低呼喚,臉上發痛,似乎被人蹂.躪著。她悶哼一聲,慢慢睜開眼,眼前漆黑,只有溫熱的呼吸自上而下地灑在臉上。
夢靨一退,靈台清明,四肢仿佛充盈著用之不竭的力氣。她不動聲色地提氣運行,真氣無阻,可身體仍是發軟,這是怎麼回事?
「你生病了?」額上覆上大手,片刻又道︰「你生病了。」這次是肯定。
她又不是鐵打的人,僅是這兩三天里受了多少的驚嚇、多少的波折,身子骨本就不好,病了亦是正常。
「我們今天就先在這里休息吧。」拓跋昀不自覺放柔了聲音,接著用漠國語與其他人說話。
她背抵著石頭坐著,不遠處有淙淙水流聲,想是他們仍撿著山路走。大燁地大,官府的人要在山野間攔截到他們實屬不易,她唯有靠自己。
慶幸的是武功既已恢復,只要再休養片刻,待身上因病而起的乏軟好些,天微亮些,應當就能想法子逃走了。
「腦子燒糊涂了?」拓跋昀回到她身邊,一條濕帕子擦著她面上的灰,嗤笑道︰「你發什麼呆呢?」
對他突來的親近有些不適應,她扭過頭,「我沒事。」
「你們大燁人都這麼口是心非嗎?」他不以為意,「渾身燙成這個樣子,還嘴硬說沒事。」
「你們漠人都這麼隨意示好麼?」她反唇相譏,「我說了沒事,你還在瞎忙乎什麼?」
「你……」他氣結,「簡直不知好歹!」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難得他肯示好,默默接受便是了,得到優待總比性命堪憂強。可話到嘴邊,就是忍不住要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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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都是汗,她以手為扇,在頸邊揮了揮。分明是黑夜,為什麼身後石頭發暖,身.下地面發暖,連發絲眼角都好像有光照著?
額頭沁出薄汗,肌膚似桃花嫣然,看得拓跋昀莫名就將氣消了。撇了撇嘴角,道︰「太陽都快下山了,一天沒進食,你肯定餓了,我讓人去找些吃的。」
她猛地愣住,回過頭,呆愣愣道︰「你說什麼?」眸色幽深,竟似望不到底。
拓跋昀被她的表情逗得笑起來,「莫非你不餓?」
她嘴巴張了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忽又閉上眼,唇瓣翕動,像是在默念什麼。須臾默默睜開,眼眸瞪大,余暉鋪陳進她眼里,比這廣闊天地還要絢爛。
他伸手擋在她眉間,「別這麼看著光,傷眼楮。」
孟卿雲發了一會兒呆,慢騰騰地「哦」,終于低下頭。
一陣陣寒意蔓上肌膚,頃刻前的虛熱遍尋不見。她伸手覆在眼楮上,夢中的刺痛恍惚還在,尖銳地扎進薄弱的血脈。
「你……」他頓了頓,聲音中帶了疑惑,「你的……」
「不是說要去找吃的麼?」她打斷,「我餓了。」
周圍安靜得詭異,斯須面上微涼,他遲疑道︰「你看不見了?」
她淡然︰「我眼楮原就有傷,你將我擄來,顛簸折騰,不曾吃藥,不曾上藥,此刻舊傷復發,有甚麼稀奇。」
如此泰然自若,倒讓他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了。抿抿唇,「等回到漠國,我會找最好的大夫替你醫治。」
孟卿雲不置可否,懶洋洋地閉眼假寐。天邊雲霞粲然似錦,她指間仿若捧著光,溫暖明媚。但眉間一抹憂色,實難撫平。
時間緊迫,拓跋昀不可能為了她耽擱行程,弄塊濕帕子讓她自己捏著,將人圈在身前,趁夜趕路。如此奔波,又是病體,換作尋常人早就耐不住了。幸是她武功恢復,自行調節一番,到了次日,燒熱已經退下來。
日夜顛倒,晨昏不知,他們休息時她琢磨該怎麼逃,他們上路時她方肯睡。等一行人終于光明正大地進了城鎮,她的心才略略安定下來。
既能無遮掩地到百姓中,又不會惹人耳目,此處必定許多漠國人來往。而大燁與漠國互通有無的商市,非常州莫屬。
常州……
到了這地方,拓跋昀明顯的輕快許多,連他那些手下也不再如之前那麼沉默,開始嘰里咕嚕地低聲交談。因時辰太晚,不能出關,一行人到驛館休息。他將她抱到房里,沿路目光灼灼,她沉不住氣地將臉轉對著他胸口。
拓跋昀笑得胸膛震動,進了門,「相國大人,你害羞了麼?」
孟卿雲惱怒︰「光天化日之下,兩個男人摟摟抱抱,但凡知些禮教,誰不羞?」
言下之意,豈不是他不懂禮教。拓跋昀輕哼,「要不是你行動不便,我需要如此?一國之君為你牽馬、代步,禮賢下士至此,你不但不思回報,反而惡言相向,這就是禮儀之邦的表率?」
「你說得對,」她輕笑,「我生來不識好歹,你何必管我?」
他被她噎得說不出話,瞪她一眼,轉身出了門。
終于把這個瘟神送走,她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來。從隨州到常州,他們可算是寸步不離,尤其是她看不見以後,做什麼都有人看著。若非她以死相逼,只怕連出恭都不能幸免。
每日提心吊膽,就怕行差踏錯讓人知道了身份。
「孟公子,」門上輕響,傳來拓跋昀手下略顯生硬的漢語,「主上命我送水來。」
「進來。」
門板「吱呀」,兩人抬著木桶進來,放在距她左側不遠的地方。隨後一人退出,留下一人道︰「孟公子,主上說多日趕路匆忙,委屈了公子,命我為公子公子洗身。」
洗身?她蹙眉,「不用。」
男子道︰「這是主上的命令。」
「我說不用,」她已然帶了怒氣,「我是什麼身份,即便看不見,也輪不到一個男人來幫我!」
大燁富貴人家規矩多,他不以為異,見她堅決,只好先妥協。退出片刻,帶著個小姑娘回來,「孟公子,主上說您若嫌棄男子手腳粗魯,便讓這位姑娘來。」
小姑娘怯怯行禮︰「公子。」
孟卿雲一個頭兩個大,不懂他為何非要自己沐浴。一低頭,身上的味道飄進鼻子里,不免僵住。唔……幾日沒有換衣,似乎確實不大好聞。
路途間遇到山溪湖泊,他們也會輪流下水洗洗,拓跋昀幾次願帶她下水,都被她借病拒絕。天氣越來越熱,每日餐風露宿、塵土滿面,虧得他受得住,一直與她共乘。
「我身上還沒好,入水病更重怎麼辦?」她冷淡以對,「你們都出去。」
這下徹底沒辦法了。男人老老實實去復命,小姑娘留下給她端端茶、遞遞食,態度恭敬,不似隨意找來的平民女子。
與其冒險試探,不如沉默應
對。
她不願洗澡,拓跋昀沒再相逼,只讓人送來干淨的衣裳放著,隨她的意。小姑娘伺候她用過晚膳之後就走了,她安靜等了一會兒,確定人只在屋外守著,並沒有進來干擾的意思,這才模索著下床。
沿著牆壁模過去,來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這一面並不臨街,隔著重重房舍傳來的熱鬧喧嘩像蒙著霜霧,毫不真實。
站了一會兒,轉身往桌邊走。磕磕絆絆地踫了幾下,惹得門外人注意,直接推門而入。
她正來到桌邊,不悅地揚眉︰「你們做什麼?」
「孟公子有什麼需要,直接告訴我們就是了,不必自己動手。」
她冷笑︰「我只是瞎了,又不是廢了,倒杯水還需要你們麼?」
氣氛尷尬,另一人悶頭道︰「公子恕罪。」言罷欲往外走,被孟卿雲喊住。
「屋里點燈了麼?」
兩人面面相覷,低聲道︰「沒有。」瞎子還要燭火嗎?
孟卿雲挨著凳沿坐下,坐正身子,手掌模索到托盤,辨認出茶壺和茶杯後為自己斟了一杯茶。雖然動作遲緩,但形容自在,不見扭捏。
「無燈無火,一人獨坐,未免太冷清了。」眉眼染上稍許落寞,「替我點上吧。」
這並不算多大的要求,他們不用請示拓跋昀就能滿足。一人遵她之命將蠟燭點燃,等了等,見她只是喝茶並沒有別的事,兩人便退到門外。
壺中茶是冷茶,入口干澀,提神醒腦。她將杯中茶水飲盡,輕輕擱下瓷杯,手轉而撫上腰間。找了半天,拿出來一截極短的香,謹慎地攥在手心里,又模模踫踫地去找燭台。
這次循著熱氣,很輕易尋到。一手扶著底座,一手去探火焰所在,指尖被燎得一痛,她彎了彎唇,將香湊上去點燃。須臾淺淡的香氣傳來,她笑容更甚,按照記憶來到窗邊,將香插在外頭木頭間的縫隙里,關上窗戶。
常州……常州有她最大的定心丸呀。
折回床邊坐著,睡不著,索性不睡了。
常州有許多外族人,風俗各不同,街市夜無宵禁,繁華從天黑到天明。就連驛館樓下都熱鬧得很,有人說書,有人叫賣,有人大聲劃拳,有人長笑開懷。
處在鬧市中,那種與世隔絕的無力感消退了不少。
「主上。」門外一聲喚,將她飄遠的思緒拉回。腳步聲來到門前,頓也不頓地直接推開門,邁步而入。
「他們說你不肯沐浴更衣,」在她面前站定,身上有微薄酒氣,應當是酒足飯飽回來了,「也不怕把自己臭死。」
孟卿雲不搭話,他站了站,忽地往前一步,俯下.身。
熱氣襲來,她條件反射地往後仰,腦後一緊,被他扶住。手掌寬大,只是輕輕巧巧地扣著她,怎樣也推不開。
「你是在擔心麼……」他的語氣低低的,另一只手撫上的她眼楮,輕柔緩慢,「我會給你找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能看見的。」
語氣低柔,恍惚還有幾分繾綣。
「你……」她偏頭避開他的酒氣,故作輕松道︰「你該不會真的有龍陽癖吧?」
「……」他奇異的沉默讓孟卿雲一愣,慢慢斂了臉上的笑,片刻揚起下頜,淡淡道︰「明日出了關,我就是插翅也難飛,你不必這麼擔心,半夜還來盯梢。」
他低笑一聲,說的卻是與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和蕭戎,真是傳言中那樣嗎?」
「哪樣?」她反問。
「男.寵、禁.臠……」沉沉地,「孟卿雲,你這樣的人,怎會甘于任人操控?」
看不見他的表情,反倒更加忐忑。她想了想,回道︰「聖上于我,有知遇之恩。至于旁人話語,若句句放在心上,豈不累死?」
「知遇之恩……」他幽幽嘆氣,「那要多久,才能抹去你說的‘知遇之恩’?」
「他甚至肯舍自己的妃子來救你……」略有沮喪,「我如果能做到他那般,是不是就可以?」
他不說便罷,這話說出口,孟卿雲神色慢慢冷下來。
「為帝王者,知臣民軟肋,拿捏得宜,便可號令天下。若要每人都臣服,該費多少心力?」她面無表情,「哪怕我心中記著聖上恩德,要是你能知我痛處,許之以利,假以時日,未必不會全心為你。」
縱使看不見,還是能感受到那雙野狼一般的眼楮,赤.luoluo地膠著著她。將那些字句在腦中過了數遍,他頷首︰「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出去吧,我累了。」她鞋也不月兌,顧自和衣躺下。
片晌,身上覆上薄被,順勢而來的灼.熱酒氣灑在臉頰上,僵持之久,她甚至以為會落到唇邊。手在被中握成拳,直到他離開才松開。
樓下客人說話聲不時傳來,她模了模鎖骨,眼角干澀。
舍棄妃子來救她?他怎麼舍得。明知道開口要求留下的那人,有最大的可能被對方抓住不放,他還是選了
她。要的是她孟卿雲,其實是那孟卿玉。
深情時纏.綿入骨,殘忍時冷酷決絕,哪一個才是真的他,她永遠不知道。
不是不傷心的,雖然早有了犧牲自己的準備,但那畢竟與他開口,是決然不同的。可她有什麼資格?初入孟府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牽著小妹妹往前走的漂亮少年,她明知道,還是放任自己試一試。
如果沒有他,她早死在五歲那年的大火中。就算避過,一生沉沉寂寂,當個不受寵的孟府庶子,被身份折磨,被至親打壓。
是他一手造就了如今連拓跋昀也刮目的孟卿雲,也是他造就了這個自怨自艾的孟卿雲。
成也蕭戎,敗也蕭戎。
一陣風過,將窗戶「吱」地吹開一條縫,落地聲輕微。她將煩擾的思緒拋開,半坐起身,那人幾步奔至床邊,壓低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卿雲!」
「師兄……」她呼吸輕快了些。
「竟然真的是你……」他激動得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接到消息後已經等了兩三日了,生怕錯過……」
「我沒事,」她反而安撫他,「師兄,我眼楮舊傷復發,現在看不見,你先帶我出去。」
陸風雖有剎那震驚,但因她說得太過平常,便認定只是暫時,當即道︰「好。」拉住她的手搭在肩上,麻利將人背起,快步往窗戶去。走了兩步突地停住,孟卿雲問︰「怎麼了?」
「下頭有人。」
莫非是听到了什麼動靜趕來的麼?她不由皺眉。陸風一人面對或有勝算,背著她,只能是束手就擒。
「等一等他們或許會走開。」
「不用等了,」她沉眉道,「師兄,你帶了多少人來?」
「五名暗衛。」上頭來的命令是讓他暗中查找,孟卿雲利用染魂香傳遞了自己的所在,可也沒說究竟該如何應對。他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帶著幾名暗衛來,打算先救出她再說。
「夠了,」她道,「你先走,引開他們之後讓暗衛來接我。」
「我不放心,」他想了想,仔細將她放在椅子上,「卿雲,你在這等我。」言罷從窗戶躍出,瞬間響起幾聲暗呼。
孟卿雲集中精神用耳朵听,對打幾招後,聲響逐漸遠了。過了將近一盞茶的時間,窗扇微動,細小風聲被挾著灌進屋內,她立時站起來︰「師兄!」
沒有人應聲,她一僵,瞬時汗毛倒立。
隨即手腕一緊,被人生生拽進懷里。熟悉的味道竄入鼻腔,體溫透過單薄的衣裳傳來,她僵硬更甚。頭腦里有過瞬間的空白,這段時間太過混沌,她甚至沒想好要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他。
良久俯首,呼吸噴灑在她額頭,「有沒有受欺負?」
她一言不發,他抬手拂過她的發,像是對著什麼珍視的寶貝。
「卿卿,沒事了。」
隨著話音落下,樓下響聲大作,不一會兒,整個驛館都沸騰了。木頭樓梯被踩得踏踏,男女老少的叫嚷聲被嚴肅沉穩的發令聲取代。
孟卿雲終于相信這是真的了。
真實的得救,真實的體溫,真實的……蕭戎。
「你怎麼不說話?」他將她抱起,走到床邊放下。「卿卿……」
「我瞎了,」她抬起頭,臉上是如履薄冰的淡然無謂,手指下意識扯住他的袖口,沒有焦距卻依舊美麗的眼楮看著他的方向。
「蕭戎,我瞎了。」
說出這句話,心上仿佛卸下了什麼重擔,而接下來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判決--沒有了眼楮的孟卿雲,不再有用的孟卿雲,他是不是會毫不顧忌地拋棄?
漫無邊際的沉默。
這安靜久一分,她的心就涼一寸,腳下虛無,像是要墜進無邊無際的地獄里。
忽然斜里伸出一只手穩穩拉住她,溫熱的唇映上那雙眼楮,氣息相融,含著無盡的疼惜。
「卿卿……」
她竟然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憐惜--那種幾乎要滿漲出來的愧疚和歉意毫不掩飾地將她包圍,他的唇滾燙得灼人,懷抱如鐵索,勒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扣著她肩膀的手用力之大,連她骨頭都在發疼。
「卿雲!」門扇推開,陸風的聲音在看清屋內的情境時戛然而止,轉而慌亂地道︰「皇上!」
她低下頭將臉埋在他胸前,蕭戎有些不滿,卻又是更緊地抱住她。
「陸將軍,人抓到了嗎?」
陸風道︰「下官無能,抓到的一名黑衣男子已經自盡,其他人不知所蹤。」
常州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城內一半都是漠人,人一旦逃走如泥牛入海,再想尋到便難了。這也就是入城後,拓跋昀能夠不慌不忙的原因。
「鎖城搜捕,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是!」領命後退出,門關上,世界又安靜下來。
她低低道︰「那是漠國皇
帝拓跋昀。」
她身上氣味不善,性喜潔淨的他像是沒聞到,摟著她的手越收越緊。
「卿卿,我不知道你中了軟骨散……」他沒追問拓跋昀,這讓她好受了點,可是矯情于已經發生的事,又讓她無所適從。搖搖頭,「都過去了。」
不便在驛館久留,陸風找了頂轎子將孟卿雲接回他在常州的住所。蕭戎要留下處理事宜,便將身邊的人都安置給她。
下了轎,一聲「主子」響起,女聲哽咽。
她勾了勾唇︰「蘇蘇。」
蘇蘇得陸風命令徹夜等候,好不容易將她盼來,又見眼楮失明,更是難耐地哭了一回。攙著人進了陸風備好的房間,一邊命人去燒水,一邊將飯菜端上來,像照顧個孩子一樣一勺勺舀了喂她吃。
沐浴過後先是給她的傷口都上了藥,隨後又是把脈,又是看眼楮,忙乎半天才道︰「主子這段時日波折頗多,又勞累不得安心,無怪眼楮會出事。虧得陳大夫有先見之明,下的幾味藥保住了要害,奴婢扎幾針銀針,再輔以藥物應當就能恢復。」
憂心道︰「只是往後更加要小心,再來一次,奴婢也沒法子了。」
孟卿雲早做了最壞的打算,如今听她說還能好,已經是意外的收獲。點頭笑道︰「我會小心的。」
消了一會兒食,到床上去躺著讓蘇蘇給她扎針,末了喝了一劑藥,睡意昏沉。蘇蘇在床邊站了站,為她掖合被角,收拾好東西退出。
夜里迷迷糊糊感覺有人上了床,手臂鎖在她腰間,將人拉進懷里。自然熟練動作她自然猜得出是誰,也沒有掙扎。
直到次日醒來,身邊仍是溫暖,她才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手放的位置,底下軟硬適中,心跳砰砰,是他的胸膛。她微微一愣,手往上,慢慢模住他的臉。隨著動作,在腦海里勾勒出分明的輪廓,心思卻不自覺飄遠。
他說不知她中了軟骨散……一個是身懷武功、遇事無數且扮作男裝的女子,一個是嬌嬌弱弱、天真無邪的美貌少婦,留下誰更好,幾乎是毋庸置疑。換而言之,即便知道她失了武功,她在拓跋昀面前尚能想辦法自保,而孟卿玉呢?
腦子里清清楚楚,她想得明白,理得通順,但明白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他選了孟卿玉,沒有選她,這就足夠傷她一回。
人的心是熱的,所以才會愛人,才會一心為人。但是再熱的心,終有冷的一天,她能夠受傷一次,能夠受傷兩次,還能再傷十數次嗎?等到傷無可傷的那一天,又該何去何從?
手邊撲閃,是他睫毛在動。呼吸略微粗.重,攥住她的手拉到心口,嗓音慵懶︰「你醒了?」
孟卿雲輕輕「嗯」了一聲,他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依然是掩飾不住的疼惜︰「身上難不難受?我讓蘇蘇來給你看看。」
「不難受,」她有些不適應這種相處方式,她從來不是個需要人憐憫疼惜的女人,但是又莫名地覺得歡喜,「阿戎。」
前次相見,她氣他帶孟卿玉而來,一聲一聲「蕭戎」,氣得他差點對她硬來。後來被擄,她更是早知他的選擇,一句話都沒與他說。
如今一聲「阿戎」,明明是往日里最正常不過的低喚,他卻立時心癢難耐,掐住她的腰將人往上拉了拉,低頭噙住那兩瓣粉.女敕的唇。將她舌尖往外扯了扯,含.住一點尖尖憐愛,如糖似蜜的甜美讓人欲罷不能。
「唔……」她今日似乎特別容易動情,手指挑開他襟口往里撫去,肌肉結實而不猙獰,觸感極佳。
他喉間發出一聲低.吟,突然松開她的唇,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盈盈一張小臉不及他巴掌大,面色微紅,唇瓣微張,濕.潤的光澤誘.人深嘗。心念一動,人已經壓了下去,徹徹底底地吻住她。
鳳眼微眯,不知是舒服還是難受。因為看不見,所以感官變得特別敏.感,他的氣息一點點沾染每寸肌膚,溫熱的舌掃過口腔內每一處,左手扯開襟扣,慢慢探入。
她幾乎軟成了一灘水,眼神迷糊,純良無害。任是誰見了,都不會相信這就是那個心狠手辣的孟相國。
她再強悍,在情事上,還是純白如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她只有過他一個人,他主宰她的喜怒哀樂,掌控她的身體。
「卿卿……」他的聲音也軟得像水,可是為什麼手掌力氣那麼大,揉得她像是要碎掉?身上沁出一層薄汗,她無力地躺著,大口喘氣,就像被海水沖到岸上的魚,只能任人宰割。
他興致勃勃地折騰,到最後她伏在他胸前喘.息,被汗水襯得越發明亮的眸子蕩著幾絲細紋,吐氣如蘭︰「好、好了吧。」
「好了?」他輕笑,身子起伏沉落,時而快速,時而緩慢,足足將她性子都磨完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已是半昏半沉,實在不堪忍受,他才將就著放過她。
等到被人喚醒,早不知是什麼
時辰。喉嚨發啞,渾身酸痛乏力,簡直像散了架。
「主子想吃什麼?奴婢讓廚房做了來。」蘇蘇扶著她起身,輕聲問著。
孟卿雲難得地羞窘,「隨意吧。」
蘇蘇應下,服侍她擦身換衣,方命人將膳食端來。還沒喂幾口,听得有人進屋,蘇蘇起身請安︰「皇上。」
思及兩人白日間的放縱,孟卿雲臉上一熱,故意不理會。
「嗯,」蕭戎道,「不在長安,不必這麼拘謹。」
「是。」
「方才有人來傳,說你哥哥來了,你去看看吧。」他淡笑,心情甚是不錯。
「哥哥!」蘇蘇驚喜,「多謝皇上!」有蕭戎在,主子沒什麼需要她操心的,當即迫不及待地行禮,一路小跑出去。
蕭戎笑了笑,在孟卿雲身前的凳子上坐下。拿起蘇蘇放在桌上的瓷碗,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啊……」
她嘴角浮起一抹細碎的笑,听話地張開嘴,將粥含進來。清粥小菜,在她嘴里成了山珍海味,滋味美妙難以與人言說。
「有這麼好吃?」他挑眉,「莫非陸風故意把好的留給你,給我吃的都是平常飯食?」
她彎起唇︰「師兄自然對我更好。」
他眉眼一深,親了親她,剛松開,身後響起女聲︰「兩、兩位公子,蘇蘇姑娘命奴婢送藥來。」
竟是……被人看到了?
「進來吧。」蕭戎極是氣定神閑,抬起碗,繼續舀起吹涼遞來。她羞惱地往後動了動,不肯吃。
侍女裝作鎮定地進門將東西放下,一轉身,火燒**樣地跑走了。
「卿卿,」他無奈地笑喚她的名,「她又不知我們是誰,不要生氣了。」
一個是一國之君,一個是權相傾國,不管在哪兒,總之是不該出現在這邊境重鎮。蕭戎沒有透露的意思,陸風也不敢自作主張,是以所有人都以為府上來的是陸將軍舊友。
兩位樣貌不俗的公子同住一屋,共枕一席,本就足夠引人遐思,今次又被看到舉止形容親密,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偏偏她認為他思慮太少,他又覺得她想得太多,一個生氣一個無奈,只能是沒有結果。好在蕭戎憐惜她病體未愈,軟言軟語地哄了半天,她終于消了氣。
翌日蕭戎一早出了門,蘇蘇帶著蘇歷一同來見她,少不得要安撫蘇歷幾句。隨後蘇蘇給她針灸,過後閉眼休息間蘇歷默默吞吞,半晌才說出來︰「那夜主子被人帶走之後,二小姐身邊的丫頭說漏了嘴,皇上才知主子中了軟骨散,武功盡失。」
孟卿雲眉梢微皺,顯然並不大願意再回憶起那件事。
蘇蘇也瞪了哥哥一眼,可蘇歷默了默,還是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