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方明微微驚了一下，剛剛明明有人扯他，只覺得全身失重，猛地蹬腿睜開眼楮，原來自己還是坐在八德鄉黨委辦公室里。
夏日炎炎，他瞪著眼楮，滿頭大汗地發了半天呆。
剛才是個夢啊？
可這夢也太真實了吧，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在夢里還是夢外？
他夢到自己還很年輕時候，在八德鄉上班，不知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被副鄉長曹鳳來恨上，忽然有一天黨委會突然決定要調他去當村干部，他不願去，就到處費勁找人托關系調回市里。先在一家工廠當工人，工廠三年倒閉；又換一家飼料公司賣豬食，年初進去的，年底人家就改了制；實在沒辦法，只好做了城管臨時工。可他是個心軟的主，每當看到那些比他還有錢的小販可憐巴巴，也就只好忍住被扣錢的痛苦，睜一眼閉一眼讓人違章擺攤。
夢里這幾十年，過得真他媽累！別人給介紹對象，娶了個和自己一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媳婦兒，生了個資質平常的兒子，每天下班買菜，為了便宜五毛錢，能和菜販子討論半個小時的物價因素，最後人家只好送他兩顆白菜，請他快走！
兩口子總為了錢以及和錢有關的事生氣。也總為了在外打工的兒子提心吊膽，同時慚愧地自責沒有給他存足娶媳婦兒的錢。
其實在夢里，他覺得和自己最親的還是。祖孫相依為命多年，老太太忽然有一天眼楮開始花了，醫生說是青光眼，于是慈祥善良的忍受不了雙眼失明的折磨，抑郁去世，為這個，他傷心地無數次的深夜哭醒。
總之，剛才這個夢，讓他經歷各種悲歡離合，貧困交加，他越想越恐懼，自己到底是做了個夢呢，還是身在夢里？他清晰記起夢里看過的一部盜版電影叫《盜夢空間》，那里面說，一個人在夢里的速度，有時候過了幾十年，而現實才不過一兩個小時的時間。
好像才過去了幾個鐘頭。
甩甩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回到現實吧。畢竟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回頭再看看掛在牆上的掛歷，確認一下，現在的清清楚楚顯示是1990年8月19，星期天。
咦，今天不上班啊？
呆了半天，終于想起來，自己是今天一大早從築州趕回鄉里的，因為黨委書記王本立交代他抓緊寫一篇關于黨建工作的稿子，禮拜一大清早就要用。
他是築州一中高中畢業，九十年代初，城里找工作已經有些難了。不過語文不錯，也因此偏科沒考取大學。只好七拐八拐來到八德鄉政府當了一個臨時的辦事員。人雖然懶散，但字寫得好，常常寫寫標語板報什麼的。有時候也吐槽一下鄉里秘書老曹的文筆，抓一把病句和錯別字就可以滿足自己半天的虛榮。
偶有一次點評聲音大了些，恰好被書記王本立听見，王本立看他眉清目秀斯斯文文，跟鄉里這些土鱉區別很大，好感頓增。就叫他過去幫自己謄寫過幾篇報告文章。
這廝年輕氣盛，有時候抄著抄著看到不順眼的字句，提筆就改，也不懂要匯報的規矩。本來麼，這是犯忌諱的事，但王本立看了幾次經他手改的文章，暗暗喜歡，越來越離不開他。最後竟不用他上門送禮，就主動替他辦了轉正手續，調到自己樓下做個鄉里專職秘書，第二年還把他介紹入了黨。
這時候也不興什麼公務員，鄉黨委也不像後來那麼了不起，人少得很。很順利的，他就基本上就成了王本立的專職秘書。想起這事，王本立常常得意，自己區區一個鄉黨委書記，都有城里來的專職秘書了！而且自從這小子過來，自己的報告水平明顯提高，經常受到領導的表揚。
筆桿子重要啊！王本立對方明也就格外器重。當然，方明也因此就獲得了常常加班光榮使命。
剛才的夢攪得他思路全無，腦子還在一團漿糊中。天氣又熱，只好站起來拿起掛在門後的毛巾，準備出去洗把臉再回來繼續。
出門才走了兩步，外面的景象嚇了他一跳。大概有二三十人站在院子里，其中有幾個看起來派頭很大，都穿短袖白襯衣，西褲筆挺，皮鞋 亮。而自己的幾個領導，書記王本立、鄉長黃得功、副書記劉波、副鄉長曹鳳來等人都簇擁在外圍，臉上堆著看起來肌肉很酸的笑容。
中間那人頭發花白，五官疏朗，不怒自威。此時正目光復雜地環視著八德鄉黨委辦公樓。那眼神，好像在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戀人。
那群人大概也沒想到這時候辦公樓里會鑽出人來，都愣了一下。還是中間那人看到他後，很和藹地笑了笑，向他招手。方明呆在當場，不知怎麼辦才好。一旁的王本立趕緊說︰「小方，快過來，首長叫你。」
他走過去，不知怎麼稱呼對方，只好說聲︰「首長好。」
「好，你好！小同志，你叫什麼名字，今天為什麼加班？」這位首長很親切地問。
「我叫方明，是鄉黨委辦的秘書，明天黨委要開會，回來趕一篇材料。」
「呵呵，還是個筆桿子 ！寫什麼材料？」
「關于農村現階段基層黨建要怎樣結合經濟工作開展的。」方明說。
那人听了，先沒說話，笑著回頭環視周圍一眼，大家急忙又把笑容擠出來應和。
「這個題目很有現實意義！農村的筆桿子很重要啊，不光是要會寫材料，更要會寫老百姓看得懂的材料。我看應該面向基層，多做做宣傳教育工作，把中央到地方各級的工作精神傳達出去，讓更多的老百姓了解咱們，支持咱們！」
「對、對，首長說得真好，我們一定狠抓落實！」副鄉長曹鳳來忙答應道。
「是啊，謝副主任的話對我們很有啟發，我們築州市委一定認真組織學習。」另一個派頭也不小，面目清 的干部接話。看樣子是市委的。
這個謝副主任微笑著擺擺手，繼續對方明說道︰「小方同志，我今天特意來看看八德鄉，其實就是不想打擾大家正常工作。不過咱們既然有緣遇上了，就請教請教你。現在的農村工作中央十分重視，你說說看，我們目前要著力解決好哪些問題，才能把農村切實發展起來？」這位首長看來沒打算輕易放過他。
方明忽然靈光一閃，想起剛才夢里許多事情。他雖然對國家大事不太關心，但好歹夢中幾十年，農村的情況，怎麼也知道個大概。
這些會不會有用？
想到此，他努力地回憶自己能想起來的一切，試探著回答道︰「我個人覺得，現在農村工作面臨幾個矛盾亟待解決，首先是基礎建設落後于生產力需要的矛盾，這需要國家的大力扶持和投入；其次呢，是急于改變面貌的迫切心理和還處于相對落後的小農意識的矛盾。既想把生產生活搞上去，又限于以往思維的框框套套太多，思想上和行動上都很難找到出路；第三個問題，則是落後的科學技術導致生產力低下的問題•••••」方明順著自己的思路和感受，竟然在這位首長和一大堆領導面前侃侃而談，逐條解釋自己的看法和思路，不知不覺，竟一口氣說了十多分鐘。
他說話既有條理，又都是經過提煉的東西，讓這位首長越听興致就越高，眼楮漸漸亮了起來。
等他說完，謝副主任緩緩點頭，眼里流露出真正的贊賞光芒，轉過頭去對著幾個自己的隨從，意味深長地說︰「看見沒有？恐怕你們對基層干部的看法應該有個改觀了吧，不要老是提引導、引導，我看，學習的成分還要多些才是！」
「是，這位小方同志的話，我很有啟發，看來小方同志真的做到了理論結合實踐，對我們幫助很大！」一個四十來歲，戴副眼鏡的男人的點頭笑答。
其余眾人紛紛點頭，雖然有服從長官意志的成分在里面，卻也真對他的言論很認同。
謝副主任很感慨的笑道︰「遠達同志，你們築州真的是藏龍臥虎啊！一個鄉黨委秘書就有這麼高的理論水平。我該刮目相看嘍！」
他說話的對象叫陳遠達，是築州市委書記，特地陪同下來的。听了他的話，趕緊笑道︰「謝副主任過獎了，我們做得還不夠，實話實說，像小方同志那麼愛學習勤思考的同志，畢竟鳳毛麟角。只有全市大部分黨員干部都能做到，那才當得起領導的夸獎！」
陳遠達的應對很得體，既不張揚，也不浮夸。那個謝副主任顯然很滿意，又點了點頭，才回頭對方明笑道︰「謝謝你給我們上了很好的一課。就不耽誤你趕材料了。今後努力工作，預祝你取得更好的成績！」說完伸出手去，主動同方明握了握，領著眾人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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