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提醒他莫再在雲湄跟前說錯話,哪知蔣寬冷笑一聲說︰「若守著規矩,你還得叫我一聲姑父呢,怎不見你叫?」說罷冷冷看她一眼,摔了簾子徑自進門去了。
噎得雲卿半天沒喘勻氣兒來。
因怕雲湄心下郁結,蔣寬到底是勉為其難留雲卿多坐了一會兒,多少顯出作「姑父」的應有的氣度來。這不坐不聊便罷了,一說起來,方知他們還不曉得裴子曜夫人有喜一事,一問,原來自搬出蔣家起,雲湄就幾人悶在房里,再無外頭一丁點兒的消息了。白芍與巧綠日日伺候著雲湄,亦沒空外出走動,而蔣寬則差人將吃穿用度都送來,也讓她們連個上街的借口都無。如此一來,自然是外頭事物一問三不知。
這可不行。
雲卿便勸雲湄說︰「物華多是商賈之家,商家女子婦人上街,原就沒人說是非的。如今這身子弱倒罷了,待到稍好一些,還是多走動走動得好,若無處去,可以去我那兒坐坐……」
蔣寬目如寒槍,「嗖」一聲扎過來。
雲卿心知不妥,清咳兩聲,忙又笑說︰「玩笑話,玩笑話……我是琢磨著,不妨就去呂神醫那里坐坐。一來你身子弱,賴著他多幫你號脈調理總無壞處,二來那里偏靠城北郊區,多是田園美景,總能陶冶情操,三來若偷師學藝,不僅可以照顧自己,興許什麼時候還能為身邊人救急,一舉數得呢!那呂神醫你也見過,那樣的醫德與品性,你去他那里我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對吧,蔣寬?」
蔣寬臉黑得像硯台,而他原本只是在近處提筆寫什麼,听到此處干脆將筆往硯台上一摔,黑著臉走過來居高臨下一語不發盯著雲卿。♀雲卿原本是坐著,他這麼氣勢逼人一靠近,便感到強烈的壓迫感,饒是明知蔣寬決計不可能揮拳打過來,那一瞬間也不免有些嚇到。
雲湄更是嚇到,忙坐直了求說︰「我不去了,我在家里歇著就很好,蔣大爺莫生氣。」
又推搡著雲卿說︰「雲卿,天色都暗了你快回去吧,我如今不便下床,就不留你用晚飯了,你早些回去莫讓慕大爺擔心。」
蔣寬原本只是黑著臉,听聞此言整個人立刻僵了,脖子上青筋暴起,鐵拳緊握,卻只咬著牙死死盯著雲卿。
若說氣她要帶雲湄出門,這還多半能夠想通,可是雲湄這兩句勸和竟叫他惱怒得更厲害,這一點她可就不能懂了。越不懂,難免越擔憂起來,便殊無懼色地起身撢了撢裙子,面色平靜望著蔣寬道︰「有話就說,有理就辯,我姑姑不傻她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你把她圈在籠子里,拿她當你養的一只金絲雀麼?」
「雲卿!」雲湄驚叫,看看蔣寬,又繼續推她,「你走,你快走吧,干什麼非要吵架?我好好兒的不是麼?你回去吧,求你了!」
蔣寬臉色眼底隱隱滾動著暴怒,連遠處的幾個丫鬟都看出來,一個個緊張地巴望著自己的主子。雲卿看雲湄的樣子實在揪心,不免又要去勸,便見蔣寬倒退兩步,極力平靜道︰「阿湄說的是,就不留你,吃晚飯了。巧綠,送客。」
雲湄聞言忙再勸,雲卿看她又是哭著,畢竟雄,只得應下出去了。
出了門,雲卿又要回頭張望,便見巧綠松了一口氣,小聲說︰「無事的,蔣大爺不是慪大,是慪他自己呢!」
見雲卿訝然,巧綠又帶雲卿走遠了一些方解釋說︰「慕大聰明人,自能看出來我們大爺待大是一片真心。可大想來心里仍有疙瘩,總是拘著,分外乖順,簡直是拿大爺當主子待。外人看來夫妻和睦舉案齊眉,可大爺心里,夫妻二人原不該如此的,于是總覺自己仍做得不夠,于是難免慪氣。可他當真是疼愛大,縱自己氣得七竅生煙,也從沒跟大說過一句狠話兒,方才你說了那番話我們都以為大爺必是要惱了,竟也忍住了。若是從前的蔣大爺,何曾為哪個女人顧慮如此之多?依我說,如今倒是不必說大爺的不是,還是多勸著些大,日子才能越過越好呢!」
雲卿听罷,當真是驚呆了。總覺如今的蔣寬大不同于從前,原是礙著這事兒。如此順著巧綠話茬兒一想,不免覺得,若換做自己是蔣寬,听雲湄那小心翼翼的話自然也會心里不爽快。
「原是這樣?那我姑姑她……」
巧綠便笑道︰「雲姑姑倒不是有意拿喬,想來她性子便是如此。因一心以為無人應該理所當然對她好,所以大爺對她但凡有一丁點兒的好她就怕,也不覺自己是他夫人所以理當如此,反倒以為自己配不上那恩德,又常念著自己害得蔣大爺與蔣家不睦的事,所以越發小心翼翼伺候著,這才南轅北轍了呢!不過慕大也不必擔心,蔣大爺既是真心的,大必能了悟,時日長久想必也就能好了。」
雲卿點頭一嘆,悵然若失。
等回到慕家,天都已經全黑了。雲卿餓得厲害,匆匆趕回房,待到門口不免愣了,竟然靜悄悄的一點兒響動也無,推開門,里頭不止黑漆漆的,還連個丫鬟都沒在,輕喚兩聲也無人作答,真是怪了。
芣便說︰「大先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取個蠟燭過來,莫磕磕踫踫的萬一傷著哪兒可怎麼好。」說著拖雲卿退到門檻兒外頭,這才去了。
雲卿一琢磨,縱慕垂涼睡得早,這房里人明知她沒回來,又怎會連個伺候的人都沒留?這一想便明白了,一腳踏進去把門一關,扯開嗓子喊︰「慕垂涼,你鬧什麼?我怕黑,快點燈。」
她既喊出來了,便只在原地候著,可是房里仍是丁點兒動靜也無,她正心里犯嘀咕,房里卻突然發出極輕一聲嗤笑,嚇得雲卿一個倒退半步,身子僵硬地緊貼在門上。這一來,那低沉的輕笑之聲在黑暗與寂靜中顯得更加清楚,雲卿受了驚嚇氣不打一處來,听他仍在笑,氣得轉身抓住門閂就要開門出去,卻听背後忽傳來「咯嗒」一聲輕響,下一刻,便有光亮自身後而起,瞬間溢滿整個房間。
那光亮不同于普通的蠟燭或油燈,仿佛外頭照著薄薄一層彩虹,讓整個房間充斥著斑斕色彩。而且那香味……
那人仍在低聲輕笑,卻分明是陶侃︰「果真怕黑麼?看來這禮物極佳。」
雲卿呆呆轉身。
這一轉身,便不可避免地看到房中一盞華美宮燈,富麗堂皇,異彩流光,如盛開了一室絢爛的花。那燈她太喜歡,太熟悉,太印象深刻,一時呆呆往前走了兩步,近了,近了,也看得更加清楚了,那工藝精湛的燈架子,那精妙絕倫的四幅圖,那精巧曼妙的燈穗兒,還有那獨一無二的香味,這、這是——
「百結花燈?是……是百、百結花燈?慕垂涼,這是百結花燈!是蘇記的百結花燈啊!」雲卿語無倫次。
百結花燈是蘇記鎮店之寶,從雲卿第一次踏入蘇記起,她的目光便被牢牢鎖在這百結花燈之上。這燈是蘇記百年以來最精妙的一盞燈,是所有蘇記做燈人心中的珍寶,而這燈其味其韻盡在畫上,雲卿身為畫師,對它自然更有難以言說的情愫。
如今竟掛在她房里!
雲卿一時只顧驚嘆,在百結花燈之下轉著圈兒來來回回看,當真是越看越激動,越看越歡喜。一會兒駐足細看,連連點頭,一會兒又伸手探去,試圖觸模,全讓忘了餓,忘了惱怒,更忘了方才嚇她之人。
慕垂涼臉上笑意越發深了,眯縫著眼楮慵懶開口道︰「喜歡也不至如此吧?竟像個小孩子似的。」
雲卿這才看到慕垂涼,那人身著一襲素白輕紗長衫,料子極為柔滑垂順,在燈下有流動般的暗澤,且慕垂涼腰帶,只在一側松松系上一個結,脖頸及前胸大片都袒露著,看著更像是他赤身被罩在了一層輕紗之下。如此想著,不免益發留意他姿態,這人人後多了不正經的時候,卻從今日這般擺明了恃美行凶。他側臥在床,撐起一手托著額,墨色烏發如瀑披散,另一手則不緊不慢把玩著烏木錯金的白扇,整個人分明眉開眼笑,卻偏生透著些揶揄與玩味,一副慵懶迷醉之態。
「喲,娘子可是臉紅了麼?」
他是分明要看她笑話,雲卿了然,便也不躲藏,近前在床沿坐下,卻仍眼巴巴盯著那百結花燈瞧。百結花燈,百結花燈,對一個畫師來說,還有什麼禮物能比這樣一盞百結花燈更珍貴?
初時花燈每懸于頂,她還只是蘇記的小畫師,身邊最親近的人是姑姑,師父,和裴子曜。後來七夕斗燈名聲大噪,于是幫蘇記賣燈,這才終于第一次看到了圖紙,卻仍是小心翼翼不敢踫觸,那時裴子曜已是旁人的裴子曜,她也才初初記起慕垂涼。及至後來蘇記敗落,听聞百結花燈被蘇老爺廉價賣掉,她心中難免又氣又怨,又雄又遺憾,可卻束手無策,恰如眼看著嵐園遭難,恰如與蔣寬冷言相對,恰如與裴子曜斗陣斗法。
哪知才一年不到,裴子曜已有了可以贈燈的佳人,她最擔心的姑姑雲湄也找到足以相伴一生的良人,而她自己,亦有人送她一盞百結花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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