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涼?」
夜色如水,孤冷清寂。慕垂涼只是一言不發,越發用力抱緊她。
「阿涼……」雲卿一只手抱著他,輕拍他的背,故作輕松說︰「你不必擔心,我爹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我還怕這一點子小傷嗎?阿涼,凡事要往前看,不要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小事?慕垂涼默默念著,仍然不言。
明明他們二人都清楚,如今能夠書信往來的,根本不是裴二爺,他們只知裴二爺人在大興城,一時半刻並不確定他在哪里,況且即便知道,以裴二爺如今身份他們也未必見得到,即或真的能見到,雲卿又怎會單因她的事就讓裴二爺放下所有事不顧一切回來照顧她?
那麼,誰還能來醫治她?
「嗯,好,我听你的,我先去找老爺子,再去看曦和,都听你的。」終是只能如此道。
目送慕垂涼出了房門,芣方送了粥進來。蒹葭拿起魚水歡紋青花瓷勺欲喂她,雲卿卻不張嘴,只抬頭冷冷清清看著她。
蒹葭緩緩放下勺子,卻一味低頭不言。芣看氣氛愈加尷尬忙上前圓場說︰「蒹葭,你便認個錯吧,畢竟叫涼大爺听到總是不好的。只是小姐你也別怪蒹葭,我們看你如此能不心急能不替你抱屈嗎?」
見二人仍別扭著,芣磕磕巴巴不知從何作勸,一急便道︰「小姐,我們替你……恨得慌啊!你、你難道不恨嗎?還替涼大爺籌謀,這種時候……還、還一心只為他著想……」
「我能不恨嗎?」雲卿咬牙怒道,「如今廢了一只手的是我,我恨得能比你們少嗎?可你們叫我怎麼辦?讓我去逼慕垂涼把曦和活活打死,還是讓我撲在他懷里哭訴讓他帶我離開此處,甚至干脆借機求他幫我復仇?恨歸恨,也只恨自己疏忽大意,恨老天爺存心刁難,恨自己運數不佳,而不是因為恨就要死要活亂了分寸!」
蒹葭聞言又紅了眼圈兒,抬頭看看她憤怒模樣,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復又低下頭來。雲卿見狀便輕嘆一聲,緩緩心中怒氣,壓下聲音說︰「你們也是,如此大意!如今我是他妻子,你們竟當著他的面提裴子曜?還明里拿他跟裴子曜相比?還有,如今該跟著房里其他人一道稱我一聲大|,不得再當著他的面口口聲聲喚我小姐!他一時不計較,難保一世不計較,他一世不計較,難保旁人不挑刺兒。如今二房虎視眈眈恨不得早早把我們大房趕盡殺絕,大太太也好阿涼也好我們也好,如今正是艱難時候,萬不可先亂了陣腳起了內訌,做出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芣見她當真是動了怒的,忙唯唯諾諾點頭應了。蒹葭卻仍埋著頭,略想了一會兒,靜靜問︰「可是有句老話是沒有錯的,大|,會哭的孩子有糖吃。當日被裴少爺弄傷手腕子,就是因為又逞強又故作輕松所以他都不知你受的苦,因為不知道所以以為你沒有放在心上,最後反倒恨你無情。如今老天作此安排,難道真得要重蹈覆轍?」
「重蹈覆轍?」雲卿冷笑一聲道,「你非要比麼?呵,究竟有什麼好比!縱我能原諒裴子曜,你們也該明白裴子曜是故意他卻是無意!讓我哭?哭什麼?哭我雲卿就是這種命,連著遇到兩個男人卻一前一後一起廢了我一只手嗎?還要我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當日面對裴子曜都能不哭,如今又何必!」
雲卿原是可以掩飾得滴水不漏,原也能端起一脈平和,如今卻讓她二人激得想起前塵舊事,氣得臉色發白直發抖,芣面色越發不對勁忙哭勸道︰「好好好,我們不提了,以後都不提了。我們先喝粥好不好?」
蒹葭見狀也只是沉聲一嘆。她原本一心只恨雲卿不爭,恨她出嫁後竟連大事都忘了,哪里知道雲卿心中竟作如此想,一時又是雄,又是後悔,便嘆說︰「我知道了,明兒我會吩咐下去,此後咱們的人一律不得提起裴少爺,更一律不得妄言今日之事。」
雲卿盯著那只仿佛死人身上截下來的手,心中五味雜陳,難言悲喜。芣見好容易算有了結果,忙催促說︰「快喝粥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蒹葭于是安安分分喂雲卿吃起粥來,只是雲卿心頭思緒萬千,兩度傷手,不免將從前一些舊事都細細想起來,于是才吃幾口便心頭郁結吃不下飯,芣也只得罷了,收拾碗筷先行退下,蒹葭亦默默服侍她睡下。
卻說慕垂涼去見老爺子,因听說老爺子仍在天問閣書房內,並未歇下,不免往曦和所居之處望去,卻見那里仿佛只一盞昏黃孤燈,不大光亮,也不大有人,冷清得很。正看著,卻見一形銷骨立的人影緩緩從中走出來,慢慢關上門,茫然站了一會兒,靜靜離去了。
慕垂涼蹙眉念︰「細辛?」
宋長庚跟在身後看了一會兒子,點頭道︰「是細辛。想是二姐兒落水之事傳到裴大|處去了,所以細辛替裴大|過來瞧一瞧。」
慕垂涼厭惡地冷哼一聲道︰「她倒是精神得很,病得半死也能眼觀六路耳听八方!」
正自說著,卻見老爺子書房燈滅了,慕垂涼立刻收回目光,等老爺子出來,將雲卿所述一一稟了,便見慕老爺子略一愣後呵呵笑了,拍著慕垂涼肩膀說︰「你如今倒真是鐵石心腸冷性子了,你媳婦和閨女如今正不好,你還能分出心思來應付我?謹小慎微我瞧著是好事,但是輕重緩急,仿佛咱們拎得不大一樣。阿涼,我怎的覺得一心教養你長大,如今你卻和我想的越發不一樣、越發離我遠了呢?」
「爺爺此言,可是說我不孝順不體貼了麼?」慕垂涼冷冷清清道,「只是爺爺當真不知嗎?從前爺爺叫我做什麼我都去做,因為無論外頭如何凶險,回了家都算個安心地方。只是如今,外頭四族之事繁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回了家爺爺反倒還要咄咄相逼呢。說來真是不知道爺爺究竟想要什麼,若爺爺覺得我果真已無用處,再找一個換掉我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呢?我倒是安心與垂 、垂冽一樣,只守著一個銀號分號安心賺點子小錢養家糊口。」
一席話以退為進,老爺子自然听得出來。說來慕垂涼平日里和順慣了,老爺子倒極少見他連著冷淡如此之久,又聞此言,一時也知當下局面。垂 垂冽莫說離慕垂涼差得太遠,單說慕垂涼這特殊身份就找不來第二個。如此想著,不免又要反省是否當真逼得太狠了,于是呵呵笑了,正要開口,卻見曦和房中又有人出來。
慕垂涼聞得聲響仍舊神色冷淡看著老爺子,老爺子神色竟也絲毫不亂,緊緊盯著慕垂涼的眼楮。宋長庚見是昭和送大夫出來,怕場面不大好看,便輕聲稟說︰「是王大夫。」
昭和乍見老爺子和慕垂涼下意識往後一縮,神色怯怯,等到看到長庚在身旁笑,才跟著怯怯笑了。雖怕極了這場面,卻仍是一步一挪地過來規規矩矩向老爺子與慕垂涼行了禮,甚至還加了一句︰「長庚叔叔好。」
王大夫自然也跟過來行禮。
老爺子與慕垂涼仍僵持著,王大夫常年在慕家,多少也知他祖孫二人間的微妙關系,素日里也裝慣了糊涂,如今便也只裝作什麼都沒看出來,直接稟道︰「二姐兒是寒氣侵肺,恐要咳個三五日,但無大礙,用溫補的藥調理著也就是了。老夫這就回去開方子抓藥,只是這期間恐咳嗽之中麻癢難忍,未免二姐兒睡夢之中亂抓亂撓,需著人好好在旁守著。余下無他。」
慕垂涼仍冷冷不言,便見老爺子忽笑了,彎腰抱起昭和笑說︰「你二妹妹不乖,你可莫學她。」
昭和分明要替曦和辯解,但看著慕垂涼冷淡神色,又低頭不敢言語,半晌方唯唯諾諾說了句︰「是……太爺爺。」
「長庚,」慕垂涼道,「天黑路滑,送一送王大夫。」
長庚自然應下,送王大夫去了。慕垂涼簡單說句告辭,轉身就要走,慕老爺子卻留道︰「如今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該去看看曦和。」見慕垂涼只是僵著不動,須臾,將昭和往他懷里一塞,嘆道︰「也罷,等你媳婦和曦和都好了,咱們爺孫倆再抽空好好聊聊,如今你們去吧,我便不去了。」說著自挑燈離去了,一時偌大的院子只剩一大一小父子二人。
昭和見慕垂涼盯著他瞧,當即嚇得縮回腦袋從慕垂涼身上爬下來,仿佛對他來說被爹抱著更為恐怖。慕垂涼看著越發蹙起眉頭,卻也無甚可說,轉身徑自往曦和房里去了,昭和見狀匆匆墊著小碎步緊緊跟在後頭,才跟到房門口正要進門卻猛然撞上一物,昭和一抬頭,原是慕垂涼已停下,他腦門兒正撞在慕垂涼身上。昭和一張胖乎乎小臉「刷」就嚇得慘白,兩手使勁絞著,大眼楮蓄著淚,眼見是要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