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小倩以後,夢才的興奮很快就冷卻下來,接著他便為自己剛才對女孩子的惡行感到慚愧了,並開始懊悔——今天這事情她姑母肯定會知道!
唉,怎麼就改不了這個惡劣的習性,非要一次又一次的去捅這個馬蜂窩呢?她一定會在她姑母面前將他描繪的一塌糊涂。以前張老師對佷女的話還半信半疑,這下好了,人證物證俱在,他在這姑佷倆眼里現在肯定都成了貨真價實的流氓!
他越想越感到後悔,懊惱的恨不得打自己一頓。中午回宿舍的路上他買了一斤白酒。一個人關在屋里借酒消愁,自然大醉,一覺睡到下午四點,起來看了看外邊,天尚未黑,想了想,決定去山上轉一圈。\
當夢才轉到鎮子西面路口處的時候,遇到了幾個牧牛回來的孩子,他們說西山的南邊山腳下有人正在砍伐樹木。他大吃了一驚,那可是烏石大隊最有價值的一片森林,有四千多棵長了近十年的杉樹,都已接近成材了。他叫那幾個孩子趕緊去大隊報告,自己則向那里跑去。
夢才趕到西山腳下時,已經天色朦朧,有幾個男子正在從山上往下面搬運木頭,他們說說笑笑,並沒有注意到看林人的到來。山下的道路旁已經躺著二十多棵碗口粗的杉木——多麼可惜啊,再有幾年這些樹木就成了優質的棟梁之材。他痛心的看著它們,憤怒的熱血沸騰,抄起了一根木棍呼嘯著那些盜樹賊沖過去,那幾個男子被這突然而至的沖鋒嚇呆了,扔下正在搬運的樹木倉皇而逃,但其中一個不知拿了什麼東西,跑不快,掉在了後頭。\夢才一個箭步沖到前面攔住他的去路。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瘦弱的年輕人,他被逼到一堵石岩前,已無路可逃,轉過身用恐懼的變了調的聲音喊︰「你別過來,你別過來,求求你,千萬別過來……」
夢才站住了,因為他看到年輕人手里拿了一把獵槍,烏黑的槍口正對著自己。「你不要這樣。」他艱難的說出了這句話,心髒劇烈的抽縮著,但片刻之後,他平靜下來。在黑暗里他看清年輕人慘白的長條子臉和因為驚恐而睜的極大的眼楮,這個家伙以前好象在那里見過。\
「不要把槍口對著人,否則走了火可就不好玩了。」夢才冷靜的勸導著盜木的青年︰「快把槍收起來,繼續反抗沒有用處,後面大隊的基干民兵馬上就到了。」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的靠過去。
「你別過來,別動,再動一下,我就打死你!」年輕人尖聲叫著,聲音是那樣的淒厲,充滿恐懼和絕望。
夢才停下來,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年輕人變形的臉抽搐著,讓他產生不祥的感覺,「你冷靜點……」他話還沒說完,突然一聲轟響,他的腿被什麼東西重擊了一下,猛然倒在地下,失去了知覺。\
一切生的是那麼突然,開槍的年輕人站在原地,不知出了什麼事情,過了幾分鐘才醒悟過來,撲過來跪在夢才面前,「我都干了什麼……可我不是故意的……但說不清了……一切都完了,我把人打死了……」他語無倫次的哭喊著,搖動夢才的身軀︰「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就得抵命,可我家里還有個瞎眼的老母親,她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如果槍斃她怎麼辦啊……」
夢才漸漸的蘇醒過來,這時月亮已經爬上了樹梢,把正在哭泣的年輕人照的清清楚楚︰他長了一張瘦削的苦臉和皮包骨頭的縴細身材。夢才猛然想起他是清河區青陽公社的,外號好像叫干油條,是一個貧窮而無能的青年,常常作為人們耍弄的對象。\
「不要哭了,等會人來,你就說是我奪槍時弄走了火。」夢才用虛弱的聲音說。干油條停住哭泣,感激的看著他。
「怎麼腿上一點知覺都沒有,是不是被打斷了?」夢才心里想,記起了童年的時候他們那條街坊有一個姓黃的孤老頭,他只有一條腿,每天都拄著單拐挨家挨戶收集馬桶,洗好了再送回來——他以此為業,好像受到服務的住家每月只需給他三毛錢。每當老人拄著拐棍送還馬桶時,總有一群孩子跟在後面,模仿著老人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嘻嘻哈哈笑著,自己有時候也混在那群孩子堆里……那時候是多麼的不懂事啊,現在自己也可能要像那位老人一樣拄著拐棍度過這一生了……血在不停的淌著,他的頭有些暈,可能大腿動脈斷了,啊,也許他會流血過多而死去。\這樣的死法到不太可怕,從前听人說,割斷大腿動脈是一種最可靠也最痛苦小的自殺方法,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醫院的醫生就喜歡用這種辦法自殺……他死了會有人哭嗎?想一想︰小倩,以前會,可現在恐怕正巴不得他死呢;張老師,她一定會哭;同組那些知青,小金會,小魯可能會,小馬最近和他很好,大約也會……哥哥,會為他唯一的弟弟哭泣,嫂子就不一定了,對了,還有李莎,她一定非常難受……還有……他想不起來了,由于流血過多,他開始迷糊……
正在一邊哭泣的干油條也感到事情不對勁,他抱著夢才的腦袋搖晃︰「醒醒,你醒醒……他們怎麼還不來?我弄不動你啊……可是再等下去,你的血就要流完了……」他絕望的喊著,哭著……突然他安靜下來,豎直耳朵听了一會,高興的尖叫道︰「啊,來了,來了,他們來了……」但一陣興奮之後,他的臉上的表情轉而變的恐慌起來,他想逃走,才走出**步,回頭看了一眼閉著眼楮的夢才,又退了回來。\
嘈雜聲越來越大,以至于處在半昏迷狀態的夢才都感覺到了,他嘴張了一下但沒有說出話來。\不一會人們便現了他們,夢才听到有人在招呼他,吃力的睜開眼楮——啊,是重高,旁邊是今天剛上任的新民兵營長陳祖光。
「是誰向你開槍的?」祖光問——夢才張了張嘴,但沒有出聲音——祖光突然注意到躲在一邊的干油條和丟在地上的獵槍,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立刻吼道︰「是這個家伙干的,把他捆起來!」馬上有幾個民兵上去扭住了那個可憐的年輕人。
夢才突然用微弱的聲音說︰「是我奪槍的時候不小心弄走了火,不怪他……」話還沒說完,他又昏過去了。
等到夢才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趟在大隊衛生所了,迷迷糊糊他感覺到許多人在圍著他,空氣中彌漫著酒精的氣味。\一個人在說話︰「……骨頭沒有傷到,但腿部一根靜脈血管被打斷了,我已經給他做了緊急止血處理,現在他的主要問題是失血過多,必須送到有血庫的醫院……」好像是陳醫生的聲音,聲音怪怪的,像山谷的回聲,另外有人說話,嗡嗡的听不清楚,過了一會,有人把他抬到戶外,寒冷的空氣使他的腦袋清醒些了。從半睜著的眼楮里他看見了圍著的黑壓壓的人群——奇怪,他們在看什麼?還有女人在哭,她們在哭什麼?突然地,他注意到其中的一雙眼楮——眼光異常的悲哀,是誰?那麼的熟悉——黑黑大大的眼楮……淒楚的眼神……包含著無限的悔恨——他用力的抬頭想看清楚,可是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夢才被抬上了拖拉機,那個作案的年輕人也被五花大綁的押上了拖拉機。民兵營長陳祖光帶著幾個民兵護送著去了縣城。
拖拉機開走了,圍觀的人群漸漸的消散。張老師流著淚向家走去,她本來想跟著去縣城,但拖拉機上已經滿了,護送夢才的陳重高說他明天一回來就去她家告知夢才的情況,陳醫生也說夢才沒有生命危險,她這才沒有堅持跟著去。
家中的燈開著,可是進屋卻沒有看見小倩。張老師產生了不祥的感覺,她沖出了家門——月光下看見佷女站在小橋上,這才松了口氣,走到佷女身旁,問︰「你嚇死我了,一個人待在這里干什麼?」
小倩面容悲戚地看著橋下面的山溪,過了許久才說︰「他如果死了,就是被我害的,是我咒罵他會被槍打死……」
張老師抱住佷女被夜風吹的冰涼的身體說︰「你是不該說那些話,但從來還沒有听說人會被咒死,你不要亂想。」
「不,他如果死了,一定是被我害死的,我必須為他償命。」
「不要亂說,夢才不會死,陳醫生說他沒有生命危險。」
「陳醫生是在安慰你,剛才我去了,他全身都被血染紅——他如果死了,我不會再活在這個世界上……」小倩泣不成聲的說。張老師也哭了。
夜越來越深,張老師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佷女勸回了家。這一夜,小倩通宵未眠,她坐在床頭一會默默的流淚,一會喃喃自語。張老師不敢大意,陪著她坐了一夜。到早上的時候,姑佷二人都病倒了。當天下午,重高從縣城歸來,告知夢才經過搶救已無生命危險,張老師這才放下心來,小倩情緒也變的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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