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男子顯然被嚇到了,半晌才抬手用力握住沈又宸的手,憤怒看著我道︰「這就是西楚的待客之道?」
我的手顫抖不已,幾乎快要扶不住馬車了,沈又宸的雙目赤色,仍是緊拽著不松手。愨鵡曉
「沈將軍。」殷聖鈞的聲音自後面傳來,我本能地側目,見他的長眉緊蹙,臉色亦是不好。
後來殷聖鈞和沈又宸帶著那人下去問話了,侍衛們將我送回了鳳儀宮。
兩個宮女入內來給我更衣,我整個人還是顫抖得厲害,連手也抬不起來。宮女看我的目光有些驚訝,但見我的臉色誰也不敢說話恁。
換了衣裳,我把宮人們都趕了出去,回眸時,瞧見沈宸給我的那封信正靜靜地躺在桌面上。
我緩緩走過去,指尖觸及了面前的信封。
來的時候我還介意沈宸對殷聖鈞的愛,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不想去翻閱她給我的信件,我卻怎麼也沒想到,那個一心一意愛著殷聖鈞的女子早已不在世上了帶。
病逝……是因為那日的傷嗎?
我咬牙將信封拿起來,顫抖地將里頭的信紙抽出。
打開,墨香撲鼻,上頭的字跡卻很潦草,看得出她當時寫得很匆忙。
我短短一眼,便瞧見開頭四個字︰莫與君言。
君……這個君難道我還會蠢得不知道是殷聖鈞嗎?
我訝然至極,原先還以為是寫給殷聖鈞的,卻怎麼也沒想到沈宸還特意囑咐了我不要將此信的內容告訴殷聖鈞。
下意識地抬眸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我轉身步入內室,有些虛軟地坐在床榻邊。
內室的光線稍暗,卻仍能清晰地看見信紙上的內容,帶著忐忑與不安,我一行行地看下去,她的字里行間,絲毫沒有提及任何和我、殷聖鈞,還有她三人有關的言語。
這一刻,我突然為自己曾經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她是那樣聰明的女子,知道秦皇亦不是蠢笨之人,很快就會猜到她撞柱一事根本就是為了助我逃跑。她絲毫不給秦皇質問她的機會,她根本就沒想到在那之後還要活下去!
我不自覺地咬住了唇,那一日……我甚至還能記得起她匆匆看我的那一眼,帶著決絕與釋然,原來她早就想好了。
她猜到秦皇傳我入宮是為何,她是看過殷聖鈞下的那道聖旨的,知道秦皇的野心,一旦秦皇得到東陵,再聯合了西楚攻下北唐,那麼最後他勢必會調轉矛頭來對付殷聖鈞。
這是我不願看到的,也是沈宸不願見到的!
她在信上說「朝中內患暫緩,不必急于結盟」,我的指尖冒出了冷汗,西楚的形勢她看得那樣清楚,殷聖鈞先前一直猶豫和南秦結盟一事,以至于後來他突然同意我還很驚訝,我也是之後才知道,因為他要防內患,才不得不先同南秦結盟。
而殷東灕入獄一事想來沈宸已知曉,所以她在權衡之後替殷聖鈞做出了決定,其一,助我逃出留京,阻止東陵落入南秦之手。其二,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撕毀兩國盟約。
但,憑殷聖鈞的聰明,這兩件事他只要稍稍一想就會明白。
我深吸了口氣往下看,下面一行字,潦草的字跡似乎還帶著輕微的顫意,可見她當時落筆的時候鼓起了多大的勇氣。
「太後疑心之事,乃宸所為。西楚人主,當屬君上。宸自知犯下滔天罪過,無顏伴君側,唯靜默視之,自願引為知己。公主與宸同心,必能諒解。願卿安好,願君安好。」
我終于明白沈宸那句「莫與君言」是什麼意思了,還記得當日我曾問過她先太子之死,她適時地轉了口沒有回答,而我也因當日諸多心事並未放在心上,是以從未想過先太子的死竟是沈宸做的!
我顫抖地將信紙揉進掌心里,我不知道當年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到先太子身邊的,更不敢想是怎樣深的愛意令她不惜謀害自己的丈夫也要給殷聖鈞一個稱帝的機會!
我知道她寫信時的時間緊迫,那其中的細枝末節也許我這輩子也不會知道了。我只知道此後數年為何她只甘願像個朋友一樣待在殷聖鈞的身邊,從不曾僭越半步,皆因為她當年所做的一切。
她不想太後疑心殷聖鈞,更不想讓殷聖鈞愧疚。
我低頭用力咬住了手指,避免自己失控會哭出來。
我不敢說沈宸做的全是對的,可我敬佩她對所愛的付出,這般悄無聲息,這般縝密嚴謹……
此刻的我,更是理解為何殷聖鈞不許後宮嬪妃接近希兒,卻獨獨允許沈宸去看希兒。
也許沈又宸說的對,她就是比我配!
手已顫抖得握不住信紙,直到那團信紙落在地上我才猛地回過神來,慌忙撿起來,找了火折子出來。遲疑片刻,我才終于咬牙將信紙點著,將它丟在火盆里,怔怔地看著那團火焰越來越旺。
沈宸永遠不知道,我早前根本就沒看她的信,還差點讓殷聖鈞看到了,不過幸好他是君子,而她不想讓殷聖鈞知道的事,我一定會守口如瓶。
他不會知道曾有個女子,為了他不惜雙手沾滿鮮血……
她在他心里,永遠是知書達理、聰明睿智的西楚第一才女,永遠是他身邊唯一的紅顏知己。
「皇上。」外頭傳來宮人的聲音。
我忙擦干了眼淚抬頭,見殷聖鈞徑直入內,穿過了珠簾朝我走來。我深吸了口氣迎上去,拉住他同樣冰涼的手問他︰「那人怎麼說?」
他蹙眉拉我坐下,沉聲道︰「只說听到消息說是病逝,具體究竟如何,怕只有秦皇心里清楚了!」他的唇齒間透出了恨意,我忙握緊了他的手,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抬眸時,忽而瞥了一眼床前的火盆,隨即疑惑問︰「這是什麼?」
我搖頭道︰「沒什麼,只是一些無用的東西。」我見他仍是看著,忙轉口道,「那……沈將軍呢?」
他終于嘆息一聲,低聲道︰「我讓他先回府了。」
「那……南秦的那人呢?」
「起程回去了。」他圈禁了我,將臉埋入我的頸項,我再是張了口,本還想問問太後的事,但終究還是打算緘口。我知道眼下不適合說這些,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很難過,當初同意沈宸和親的時候他心里也是萬分不願的,更遑論今時今日得到的竟是她病故的消息!
他就這樣靜靜地抱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好幾次我的眼淚幾乎都要奪眶而出,可一想起沈宸信上那句「莫與君言」,便又極力將眼淚吞下,那一個已經走了,我又怎麼能讓她走得不安心?
記不清一起坐在房內多久了,他忽而開了口,聲音卻嘶啞得叫人心疼︰「我本想讓沈將軍護送她去的,她卻不放心我,執意要沈將軍留在我身邊,她離開的前一日入宮來見我,我卻因政務纏身只匆匆同她說了幾句話,如今再想,竟已想不起到底同她說了什麼……我更沒想過那一次竟然就是永別……」
我抱緊了他,總想著安慰他幾句,翻來覆去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但我卻知道,那一日能同他說上話,于沈宸而言就是一件開心的事,她是為了他心甘情願離開西楚的,她從沒有後悔過。
後來我扶他上床休息,他閉上了眼楮,眉頭卻一直緊蹙,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睡著,他只是不願在這一刻醒來罷了。
宮女入內,悄悄告訴我全公公來了。
我看了眼殷聖鈞,轉身出去。
全公公見了我,臉上掩不住的驚喜,忙朝我行了大禮︰「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
我忙扶他起來︰「公公不必多禮。」
他笑了笑,道︰「娘娘回來了,奴才也就放心了。哦,皇上在里頭吧?」
我估模著他大約還不知道沈宸的事,便點點頭道︰「皇上累了,此刻正歇著,公公有什麼話就和本宮說吧。」
全公公點頭道︰「自然自然,和娘娘說是一樣的。皇上離京時把殿下送去了將軍府,皇上對殿下說一回宮就去接他回來的,馬車奴才都準備好了,那……等皇上睡醒了再說?」
我不自覺地回頭朝內室看了眼,我倒是真沒想到他離開時將希兒送去了沈將軍那里,不過也好在希兒在那里才能安全。不過眼下沈宸的事……殷聖鈞大約也不會想去將軍府,他不說我也知道,他心里對沈家兄妹是有愧疚的。
我之前听沈又宸的口氣,想來沈宸生前是很喜歡希兒的,也許今晚把希兒留在將軍府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想了想,于是我便道︰「明日再去接殿下吧,麻煩公公請位太醫過來。」
全公公先是點著頭,又听我這樣說,他吃驚道︰「皇上龍體不適嗎?」
我搖頭道︰「不是。」
全公公這才松了口氣下去。
我讓太醫在燻香內添加了一些安神的香料,否則今晚殷聖鈞一定會徹夜無眠。跟著太醫出去時候,我又道︰「皇上身上的舊傷時有復發,你們平日可有為皇上準備藥?」
太醫忙道︰「回娘娘,臣有備了藥劑,連翹姑娘在乾承宮有收著,溫水化開即可。」
我點點頭,吩咐著︰「那在本宮宮里也備下一些。」
太醫點頭下去取藥,我回頭,見全公公站在我身後笑。我不免一愣,他上前來笑著道︰「奴才覺得娘娘回來了真是好,這皇宮也像個皇宮了。從前在乾承宮雖備著藥,可皇上心情不好總不願服,奴才和連翹姑娘勸他那哪有用?現在娘娘回來了,奴才可真就放心了!」
我下意識都握緊了雙手說不出話來,倘若讓他知曉殷聖鈞身上的傷是拜我所賜,他大約也不會說放心的話了吧?
轉身的時候,瞧見外頭走過太監的身影,我心中不免吃驚,十三!
我忙看向全公公問︰「剛才那是十……大喜?」
全公公點頭道︰「是啊,娘娘找他有事?」
我忙搖頭,倒不是有事,我只是驚訝他竟還在這里!
身後全公公的話又傳來︰「娘娘不在宮里的日子,皇上下令鳳儀宮一切如舊,哦,奴才倒是記起來,前陣子皇上讓卷丹姑娘出宮辦事了,只是不知她何時回來。」
听他提及卷丹,我的心頭刺痛,深吸了口氣道︰「卷丹……不會回來了。」
「不回來?」全公公似有驚訝,「怎麼不回來了?啊,難道……皇上把她許人了?」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也許他是想到了許配給殷東灕的妗兒,所以才會理所當然地以為我身邊的另一個宮女也被許人了吧?
我逶迤著長裙步入內室。
一整日未吃什麼東西卻也不覺得餓,半夜的時候身側之人突然驚醒過來,我忙跟著他坐起來,他一手撫著額頭,大口喘著氣。我一模他的身子,才發現他一身褻衣已悉數濕透。
叫了人給他取了干淨的衣服來,我替他解開衣帶,輕聲問他︰「做夢了?」
他轉過臉來看我,一臉愧疚道︰「吵著你了。」
我搖頭,替他換了衣裳,退他重新躺下道︰「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快睡吧,明早要早朝。」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片刻,又側過身來抱住我,嘆息著道︰「我這輩子欠了沈家的太多了。」
我的喉頭一哽,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的軟唇磨著我的臉頰,低聲道︰「你別生氣,我和沈小姐……」
不等他說完,我急著伸手捂住他的嘴。
那一刻,我竟害怕他說出那句他和沈宸沒什麼的話來,好像沈宸就在這屋子里看著,听著,而我,只是不想她傷心。
哽咽地點點頭,與他額角相抵,我開口道︰「我知道,我不會生氣的,再也不會生氣了。睡吧,好嗎?」
他疲憊地應一聲,終是閉上了眼楮。
似夢似醒熬到了早上,他在我臉上親吻一口才起身去上朝。等他走了,我才睜開眼來,愣愣地盯住帳頂看了良久。
外頭偶爾傳來宮人細碎的腳步聲,好像一切又回到從前,我醒來,便有妗兒和卷丹圍上來,推著我梳妝打扮……
我側過臉,擱著朦朧紗帳望出去,外頭宮女的身影,卻都沒有熟悉的了。
終究是物是人非了。
我喟嘆一聲坐起來,由著宮女為我穿衣,最後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
身後的宮女大約是頭一次替我梳頭,顯得很是緊張,生怕弄得不好便惹怒了我似的。我不覺一笑,目光一瞥落在她的臉上,眉目清秀,生得也玲瓏,我看著看著,倒是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從前就見過。
宮女見我看著她,忙低頭道︰「奴婢之前伺候過娘娘一次,哦,便是降香姐姐身子不適的那次。」
听她提及妗兒,我不由得一陣恍惚,目光落在梳妝台上一支盈透玉簪上,我不覺嘆息,總覺得妗兒和卷丹好在這鳳儀宮里,可細細一想,那時的日子竟已那樣久遠了。
見她替我插上了發簪,我忍不住問她︰「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葭月。」她垂下眼瞼恭敬地答。
我抬手攏了攏發鬢,蹙眉道︰「葭月……怎想到取這個名字?」
葭月笑著道︰「回娘娘,奴婢爹娘都是不識字的,只因為奴婢出生于十一月,就叫了葭月。娘是听隔壁秀才說的,葭月是十一月的美稱。」
我笑了笑。
葭月替我梳妝好,我原本是想著叫十三進來的,可目光落在一側的篋抽上便再也移不開了。
步履恍惚地上前打開篋抽,妗兒死時含在嘴里的一角信紙就被我藏在最底下,我將它取出,指月復緩緩拂過,我看著看著,忽而皺了眉。
腦中不自覺地想起葭月的話,她說她是生于十一月,所以叫葭月。
我是直到此刻才發現信紙上的指甲印痕全都落在「八月」二字上,後面的「十五」幾乎沒有!
從前我一直以為是八月十五那天發生了什麼,卻原來是我弄錯了!
猶記得那一年妗兒陪我認真坐在薛玉寧面前,听他細細地給我補夫子教授的課程,他說十二月份各有別稱。
一月,首陽。
二月,紺香。
三月,鶯時。
四月,槐序。
五月,鳴蜩。
六月,季夏。
七月,蘭秋。
八月……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