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湘月的噩耗傳來時,莫清雲正在繡花,手指一痛,已被針扎破了,流血不止。
她猛然想起了一些事來︰顧湘月挽著她的手笑得很開心,「端端,你是不是喜歡昌谷哥哥?」「端端,你覺得我哥哥如何?」「端端……」
她不是莫清雲!她本就是李端端!她忘了自己是怎麼失去記憶的了,這並不重要。莫家父母將她當作親生女兒一般,從未對她說過是怎麼將她救回去的。
「娘子,別太悲傷了!」徐禎卿走了進來,「我知道你與湘月妹妹一直相處得極好,湘月妹妹走了,誰不難過?只是我們哪有衡山來得心痛?」
李端端看向他,從沒有這般溫暖過,柔聲道︰「是啊!就是這個話!你快去陪陪文公子罷,他需要你們這些朋友!」
而消息傳到周府時,周文賓正在寫字,他前些日一直心神不寧,只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看完嬌秋的信後,他恍如失去了靈魂一般,木然走出了湘居,正是二月天氣,天寒地凍,還下著雪,他一點寒冷都感受不到,一滴眼淚也沒有。
他來到西苑樓,這里依然如顧湘月住著的時候一樣,連物品都不曾挪動過。是母親說,還是要保持原來的模樣,待顧湘月回來時還可住在這里,可是,她再也回不來了。
他病倒了,這次的病來勢洶洶,盡管杜燕婷花盡了心思照料他,仍然一日不如一日。
他自幼身體就不算太好,只是生活條件富足,也沒有什麼勞心之事,故而不曾似這次一般。
三個月沉珂,他知道自己也將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勉強掙扎著起身寫下「一病連三月,侵尋歲又更。人皆傳已死,吾亦厭余生。驚覺形枯槁,漫自意傾摧。恨未同妻老,此外復何營?」擲筆而逝。
風從開著的窗子吹了進來,將薄薄的紙卷起來,在空中翻了兩翻,飄飄揚揚地落在床角下,靜靜地躺在那兒。
尾聲
蘇州車站。
一個身穿白色t恤牛仔褲的女孩急匆匆地走著,她出外打了一輛計程車,「師傅,相城區元和鎮文陵村。」
顧湘月醒來時,又在灰白灰白的醫院里,父母守在身邊,神色焦慮而憔悴。
「我怎麼了?」她問。
母親道︰「是不是許漠跟你分了手,你想不開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讓我怎麼說你,你這孩子!」
父親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孩子醒來就好,你還嘮叨什麼!」
顧湘月一頭霧水,下意識地問︰「許漠回來了麼?」
母親道︰「失蹤了!他父母還來我家質問,說你把他家兒子拐去哪里了,笑話,我還沒找他家要女兒呢!」
顧湘月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只是感到一顆心痛得難受。回到家後休養了一個月,有時夢中隱隱約約地會看到一些情景,身穿古代衣服的人在面前說笑,漸漸地越來越清晰,但她覺得這些都是夢境而已。
直到有一日母親將一對系著紅繩子的玉鴛鴦拿來給她,說這是掛在她胸前的東西,因有些分量,怕壓了心髒,才取了下來。
見到這對玉鴛鴦時,她心中電光石火一般,什麼都想起來了。
當時這玉鴛鴦並無小孔,她覺得這是文徵明送給她的信物,不甘心拿來壓箱底,才去請工匠打了個小孔,穿上了紅色細繩,掛在脖子上。
她一直以為沒有了那塊玉佩搗鬼,她就能與文徵明一輩子在一起,誰知道,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她清晰地憶起自己昏迷時一幕幕出現在腦海中的場景,彷佛就在眼前——她走後的那一晚,文徵明站在書房外,抬著頭喃喃道︰「難道這便是命運麼?同看西廂記的那對男女,女子病死了,男子娶了別人。」
他常常呆呆地站著或坐著,不看書不寫字不作畫,眼楮從窗子望出去,望得很遠,彷佛失了心丟了魂一般。
過了一個月,他去吳府走了一遭,回來讓人備下彩禮迎娶吳家小姐吳緒嬌過門。
昏迷的那段時間,她一直在看著他,看他靜靜地一個人呆在書房,眉頭深鎖;看他躺在床上,睜著眼楮直到天亮;看他拿著她用過的簪子垂淚……
她想安撫他,告訴他,她真的沒有死,並問他︰「你答應過我要開心的,別這樣!」但她就是沒法開口。
她打開電腦,一一輸入文徵明、唐寅、周文賓。
文徵明,1470-1559年,終年90歲。娶妻吳氏,生有兩子,名文彭、文嘉。吳氏過世後,他終生未再娶。
唐寅,1470-1523年,終年53歲,只有一女名桃笙,女兒嫁給王寵之子為妻。晚景淒涼,去世的那一年,他隨著好友去東山王家,無意看到蘇東坡的真跡中有一句「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觸動了他的心境,一陣悲傷,回家之後就再也沒起來,臨終時寫下「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過世後是祝允明等好友湊錢埋葬。
周文賓,1471-1495年,在妹妹周文月過世後一病不起,拖了三個月終不治,去世時僅二十四歲。
她邊看邊流淚,心中喃喃道︰「小書呆,原來我從來就沒有出現在關于你的歷史之中,可是那些恩愛幸福的日子,難道都是幻覺嗎?子畏哥哥,你終究還是一生落魄……哥,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了,你應該對燕婷姐姐母子負起責任來。你……你才二十多歲,你怎麼這麼傻?」
下車後,她緩緩地走著,越是走近,心中越懼怕看到。
那兒植滿了樹木,圍著中間一座墳,墳上與四周雜草叢生,枯葉滿地,碑上大字寫著「明公文徵明之墓」。
她走的時候,他還年輕;她活著,他卻已長眠于此。
她與他,從來也不能長相廝守。
「小書呆,我來看你了。」
她輕撫石碑,淚如雨下。
全文完
後記︰
文徵明在世89年,經歷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皇帝。寧王朱宸濠造反時是正德皇帝當政,只是束于故事發展,所以將他一生中大概發生過的事都集中在了那麼幾年,因此事件與年代人物都有與正史相出入的地方,並不是我故意歪曲歷史。這篇小說的有些地方,我也查閱過相關史料,但終究是小說,難免有戲說部分。
另有王寵年紀比文徵明與唐寅小24歲,嚴嵩比唐文二人小10歲,徐禎卿也比唐文小了9歲,但我將他們寫成與唐寅文徵明年紀相當,也是創作需要,其實王寵寫不寫都無所謂,但我只是想將當時名聲在外,並且同年代的才子都寫出來。
事實上江南四大才子是唐寅、文徵明、祝枝山、徐禎卿,但很多相關的小說都將徐禎卿改為了杜撰出來的周文賓。究其原因,大概是徐禎卿只活了三十三歲,短暫的生命里故事也就少了,本身沒有可拿來戲說的特點吧,雖然他的詩當可謂四子之首。【唐祝文周四杰傳】里頭的四才子,正是將徐禎卿改作了周文賓,我因此對徐禎卿並沒有太多的感受,就只喜歡文徵明、唐寅、祝枝山與周文賓,但我非常喜歡他的詩,故而這篇小說也將他寫上,只是仍然不在江南四子之列。
唐寅之事,也大多為歷史實情。關于唐寅的稗文野史很多,但大多都是渲染他身為「江南第一才子」的風流,以至于他聲名赫赫,卻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真實的境遇。
在這里特別要說明一下,唐寅從來沒有自封為江南第一才子,他也不可能封自己為第一才子。他即使是個狂放的人,但相交的好友文徵明、祝枝山、徐禎卿、王寵等人個個才華橫溢,他把自己封第一,便是在貶低這些好友不如他,這種事,不是唐寅做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