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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同在翰林院的黃佐、馬汝驥、陳沂約文徵明、周文賓去喝酒。

周文賓早就听到些風言風語,翰林院這幫人個個進士出身,十分不滿文徵明「走後門」,背地里說︰「翰林院是什麼地方?這樣名落孫山的畫匠也來佔一席之地,真正有才華之人卻被拒之門外,什麼世道。」他知道今日這些人是為刁難文徵明而來,卻也不放在心上,好友的才華他還不知麼?

到了酒樓,點了酒菜,黃佐笑道︰「上個月我前往金陵,慕名到燕子磯武廟拜聖,只見廟中有一尊雕像,心中便起了個上聯,求文待詔賜下聯,孤山獨廟,一將軍橫刀匹馬。」

這上聯一听便是難處在于孤、獨、一、橫、匹俱是單數,文徵明從容笑道︰「卑職在吳中時,常流連于橫塘,景雖小,卻也有不少逸趣,下聯可從此而來,叫做兩岸夾河,二漁叟對釣雙鉤。」

黃佐道︰「江山似畫,美人似畫,畫盡妖嬈非功過。」他這是在嘲笑文徵明的「畫士」身份了,說「你即使畫得再好,也是無功無過的,有什麼用?」

文徵明哪里听不出來,想了想道︰「顯貴留名,閑者留名,名傳熱鬧亦是非。」他的意思是,顯貴者如帝王將相能留名,如釣者隱士一樣留名,只是後人談起來,也總有說好的說不好的。

陳沂見文徵明對得利索,道︰「我也有一上聯在此,安公子。」

文徵明道︰「虞美人。」

陳沂笑道︰「我還未說完,青玉案前,挑燈讀書安公子,」他這上聯,青玉案與安公子俱是詞牌名。

文徵明道︰「宴山亭里,琯發賞月虞美人。」他的下聯,宴山亭與虞美人也是詞牌名。一般詞牌名對聯並不要求工對,只因詞牌名本來有限。這種限內容的對聯,只須意思到了,即使平仄偏頗些,也算工整。

馬汝驥道︰「牆外桃花,遜牆內三分羞色。」

周文賓暗自搖頭,心想馬汝驥身為翰林侍讀,出這粗淺的上聯。誰知文徵明卻兩眼發直,沉默不語,眾人十分納罕,原來文徵明听到桃花二字,忽然想起唐寅來,一陣神傷,暗想︰我與逸卿在京城做官,老祝赴廣東上任,縱有滿院春色,子畏一番心境又向誰說?不禁喃喃道︰「十年寒窗,卻落得這般境地!。」

周文賓知他想起了唐寅,不禁微微嘆氣,陳沂道︰「文待詔可是想起了唐解元?」

文徵明醒過神來,連忙道歉,並道︰「月初桂子,輸月中一脈暖香。」

黃佐道︰「為何月中香暖,月初香寒?」

文徵明道︰「十五月圓,人亦團圓,人心生暖罷了。」

陳沂道︰「或者改日再聚吧?」

文徵明笑道︰「卑職只是偶然想起子畏來,既已到此,卑職怎能掃了諸位大人雅興?無妨!」

馬汝驥道︰「這里不是宮中,今日只是以文會友,衡山兄自稱卑職,倒讓我們難堪。正值五月,可作詩一首,以應此景。」

文徵明不假思索道︰「五月雨晴梅子肥,杏花吹盡燕飛飛,時光已到青團扇,仕女新裁白苧衣,黃鳥故能供寂寞,綠蔭何必減芳菲。子雲自得幽居樂,不恨門前轍跡稀。」

黃佐一笑道︰「實不相瞞,初時我等聞衡山兄在江南詩書畫三絕,人稱吳中四子,心中尚不以為然,只道衡山沽名釣譽諒無真才實學,今日一會,才知我實是井底之蛙,在此自罰三杯,向兄台賠罪。」

他起身一揖,馬汝驥與陳沂也忙起身行禮,慌得文徵明忙起身還禮。

陳沂嘆道︰「衡山這般文采,科舉不取,真是有眼無珠,衡山,往後有事只管說,我們絕不推辭。你任待詔,實在太過屈才,只是朝中之事誰也說不清楚,只與我們幾人每日胡混也罷。」

當下開懷暢飲,談詩論賦中,文徵明均對答如流,見識不凡,更令眾人刮目相看,自此再不將他作畫士看待。

之後從酒樓出來,各自分道揚鑣。

文徵明回到林府門口,想了想又折了回去,大概是酒意朦朧的原因,他想見顧湘月,想得心慌。

走到周府前面,他站定了,他看到了顧湘月。

分別了三年,他終于又見到了她,她一點也沒變,正與一個少年公子站在門口,手拉著手,態度親密,不時喁喁私語,那公子相貌俊美,衣著華麗,過了一會兒,一頂豪華大轎來抬走了那位公子。

文徵明一腔歡喜頓時化為烏有,一顆心如墮冰窖,加之喝了酒,渾渾噩噩地回林府,走到門口,不知上台階,跌了一跤,爬起身來左臂疼痛難當,他也不對人說,飯也不吃就躺下了。

到半夜實在疼得不行,只得讓文慶悄悄去請郎中,誰知文慶咋咋呼呼地把林俊也吵醒了,郎中仔細看過說是骨折了,替他上藥包上夾板,折騰了一宿,林俊道︰「賢佷在家休息幾日,待傷好了再入宮不遲,翰林院那邊我自會替你去說。」

人都走了以後,文徵明半靠在床上,手臂疼痛難忍,天已經大亮了,睡是睡不著了。閉上眼楮,滿腦子都是顧湘月與那公子語笑嫣然的情景來,滿懷酸楚。

那公子衣著華麗,出入排場,無不處處顯示他的非富即貴,這哪里是冠著官宦子弟之名卻清貧的文徵明可比的?

也許是因為此事,也許是想起同僚們背地里對他的不屑,也許是思鄉,也許是京城的氣候不習慣,他再也忍不住,兩行淚水無聲落下。

打水回來的文慶看到,不由呆住了,坐在床沿道︰「公子,可是手臂疼得厲害?小的給你說兩個笑話吧。」

文徵明用右手取出枕頭下的玉連環來,道︰「你將此物送到禮部尚書府,逸卿會明白的。」

文慶大驚失色,道︰「公子,這是湘月姑娘的信物啊!你要退親?」見文徵明默然不語,不滿地咕噥道︰「公子,我不知你是擔心手臂廢了怕湘月姑娘嫌棄你呢,還是做了朝廷命官心氣高了?若說前者,這不過是骨折,小的幼時扒鳥窩還摔下樹斷了腿呢,若是後者,我可要說你了,又不是什麼內閣首輔,怎見得湘月姑娘便配不上你了?周二公子還是你至交,你好意思嫌棄人家?可是有什麼誤會?小的幫你去打听打听吧。」

「我不是嫌棄,」文徵明嘆道,「你照做就是,不必多言。」

文慶見他不肯說,只得答應著,出了房卻小心翼翼地將玉連環收了起來,出外閑逛了一圈悠閑地又折回林府。

文慶走後,新來了一個郎中,給文徵明診斷了一番,見周圍沒人,輕聲道︰「文公子,張大人那邊還等著公子的消息,今日公子受傷,未在柳樹上系絲帶,公子給我一個口信,我好向張大人復命!」

文徵明一愣,暗想張璁的人真是遍布京城消息靈通,他躲是躲不過了,便道︰「既然如此,還勞煩閣下上復張大人,先父已然過世,早年之事不提也罷,明赴京為官,不求飛黃騰達,更不願深陷明爭暗斗之中。文某只是一介書生,無論張大人或楊大人皆開罪不起,卻又偏偏沒長一顆殷勤周、旋之心,因此只能辜負張大人一番提攜了。」

這郎中萬萬沒想到文徵明是這麼個回答,呆了半天,說道︰「文公子,有句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杰,當今天子愛玩,首輔代天子行令,權利之大分量之重,我想公子也是清楚的,尋常那些官員想高攀張大人,張大人還瞧不上,公子可不能不識抬舉啊!」

文徵明不願多言,道︰「恕我有傷在身,不送了!」

郎中拂袖而去。

他去回了話給張璁,張璁勃然大怒,道︰「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既要入京做官,還指望明哲保身?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待來日遇到麻煩再想到我,晚了!」

他先是想著尋個法子銼一銼文徵明的傲氣,好讓文徵明主動來向他俯首稱臣,但之後又想到文林對他的恩情,火氣頓時消了不少,心中想︰罷了罷了,文徵明這樣的脾氣,說好听些是剛直,說難听點就是書生氣、自詡清高,此等酸秀才能成什麼大器做什麼大事?他日即使不為我所用,亦不會對我構成任何威脅。我若存心針對他,傳出去還道我張璁恩將仇報,由他去便是!

等文慶回來後,文徵明問道︰「見著逸卿了?」

文慶道︰「周二公子不在,倒是見了湘月姑娘,小的這麼一說,她頓時哭得眼楮也腫了,老問為什麼,小的哪里答得上來?你等著周二公子找你算賬罷!」

文徵明微微嘆氣,卻見林玉陶遲疑地走了進來,便坐起身來略一躬身,他心情非常差,不想說話。

林玉陶紅著臉道︰「文公子,可好些了?」

「好什麼好!」文慶才看文徵明與顧湘月鬧誤會,這廂就有林家小姐想「趁虛而入」,氣不打一處來,「昨夜才包上,今日就見好了?我家公子的手臂是泥塑的不成?」

「文慶,怎麼說話!」文徵明回道︰「多謝林小姐關心,好些了。」文慶走了出去,卻站在窗下偷听,屋中靜悄悄的誰也沒有說話,他不禁想伸頭看一看屋里到底是個怎麼樣的情況,誰料脖子一伸,頭頂在了窗上,「咚」地一聲。

林玉陶又羞又窘,忙道聲︰「公子好好休息!」逃也似地走了。

文慶揉著腦袋進屋,道︰「公子,你可不能朝三暮四啊!」

「休得胡說!」文徵明躺了下來。

他哪里能再喜歡上別的女子?

論吳中四子,唯文徵明與周文賓最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們想嫁的如意郎君,他二人出身書香門第,兼之才華卓越、人品端正,父親的那些同僚們,凡家中有年紀相當的女兒,莫不早早地先口頭向周上達與文林說上一說,以防周文賓與文徵明被別家搶了去。

在遇到顧湘月之前,文家就接待過不少來提親的媒人,父親在溫州為官,母親不問家事,提親的都是他自己作了回絕。不是他不想成親,而是他對那些未曾謀面的女子難以許諾終身。

令他想白頭到老的,唯有顧湘月。

次日,周文賓回來得很早,顧湘月正在苑中玩五子棋,周文賓湊上前看了看,道︰「你一人下兩人棋?」

「不然怎麼樣?這叫自娛自樂,精神分裂。」顧湘月笑道。

周文賓笑道︰「我帶回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不知你想先听哪個?」顧湘月看他神色,絲毫猜不出消息的輕重性,想了想道︰「壞消息吧。」

周文賓低聲道︰「皇上駕崩了,就在昨日!」

顧湘月嚇了一跳,道︰「哥,你開玩笑吧?」

「我怎敢開玩笑?」周文賓道,「今早不見天子上朝,我們站了一日,方才才被告之,接下來幾日暫不必去了,不信你問父親。」

顧湘月心里一陣難過,她與正德皇帝玩耍了一天,算不上朋友,只是想到那個曾經在她面前說說笑笑的年輕皇帝就這麼死了,怎不徒增傷感?又想到公主,為公主感到難過,「那好消息呢?」

「衡山摔傷了左臂,在家休養!」周文賓道,

「這叫好消息?」顧湘月拔腿就跑,被周文賓一把扯住,「你急什麼?听我說完行麼?不要因為你擔心衡山便不管不顧,國喪不是小事,你可知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新皇登基,事關重大,你先等三日,看看情形再說,今日不可出去!」

顧湘月默不作聲,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周文賓伸手替她擦拭淚水,溫言道︰「我知你心疼衡山,思念于他,等三日我便帶你去。莫哭,看你,妝都哭花了。」

「胡說,我沒有化妝!」顧湘月咕噥。

遠處經過的杜燕婷,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不覺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

在杭州的時候,她不止一次看到過周文賓怔怔地看著顧湘月住的西苑樓出神,她偷偷地向府中丫鬟打听過,但都只說顧湘月原是周文賓的貼身丫鬟,而後收作義女並許配給長洲文徵明公子。

沒人知曉,她自己也能猜出幾分,料想是周文賓與顧湘月朝夕相處,暗暗地喜歡上了自己的貼身丫鬟,卻偏偏自己的好友也喜歡顧湘月,他便違心成全,但心中卻始終放不下。

此事並未讓她對周文賓斬斷情絲,卻更加地欣賞他喜歡他,他對待文徵明與顧湘月,並未消極推諉,而是事事苦求周全,可見他是真心成全二人。

如此一來,她與周文賓也算得同病相憐,她心中裝著他,他心中裝著顧湘月,注定一生都無法圓滿。

事實上,周文賓並不是一個十分無情的人,杜燕婷在京城的日子,他時不時也會對她噓寒問暖,只是這關懷中多少帶著些客套,就如對待一個來到家中作客的人,禮節上半點都不會少,態度也溫和友善,但令杜燕婷最失落的,也正是他的客氣。

什麼時候,他才會把她當作自己的家人?

傍晚,杜燕婷在書房中找到周文賓,試探著說道︰「我想回杭州了。」周文賓一愣,道︰「好好的為何要走?」

杜燕婷心道︰「這能算得上好好的麼?」口中只道︰「母親獨自在杭州,我怕她寂寞。」

周文賓笑道︰「令堂有家母陪伴,怎會寂寞?」周府人口眾多,只是周老太太身邊也沒個年紀相仿的人,自杜母到了周府後,周老太太確實每日拉著杜母作伴。

杜燕婷一陣心煩意亂,道︰「你煩不煩?你只管替我安排便是。」周文賓呆了片刻,溫言道︰「燕婷,可是心情不佳?還是身體不舒服?為何不對我說?我請郎中來替你看看好麼?待過了國喪期,我帶你出去游玩可好?」

他語調神態溫柔,杜燕婷鼻子一酸,心中的怨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低聲道︰「你有湘月妹妹陪伴,我……我還是回去陪母親吧。」

周文賓點頭道︰「你既然執意如此,我這就安排人送你回去。還要多謝你前些日照料我,只是你我尚未成親,你回去也好,京城嚴寒酷暑,我想你也不習慣。」

杜燕婷往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說道︰「我不習慣的,只是你的見外罷了,想來今生也就這樣了。」

她走了出去,周文賓一時寂寂無語,滿心自責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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