偲偲臉色微沉,靜默許久才將之前和女兒吵架的事也告訴了母親,說到霍蠻,她尷尬地一笑︰「他對我有情有義,這麼多年都等下來不曾有一句怨言,我偏耽誤他了。睍蓴璩曉」
「既然如此,何不與他說清楚?」芳雪問。
「我含糊地提過幾次,可真叫我清清楚楚地和他了斷,我似乎又做不到偲偲靠在母親肩頭,軟軟地問,「媽媽,我是不是很自私?」
「不是自私,這是女人的天性,咱們女人一輩子都在尋找一種安全感,即便你對那霍先生無意,可那個人叫你覺得安心,是不是?」芳雪含笑回答,但神思似飄遠了,不久女乃媽來抱走鶴鶴,偲偲去沏茶來,便見母親一個人站在窗口發呆。
「媽媽想什麼呢?」偲偲遞了茶來膈。
「沒想什麼,只是覺得你這里安靜得很,不似京城,晝夜都熱鬧,叫人一刻都不得閑芳雪笑笑,飲了茶,就不再說話了。
「媽媽若喜歡,就多住些日子吧,您瞧著氣色不好,也比從前瘦,必定是路上辛苦了偲偲從後頭抱住了母親,即便多年不見,母親身上的淡香還是那樣熟悉,她又哽咽了,「偲偲好想你,媽媽,你能不走嗎?」
「傻丫頭,我才來,你就說什麼走不走的?」芳雪放下茶杯,握著偲偲的手,摩挲了半日方開口道,「但媽媽若要你跟我回京,你願意嗎?止」
身後的人兒顯然顫了顫,因不听她答話,芳雪繼續道︰「你若不願意,是不是為了梁允澤?」
「媽媽偲偲勉強作笑,用不屑地口吻回答,「怎麼會因為他,他算什麼,我……我只是習慣了南疆城的生活,鶴鶴又在這里長大,我怕她去了京城不適應,而且路途那麼遙遠,她還太小
「是啊,鶴鶴太小了芳雪應一句,將偲偲拉到面前,細細地端詳她的臉頰,嘆道,「媽媽在金梅樓見過無數燕瘦環肥,如今看了我的閨女,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美人
「媽媽笑我偲偲不好意思地伏入她懷里撒嬌。
「不是我夸自己的閨女好,是真話。也不怪那個霍先生對你動情,男人都會愛上你的芳雪笑著,著自己的孩子,可是眸中飄過奇怪的神情,思緒似乎又走遠了。
下午鶴鶴醒來,便又纏著芳雪玩了半天,夜里只要姥姥給洗澡,還非要芳雪陪著睡覺,可是偲偲也想和母親窩在一起,一大一小竟吃起醋來,好容易將小女圭女圭哄睡,芳雪才來和偲偲同榻而眠。
自離開京城漂泊到南疆,數年來偲偲都站在保護者的立場上,保護鶴鶴,保護自己,還有念雪閣里上上下下,縱然有霍蠻出現在生活里,畢竟只是朋友,兩人之間有著太多的避忌和隔閡,她已經很久沒有把弱小的自己示于人前了。
「偲偲,媽媽白天跟你說的事,你想過沒有?」摟著女兒,芳雪再一次提起了回京的事。
「是不是有什麼事?」偲偲不再是那個傻乎乎的小丫頭了,敏銳地反問,「您好像很急著讓我回京,是金梅樓出事了嗎?」
「金梅樓好好的,若有事我還能離開嗎?原本沒打算讓你回京,只是想來看看你,可如今瞧你的樣子,連我都沒認出來,還怕別人認得你嗎?便就想你回去,你和鶴鶴都在我身邊,我才放心芳雪說著,捏捏女兒的臉頰,「你不是也想一直和媽媽在一起嗎?」
「當然想,可我不想回京偲偲躺下來,埋臉在母親的臂彎里,「南疆城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芳雪沒有再強求,將近五年的光景,她不知道偲偲如今的脾氣是否還和從前一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應該慢慢來,她有把握能達成心願。
一轉眼,夏去秋盡。
當日離京,前途未卜,偲偲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南疆,生下鶴鶴模索著撫養她長大,五年的辰光竟好似轉身一瞬般短暫,而今牽著女兒的手站在京城高闊的城門下,偲偲恍惚覺得自己不曾遠離這里,縱然相隔千山萬水,縱然流轉五個春秋,這一刻,才仿佛明白為何母親一心盼著自己歸來。
只因這里的人這里的事,遠不是離開就能遺忘和放下。
「娘,我們要見到爹爹了嗎?」突然膝下的稚兒這般問,將偲偲的神思拉回了現實。
「乖孩子,娘不是說過,等鶴鶴長大了就帶你去見嗎?現在鶴鶴還小,要再長高些才行偲偲笑著用手比了比,親親女兒哄道,「你想見爹爹,就要好好吃飯,快快長高
「好!」嬌滴滴的一聲,鶴鶴沒有繼續糾纏,而是乖巧地應從了母親,但畢竟是小女圭女圭挨不住車馬勞累,揉著眼楮纏上身來撒嬌,「媽媽我餓了
偲偲將女兒抱起,又抬頭望一望高闊的城門,深吸一口氣跨步入城,只不著急往金梅樓去,而是就近找了客棧好生歇了一夜,和店小二幾番閑話下就把眼下京城里的人情世故模了半清。
翌日母女倆精神奕奕,便來成衣店買新衣裳。且說偲偲悶頭趕路,路上並未在衣著上留心,和女兒的服飾仍舊是南方那邊的式樣,如今既是到了京城,自然要添現下最流行的款式,免得在人中扎眼。
「那幾身替我包好,這一套我現在就要換偲偲選了好些衣裳,替女兒穿戴好,便該自己換上,請店家幫忙看一會兒孩子,自己往里間去替換。
因已在秋末,鶴鶴被穿了夾襖在身,女敕女敕的粉紅錦緞,領口、袖口和下擺都出了一層雪白的風毛,小丫頭本就俏麗,這會兒愈發可愛,進出的客人瞧見了也忍不住來逗一逗,鶴鶴又不怕生,沖誰都笑呵呵的,更加招人疼。
此時呼啦啦進來五六個女人,簇擁著兩位貴婦人,店家見是熟客且是貴客到了,忙都迎上去招呼,其他客人見這架勢,知道來了要緊的人,畢竟是在京城,走在路上都能遇見幾回皇親貴族的車馬,雖見怪不怪了,還是離得遠些好,便都各自散了。
「這小丫頭好俊,是誰家的孩子那貴婦人卻一眼瞧見鶴鶴,竟是十分喜歡,笑問店家,「是你們老板的孩子?」「是客人的,這孩子的娘正在里頭換衣裳,母女倆像是外鄉人店家這樣回答,忙輕聲道,「王妃稍等一下,她們娘兒倆立刻就走了
「不著急,進門都是客,你們不就是做生意麼?」貴婦人欣然一笑,很是和藹好脾氣,更走向鶴鶴來,俯身問她,「小女圭女圭,你叫什麼名兒
「我叫鶴鶴,仙鶴的鶴
「幾歲啦?」
「四歲……半鶴鶴伸出手指來比劃,肉鼓鼓的小臉上笑彎了眉毛。
另一婦人走上來,笑呵呵道︰「姐姐看見孩子就喜歡吶,不過這孩子的確靈氣,瞧著很親切
「是啊,沒來由的覺得這孩子親切,好像哪兒見過似的婦人笑悠悠,卻旋即又嘆,「那小子總不肯娶媳婦兒,我這盼到哪一天是個頭
「不著急,緣分到了咱不急他都急呢另一人這般勸說,又道,「姐姐既喜歡這孩子,方才買的綠豆糕給她兩塊嘗嘗如何,說是外鄉人,怕是沒吃過咱京城的點心
那婦人听了很是中意,喚奴婢送來綠豆糕遞給鶴鶴,笑眯眯說︰「好孩子,來吃兩塊綠豆糕
「謝謝夫人,可是鶴鶴不能吃,
娘說過小孩子不能隨便吃人家給的東西鶴鶴一本正經地說著,小小年薦的話有條有理,但那雙烏黑的眼珠子卻滴溜溜地盯著那小巧玲瓏碧綠碧綠的點心,顯然是饞著了,一邊又素直地說,「夫人能等等嗎?我娘很快就出來了
「瞧瞧,才四歲半就這麼懂事,這孩子實在討人喜歡那夫人不以為意,更是心疼鶴鶴這樣聰明伶俐,忙又教丫頭去外頭買些糖果,一會兒要一並給這孩子。
此時偲偲已換了衣裳從里頭出來,因方才也有客人喜歡女兒逗她玩,瞧見幾個女人圍著鶴鶴也並不奇怪,先和掌櫃的算了賬拿了衣服,才笑悠悠過來,一邊笑︰「鶴鶴來,咱們回家了
鶴鶴瞧見母親出來,忙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偲偲膝下,而那幾分婦人也轉身過來,她們尚可,偲偲卻呆住了,這個世界實在太小,眼前的人竟就是鶴鶴的親祖母,禮親王妃霍氏,偲偲曾在公主府見過她好幾回,即便從不曾說過什麼話,卻也將容貌記得清楚。
「我說這孩子怎麼這樣俊俏,原來娘親就是個美人邊上的貴婦人突然這樣說,那女子偲偲不曾見過,想來或許是王府的側妃。
霍氏也笑道︰「可不是麼,這位娘子生得好生漂亮,我們兩個老婦這樣說,實在是失禮,只因你這小女圭女圭太招人喜歡了
偲偲欠身頷首︰「夫人言重了,孩子沒給您添麻煩吧
「怎會麻煩,這孩子靈氣著呢霍氏很和善,轉身喚侍婢,「將點心都取來又對偲偲道,「也算是緣分,我瞧著這孩子實在喜歡,才買的新鮮糕點,不嫌棄的話就帶回去給孩子吃吧
鶴鶴突然抱住了母親的裙擺,一臉渴望地期待偲偲點頭答應。
「多謝夫人偲偲莫名覺得心酸,眼前分明是骨血相連的祖孫倆,卻因這些那些的緣故不得相認,孩子有什麼錯呢,為何要她承受沒有親人的懲罰?
「鶴鶴,還不快謝謝夫人?」偲偲蹲下來指引女兒朝霍氏行禮,鶴鶴乖巧地跑到霍氏膝下作揖,叫霍氏好不喜歡,竟也屈膝來將孩子親了又親。
「奴家還有別的事,不敢打擾夫人,這就要走了,多謝夫人給鶴鶴的點心偲偲見不得這相見不相識的光景,便要離去。
鶴鶴很听話,跑來牽起母親的手,又朝霍氏揮手作別,便跟著走了,出了店門才嬌滴滴地問娘親︰「這下我們該去姥姥家了吧
偲偲欣然︰「是姥姥家,也是娘和鶴鶴的家
「那可以寫信告訴霍叔叔了嗎?」鶴鶴一本正經地問,竟一直惦記著霍蠻,「媽媽說過,等我們到了京城,就給霍叔叔寫信
偲偲含含糊糊地應著,牽著女兒一路往金梅樓去,心中卻默默念,我突然不辭而別,無情得幾近冷酷,他還會稀罕我一封道平安的信麼?別了便是別了,既是決計不回南疆城,這輩子就莫再見了,終是我誤了人家,十年八載他或將我相忘,方好。
雇了車,母女倆往金梅樓來,一路光景瞧著,與五年前無甚大變化,變的卻是她偲偲,容貌聲音變了,身邊有了女兒,再有,連名字都變了。
思符,這是媽媽告訴自己的新名字,不,當是本名,是媽媽最早為自己起的名,只是從未提過,而那一個「符」字所指,便是自己的生身母親了。
「鶴鶴,媽媽叫什麼名?」偲偲低頭問女兒,一邊擦拭她臉上的點心屑。
「思湖小丫頭嘴里還含著綠豆糕,口齒不清地回答。
「嗯?再說一遍
「思符……」鶴鶴將「符」字拖得很長音,又膩上來往娘嘴里塞點心。
偲偲吃了兩口,又問女兒︰「如果人家問起咱們的事,鶴鶴怎麼回答?」
「不知道!」鶴鶴很大聲地應著,重復,「不知道,鶴鶴什麼都不知道
女兒是聰明靈氣的,偲偲不用再多說什麼,只輕撫女兒細軟的黑發,將她攏在懷里,柔聲道︰「有鶴鶴在,娘好安心
鶴鶴沒听清什麼,只是樂呵呵地吃著她的小點心,才到京城就遇到和善的人,吃到好吃的東西,小家伙對這個陌生的城市極有好感,雖不知金梅樓是怎樣的地方,知道了也未必懂,但因媽媽說那里有好多漂亮姐姐會陪她玩,一路過來就不曾排斥過,這會兒吃飽了點心,自己收拾好,仰著脖子問偲偲︰「怎麼還沒到呢?」
這樣說著,馬車驟然停了,外頭一陣動靜後,便听車夫說︰「夫人,金梅樓到了他的語氣很僵硬,還透著一股子奇怪,畢竟這煙花之地多是男子留戀往返,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來能為什麼事?更重要的是,偲偲實在太好看,車夫乍見她時,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母女倆下了車,偲偲給了錢又吩咐說︰「明兒您若還有閑暇,再來這里找我,我還有行李留在客棧要取車夫見賞錢豐厚,連聲答應,此時卻見對面一架馬車疾馳而來,塵土飛揚之際,從車上跳下一衣著華麗的少婦,氣勢洶洶地就往金梅樓沖去,顯然是捉奸,那車夫也是好心,提醒偲偲︰「這地方人.流混雜,夫人帶著孩子實在不方便,可別嚇著孩子
偲偲淡然一笑,一句「多謝」後,便帶著鶴鶴跟著那少婦進去了,鶴鶴東張西望完全沒在意這回事,而偲偲心里卻冷笑,沒想到才回京,便接二連三遇見故人,不知方才進去這位,還認不認得自己。
「季晉燁,你給我滾出來!」偲偲領著女兒站在門前,便見那少婦叉腰站在廳中厲聲大罵。
眼下正是白日,金梅樓除了接待些許熟客外尚不營業,姑娘們都賦閑著,听見動靜便都來瞧,但見一嬌媚女子娉裊而來,柔聲笑道︰「郡主怎麼又來我金梅樓要人,又是哪個好事的人在您跟前搬弄是非?只怕郡馬爺是在朝堂忙碌,怎會來這煙花之地?」
偲偲听得聲音再見人,那說話的正是舞依姐姐,五年不見,她依舊明艷動人,然言辭舉止間褪去了當年的浮躁,正如媽媽說的,眼下是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而另一個叉腰豎眉的富貴女子,便是當年「逼死」她的端柔郡主,多年不見,她竟一點不改從前的脾氣,照舊囂張跋扈不可一世,可見這些年,她也過得不錯,才叫她繼續養著這脾氣。
「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本郡主說話,今日我來要人已是客氣,你們別給臉不要臉,回頭敬酒不吃吃罰酒端柔橫眉豎目地罵一句,一屁.股坐下來,沖著舞依厲聲道,「趕緊把季晉燁給我交出來,別等我派人上去搜,若搜出來,我今日就叫你們全部滾出京城
舞依也不讓,冷笑一聲︰「郡主要搜盡管搜,可之後要是鬧出什麼事來,奴家可就幫不了您了。咱們金梅樓雖是煙花之地,可往來的都是達官貴人,說句不敬的話,比郡馬爺尊貴十分的人,姑娘們每日也要見上二三個,這會子樓上香閣里若是坐著哪位爺您沖撞不起的,一會兒鬧起來,可就難看了。有些話奴家說明了不好听,就看郡主您懂不懂了
「呸,什麼東西,你可知我是誰,我是當今皇上嫡親的外甥女,這京城里除了宮里住著的皇上娘娘,還有哪個是我沖撞不起的?小賤人,少在這里和我耍嘴皮子,今日我偏不信,我韓端柔還怕了誰誰知端柔不知收斂,竟越發厲害,一拍桌子呵斥隨從,「給我上去搜,把季晉燁給我提溜出來,叫我扔給他老子瞧瞧,季家哪門子的規矩家教允許他來逛窯子
幾個孔武有力的家僕挽起袖子就要朝樓上走,樓里的龜奴男僕便上來阻攔,一時推搡喝罵,眼看要鬧出血光,鶴鶴哪里見過這景象,嚇得抱著偲偲嗚咽起來。
「鶴鶴不怕偲偲冷然一笑,拉過邊
上一個俏麗小丫頭,「姑娘替我看會兒孩子成不成?」
她這柔亮的一句話,竟如定海神針般鎮住了樓內的喧囂,畢竟一個女人此時此刻還能這般淡定,委實叫人奇怪,眾人的目光紛紛朝母女倆投來,或驚艷或好奇,偲偲從容相對,朗聲笑問︰「如今金梅樓是哪個在主事?」
舞依卻愣在那里,方才乍見偲偲,心中猛然一顫,實實在在一個神形陌生的女人站在面前,卻為何好像與她相識了幾世般親切和安心,直到被邊上姑娘推一推,才笑著上前幾步回答︰「我們媽媽出遠門,眼下金梅樓上下奴家主事,不知這位娘子來樓里做什麼?若也是找你家相公,奴家多嘴說一句,青樓雖低賤,可也容不得這樣沒規矩
說時睨一眼邊上的韓端柔,那狂女人似也被偲偲鎮住,愣愣地在一旁不說話。
偲偲壓抑見到舞依姐姐的激動,穩重地問著︰「姑娘可是京城花魁舞依?」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不提也罷舞依自謙一句,莫名地細細瞧著偲偲,竟不由自主地問,「奴家可見過娘子?」
「不曾見過,卻是有緣人,舞依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偲偲旁若無人,完全不把端柔和她的家僕放在眼里,只與舞依說話。
那端柔果然清醒過來,起身叫囂著︰「哪里來的人,沒瞧見本郡主在這兒辦事?」
偲偲大方一笑,應道︰「郡主您的事方才奴家也听著了,您這兒前門後門的堵著了,便是郡馬爺在也插翅難飛,這會兒奴家只是和舞依姑娘有幾件私事兒,不妨礙您找人不是?你若等得,不消一盞茶,若等不得,這會兒上去找人便是,而舞依姑娘也是應允了的,奴家又怎敢礙著郡主的事兒
這幾句話不見得多有力,可端柔卻是莫名被鎮住了,哼哼唧唧半日,便冷笑︰「憑你們能說出什麼話,本郡主等便是了,我可把話說明白了,今兒勢必要帶人走,不然金梅樓可就沒有明天了
偲偲笑笑不語,轉身瞧著舞依︰「姑娘請
舞依卻似著魔一般,偲偲怎麼說她便怎麼做,兩人到了一旁的屋子徒然靜下來,才回過神,又問偲偲︰「這位娘子,我們是不是見過?」
那些事偲偲早晚是要讓舞依曉得的,可眼下談不上,要緊的是趕走端柔,便笑一笑,拿出芳雪的書信和各種憑證,告訴舞依從今日起,她思符接管金梅樓名下所有生意。
這一下舞依才有了警覺,冷著臉問偲偲︰「我們芳雪媽媽怎麼了?」
「她如今住在南方一個親戚家養病,身子好了便回京城,到時候生意是還給她,還是我接著做,都好說。若是三年五載的不回來,你們大可以照我說的地方去找她,找不著便是我騙人,報官抓人,我不能為了這幾年的好日子葬送一輩子來騙你們吧偲偲笑著答過,更握了舞依的手,「姐姐若不信我,也不要緊,我也可以等芳雪媽媽回京了,再來說這事兒,只是今日這端柔郡主留不得,金梅樓和她的怨仇,也非一朝一夕了
舞依心中大痛,這一句戳到她對偲偲的思念,而手被眼前人握著,又逐漸安下心來,況且那些憑證和書信字跡的確是芳雪的不假,她不信自然也有道理,可這會子卻滿心生出一種信任,那認識好幾世的感覺又冒了出來。
「便是不信你,也當信我們媽媽,這些要緊的東西她又豈能隨便交付給別人,而你一句話點中我們與端柔郡主的過往,就算從前不熟悉咱們,也必是從媽媽口中知道的,思符姑娘,舞依信你
「姐姐長我幾歲,喊一聲妹妹便好偲偲心頭又酸又甜,只壓抑著情緒道,「不說別的,先說外頭那郡主,她要找的人可在我們樓里
舞依輕聲應道︰「正是在的,可若只郡馬爺一人我們也懶得管這些閑事,交了人才好。可郡馬爺在這里並非尋歡作樂,待我們也不薄,我們不能如此無情無義
「這就奇了偲偲輕聲應著,思緒卻飄向了舞依曾經對她說過的那個人,口中不自覺道,「難道只是來坐一坐,喝杯酒?」
「正是這樣,不過不是一個人舞依無奈地搖搖頭,「是父子倆
「父子?」
「父子,郡馬爺的父親,正是戶部尚書季世奇,當朝一品大員舞依應著,滿臉的為難,「季大人並不常來,但若來必定有郡馬爺陪同,父子倆只在屋子里靜靜地坐坐,不叫姑娘也不要人伺候,偶爾點幾個菜喝幾杯酒,不時便離了。給的打賞很豐厚,只是囑咐我們,千萬別叫外頭人知道,可你看,他那囂張的兒媳,偏偏鬧那麼大動靜,就怕人不知道似的
偲偲當然了解端柔的脾氣,她才不會管公爹是朝廷大員還是王公貴族,只要她不順心了,但凡公主府還兜得住,她就能歇斯底里地鬧。
「真真冤家路窄偲偲冷笑一聲。
舞依愣了愣,再要問,偲偲卻道︰「看看我能否勸住她說著便往外頭走,想起來又對舞依道,「麻煩姐姐告訴眾人,我是芳雪媽媽安排來的人,今日先讓郡主離開,細的事兒稍後我自給大家一個交代
「好說舞依對偲偲的信任愈發強烈,走在她身邊總覺得心里頭顫顫的惴惴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唯一明白的,就是相信她。不過方才偲偲自言自語的一句「冤家路窄」也勾起了她的好奇,這話所指無非就是端柔郡主,難道這思符姑娘和郡主也有前嫌?
金梅樓易主的事自是引眾嘩然,韓端柔也覺得好奇怪,但她不管這瑣碎的事,只作勢逼迫偲偲︰「既然你現今是這里主事的,就趕緊把人給我找出來,不然將來生意難做,才來京城就無法立足,可怪不得本郡主
偲偲不氣不急,欣然一笑道︰「奴家雖初到京城,可從前在外頭也沒少听說郡主的事,您看今天能否消消氣先離去,只要您在府里稍等片刻,郡馬爺自然歸家
「你什麼意思?」端柔看著偲偲,她越笑得溫和她心里便越發 ,一股莫名的不安游走在周身,冷聲壓抑自己的不自在,故作強勢,「听你這話,好像是要威脅本郡主?」
「奴家怎敢威脅郡主,不如和您明說的好偲偲悠然坐到一旁,全然不顧她與郡主的尊卑,儼然主人家的姿態,笑道,「郡主和金梅樓實在有緣,倘若當初您不來這里鬧一場,怕如今不是郡主,而是郡王妃了
端柔細眉一擰,冷聲威脅︰「胡說什麼,小心你的賤命
「郡主今日要找人,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罷,我們金梅樓或沒事照常繼續,或如您所說的沒有明天,是好是壞都是咱們姑娘承受,與郡主沒半分干系。可事情遠不會那麼簡單,我們的存亡無所謂,可若您因此一鬧,傷了夫妻情分,未來的日子可怎麼辦?不管今天郡馬爺在不在金梅樓,您非要繼續鬧下去的話,傳出去都是笑話,您要郡馬爺往後如何立足朝堂,季尚書這位朝廷重臣,也面上無光偲偲很客氣,並無戲謔嘲諷的味道,宛若平常朋友那般勸說韓端柔,「奴家望郡主三思,我等煙花女子低賤如草芥,死不足惜,郡主的幸福生活,可不敢傷了半分。您若願意息事寧人,奴家必當給您最好的回復,不管郡馬爺是否來過我金梅樓,將來這門,絕不再為他打開。金梅樓在京城也有幾分臉面,想必我們不敢接待郡馬爺,其他樓閣也沒那麼大的面子
「喲,你好大口氣端柔嘴上硬著,口氣卻軟了許多,冷眼看著偲偲,問道,「如果本郡主回府,卻等不到郡馬爺回來,你怎麼說?」
「能怎麼說,自然郡主要怎樣就怎樣
「听你這話,人必然是在這里了?」端柔怒言,再要說話,卻被偲偲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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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郡主該關心的,是郡馬爺是否回去,而不是他在哪里,您說呢?」偲偲邊說邊站起來,示意眾人道,「郡主要回去了,趕緊讓道送客
「你!」端柔怒極,卻听偲偲低聲一句,「奴家是為郡主著想,畢竟誰也不想舊事重演
「好,我回去等,倘若一個時辰內他不回來,你就等著為這里上上下下的人收尸吧端柔好似被掐住了軟肋,惡狠狠地威脅一句後,揚長而去。
廳堂里眾姑娘都松了口氣,這才回過神來打量偲偲,舞依被擁簇著問這問那,可她對這位思符姑娘的了解也少之又少,不知從何說起偲偲的來歷。
「既然沒事了,大家就各自散了吧,正如舞依姐姐說的,今日起我便是金梅樓的老板,大家往日如何以後還是怎樣,不過是換了一個老板,其他的事都不會變。至于我是誰從哪兒來,日後相熟了你們自然知道,今天還有未完的事,先不詳談偲偲大方地給予眾人回復,繼而便問舞依,「季大人在何處,帶我去吧
舞依忙點點頭,一個時辰很快就會過去,可不敢再開玩笑,忙引路將偲偲送到那間屋子前,更好心殷勤地說︰「那孩子我們會照看好
偲偲謝過,推門而入,果然見屋內一對父子坐在桌邊,年長者自然是尚書季世奇,沒有想象中做官者的盛氣凌人,他面目祥和氣質溫潤,穿著褐色布衫,與普通平民無異。與他對坐的,便是韓端柔的丈夫,听見動靜轉身來,入眼便讓偲偲覺得他是敦厚之人。
「這位姑娘很面生,新來的?」季晉燁這樣問,很禮貌地說著,「我們不要人伺候,那個……我夫人她可走了?」
偲偲欠身行禮,將外頭的事說了,而後立定正視二人,笑道︰「奴家有個不情之請,失禮之處還請季大人與郡馬爺見諒
「姑娘……但說無妨季世奇突然開口,他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年輕女子,這一瞬間心中的悸動,直叫他恍若隔世……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這一邊舞依還拿著點心逗鶴鶴,那里季世奇父子已從樓上下來,舞依忙迎上前,那父子倆只是客氣地含笑點頭,隨即就默聲離開了。
「思符姑娘怎麼沒下來?」舞依喃喃一句,讓其他姑娘照顧鶴鶴,自己往樓上來,卻見偲偲站在一間屋子前靜靜的出神。
那一間屋子沒有誰住著,但也並非空置著,這些年來只有一個客人可以進入,不過這小半年里,他倒沒再來過。那一個人和這間屋子有太多的故事,每一件都戳著舞依的傷痛,這一刻看見偲偲站在那里發呆,實在有些奇怪。
「思符姑娘她開口喚了一句,幾步走近。
偲偲回過神,淡淡一笑︰「季大人他們走了吧
「走了,到底你是陌生人,拉的下面子,我們實在開不了口舞依笑笑,故意問道,「這間屋子有什麼奇怪的嗎?怎麼在這里出神?」
「听芳雪媽媽說過咱們金梅樓從前的故事,路過這里,就有幾分好奇偲偲敷衍著,反問舞依,「芳雪媽媽說這間屋子只招待那一個客人,他如今還來嗎?」
「有小半年沒來了,他不比五年前,如今越發得到皇上重用,听幾位朝中大人跟我們姑娘說,怕是皇上就要晉升他做親王了舞依走了幾步推開那門,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說,「媽媽講幾時那個人不來了,那他大概也就是忘記我們偲偲了,也不知道他這些年常來這里是為了什麼,我想象不出他能對我們偲偲有情,可是那天我挑.逗他勾.引他甚至侮辱他,他的沉默和隱忍,直叫人看著心疼。呸呸!心疼什麼,那種人死不足惜
「舞依姐姐,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偲偲听不得這些,打斷了舞依。
「對啊,我干嘛對你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那個瘟神不來才好,若不是他,我們偲偲……」說到這句,舞依紅了眼圈,哽咽道,「大概你名字里也有一個思字,我就覺得親切了,所以就多說了,想來媽媽她應該都告訴你了,何必我重復
見自己「過世」五年仍被惦記著,偲偲心中好不安慰,只是此刻不便表露,勉強笑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想偲偲姑娘她,也希望看到姐妹們好好活著
「可不是麼舞依一嘆,想起什麼忙道,「你既然是老板了,就住媽媽之前的屋子吧,我帶你去看看
偲偲應過,這里的一切她再熟悉不過,不必認路便能跟著舞依走,于是閑下的心不由得想起那些事,想起剛才說的那句「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禁心下嘲笑自己,倘若真的過去了,你回來做什麼?
「媽媽鶴鶴嬌滴滴的聲音打破她的神思,小丫頭被一個姑娘帶著上樓來,瞧見自己就奔過來,抱在膝下咯咯笑著說,「鶴鶴喜歡這里,姐姐們好漂亮,跟我玩,點心也好吃
「喜歡就好,你瞧你吃了一臉偲偲抱起女兒,跟上舞依說,「其他人是姐姐,這位舞依是姨姨,不要叫錯了,記著麼?」
舞依欣然接受這個稱呼,可還是忍不住問一句︰「恕我失禮,鶴鶴真是你的孩子嗎?你那麼年輕,完全不像做母親的人,而鶴鶴她長得也不像你
偲偲只道︰「她像她父親
「那……」
「往後再說吧偲偲拒絕回答,並不急著向所有人解釋自己和女兒的一切,這些事本就不提也罷,只要好好守著金梅樓,完成那個心願,再等媽媽養好身子回京就是了,其他的事,隨緣吧。
舞依也覺得尷尬,沒再追問什麼,到了芳雪的屋子推開門笑道︰「媽媽雖然有些年歲,但用的東西都是上乘的,你瞧著喜歡就繼續用,若不中意,換新的也成
「這些都很好,我就住下吧偲偲怎肯換去媽媽日常用的東西,這里點點滴滴都是她和母親的回憶,媽媽又不是不回來,沒多久她們就能重聚了。
「好大的床呀鶴鶴掙月兌了母親的懷抱,一頭撲進那張大床里,滿床打滾翻跟頭,沖著偲偲問,「我們是不是不走了,就住下了呀?」
偲偲朝舞依解釋︰「一路上在客棧輾轉,小丫頭不喜歡,脾氣大著呢,總算盼到個安定了
舞依來抱起鶴鶴,親了又親說︰「住下了呢,再不走了抬頭則對偲偲道,「看見你覺得親切,看見這孩子也總覺得眼熟,大概我們是有緣分的吧,才見面卻沒半點生分,這孩子實在招人喜歡。你也放心,金梅樓雖然煙花之地,但絕不會帶壞孩子
偲偲欣然︰「我若不放心,怎會帶著她幾步走去推開臥房的窗戶,外頭街巷的光景映入眼簾,雖然回京兩天了,但直到這一刻站在媽媽的屋子里,心才安定下。
「舞依姐姐,我已和季大人說定了,往後他再來會獨身一人,郡馬爺不會陪同,你和姑娘們說一聲,季郡馬這個客人,咱們從此不接待。端柔郡主不是可以講道理的人,惹不起咱們還躲不起麼
「我知道了
「再有,那間屋子往後就空置吧,慎郡王這位客人,咱們也不接待了
舞依愣住,抬頭看偲偲,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外頭的光景,神情平靜地說著每一句話,看不出喜怒哀樂,看不出別樣的情緒,只是舞依自己覺得奇怪,今天發生的一切,和這個女人,都太奇怪了。
「好她輕聲應一句,再低頭看鶴鶴,總覺得這孩子太過眼熟,卻想不起再
哪兒見過相似的面容。
夕陽西下,梁允澤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家里來,他早已不住禮親王府,但今日有側妃生辰,不論如何作為晚輩總要露個面,也算給母親這位正室長臉,顯得她家教有方。不過梁允澤最近真是極少回家,一來朝務很忙,二來家里除了父親對他的婚姻大事持淡定態度,就連他的女乃娘見了面都忍不住催促幾句,自然算算年齡,他梁允澤的確是把這件人生大事耽誤了,縱然心里一萬個不願意被過問,對母親和家人,總算還有愧疚之心用來敷衍應付。
回府後先去書房給父親請安,這邊往母親屋子里來,半路被女乃娘截下,好心道︰「王妃娘娘今日心情不太好,主子你說話可小心些
「又是怎麼了?哪位姨娘頂撞她了麼?」梁允澤對女人之間的婆媽瑣事很是厭棄。
「也不是,女乃娘就實話說了吧女乃娘拉著梁允澤到一邊,絮絮叨叨說,「今天王妃娘娘出門逛街,在成衣店遇見一對母女,說來真是奇了,那孩子靈氣可愛很招人疼,娘娘一見就喜歡,但畢竟是陌路人,說了幾句話後就散了。本來也沒什麼事,可不知怎麼就想起您來了,回家路上就嘀咕說,您若早些成家,她早就做了女乃女乃,不必看著別家的孩子眼饞,進宮也不會被那些命婦奚落,說了半天就生了悶氣,回來後在屋子里待著半天不和人說話
「娘實在有趣,自己還能和自己生氣了梁允澤呵呵一笑,對于女乃娘的大驚小怪很不在意,謝過她便往母親屋子里來,果然見她坐在窗下發呆。
霍氏見兒子來了,又是生氣又是委屈,白了一眼也不說話,背過了身子去。
「我不回來你總派人去找我,回來了怎麼又不要見?」梁允澤笑著從後頭搭手在母親肩頭,「你就這麼不待見我?」
「你又幾時待見我這個做娘的?」
「這又是怎麼了?」梁允澤很有耐心,顯然這樣的對話已頻繁得叫他麻木了。
「我的兒媳婦呢,我的孫子呢?你給我變來!說好了三年你就娶,眼下三年過了,你倒是給我娶呀
「娘……」
「反正我是想好了,回頭瞧見哪家孩子中意就定下,問皇上要來旨意,容不得你不娶
「娘你再說這些,我可就走了梁允澤故意耍脾氣。
霍氏起身擰他的胳膊,恨恨道︰「你還敢給我甩臉子,還給我鬧脾氣?你可曉得我多難做?」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三年期滿我知道,這不朝廷上很多事催著辦,等我忙完這一陣,一定給你個交代梁允澤編這些安撫人的話,這些年練得張嘴就能來。
偏偏霍氏對兒子很信任也很依賴,似撒嬌般沖他說︰「我再信你一回,不許再騙我了,娘歲數也大了,你再拖下去,娘這把老骨頭……」
「別說這些,我可真生氣了到底心疼母親,梁允澤也不忍。
霍氏收了話題,細細瞧著她的寶貝兒子,突然腦中一激靈,竟笑道︰「我說那小丫頭怎麼那麼眼熟,原來和我兒子有幾分神似呢,難怪我覺得親切
「像我?」梁允澤知道母親在說什麼,竟也有些好奇。
霍氏將成衣店里遇到的事又絮絮說了一遍,提起鶴鶴來眉飛色舞心情甚好,自然免不了膩著兒子絮叨她也盼著抱孫子的事兒,梁允澤靜靜听著,不曉得是那孩子長得和自己有幾分神似觸動了他,還是別的什麼,莫名覺得這一刻心軟軟的,他還記得那個夢,只是太明白了,那是一場夢而已。
「吃了飯就別回去了,你瞧你累得眼楮都 ?了
「不留了,今晚還有事梁允澤婉拒,心里則想著,有一個地方,他好久沒去了。
霍氏瞪眼瞧他半晌,嘀咕道︰「你這些日子,好像不太去金梅樓了
「娘不是不喜歡我去嘛?」
「不喜歡是不喜歡,可是……」霍氏臉頰微紅,但對著兒子有啥不能說的,遂很直接地說,「你往那里去找姑娘,娘心里曉得你總算是喜歡女人的,你可別不娶不納,回頭連煙花女子都不喜歡了,娘可就要擔心了,我可別生個兒子喜歡男人
「娘!」梁允澤被母親這句話噎住,實在不知從哪一句開始接。
「沒什麼沒什麼霍氏也被自己羞道,拉扯兒子要往外頭去,更嚷嚷著,「我可什麼都沒說,你不許去你爹那里告狀,回頭又說我胡說八道婦人之見
梁允澤哭笑不得,又實在覺得母親可愛又可憐,其實她真的想逼婚自己,又有什麼做不到的,但一邊有父親勸著,一邊又真心疼自己,所以才由著自己任性至今,他也想讓母親滿足,也想讓母親享受天倫,但有些事實在無法勉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個人那件事,至今放不下。
夜里吃過飯,梁允澤便要回自己的王府去,霍氏勉強不過,終是放人了。離了王府,他自然不往家里去,看似騎馬悠哉悠哉地往金梅樓走,實際是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去,算算日子數月沒到過那里,自己也過過來了。
正走著,迎面過來一匹白馬,夜里街上人少,免不了彼此互相注意,待走近了,竟是相熟之人。
「見過郡王爺來者是韓雲霄,因梁允澤如今是郡王,彼此間有了尊卑之分,他恭敬地下馬行了禮。
這些梁允澤並不在乎,因當年那些事,他對韓雲霄尚有幾分好感,此刻見他風塵僕僕似趕路,隨口問道︰「是從城外回來?」
「今日賦閑,想出去走走,沒想到走遠了折回來竟已這個時辰雲霄說罷,也問,「王爺這是回府?」
「是梁允澤口是心非地應一聲,細細想來,這些年他們雖時常會在各種地方見面,但真是很久很久沒這樣說過話。
「王爺……」韓雲霄難得話多,不知什麼緣故,頓了頓道,「匆忙趕路不曾進餐,此刻月復中饑餓,正要找地方吃飯,不知王爺有沒有興趣,一起去喝兩杯?」
梁允澤有些意外,韓雲霄與他一樣,算是年輕一輩里得到皇帝青睞並器重的臣子,如今在吏部供職官居侍郎。但不論朝上朝下,他都沉默寡言,身邊素來沒什麼朋友,安靜平和與他活潑伶俐的妹妹雲音很不相同。也因為當年的事,兩人之間總有幾分尷尬,沒想到今天這個人,竟會主動邀約。
自然韓雲霄沒什麼友人,梁允澤這些年也因為當初種種,身邊除了共事的同僚,平時幾乎無人作伴,這兩個人,倒也有幾分相似之處。
「好梁允澤答應了。
二人騎馬至城中夜市,找了一家通宵營業的小酒館,店家見衣著打扮知是貴客,便特意引至樓上雅間,夜里吃酒的人並不多,雅間里便更加安靜。
酒菜上齊,店家本想殷勤幾句,可兩位小爺都一臉正經的繃在那兒,直叫人無從開口,于是領了賞錢便退出來,不再管里頭的事。
卻是門合上的時候,韓雲霄主動為梁允澤斟酒了。
「是有事要和我說嗎?」梁允澤也不繞彎,舉了杯子等韓雲霄那邊自己斟滿。
韓雲霄並沒有敬酒,竟是自己先喝了一
杯,似不盡興,再連飲兩杯後,方開口︰「今天種種巧遇,若是方才沒見到王爺,大概也不會有此刻這光景
梁允澤也喝了酒,這小酒館的酒又濁又辣,他微皺眉頭,心想韓雲霄這貴公子竟喝得這等劣質酒?
「你沒事吧放下了杯子,梁允澤不打算再委屈自己的味覺。
韓雲霄三杯酒下肚,平靜了不少,溫潤的臉上卻漸顯苦澀的笑容,語氣清冷地問一句︰「王爺還記得偲偲嗎?」
梁允澤做了準備他會提當年的事,畢竟他們之間實在沒什麼可說的話,但當真听韓雲霄提起這個名字,心都抽緊了。
「怎麼了?」他以為自己做到了最冷靜。
「那麼巧,今天途經金梅樓,瞧見我那堂妹郡主又去鬧事,不由自主想起那些往事,所以才會覺得心中煩悶出城散心,又那麼巧,歸途中遇到您韓雲霄的語氣,依舊清冷,他的冷靜較之梁允澤,顯然真實許多。
「那又怎樣?」
「王爺還記得她麼?」雲霄不答反問。
梁允澤微微有些動搖,定了定神後道︰「記得
「總算是……記得的韓雲霄好似釋然幾分,又喝了一杯酒,才道,「王爺當初與端柔大鬧悔婚,是為了偲偲嗎?」
「你何必問這麼多,有話便直說,本王……」梁允澤的冷靜終沒繃住,但很快理智又佔了上風,他冷冷地說著,「本王不想再回答你什麼
「王爺喜歡偲偲?」韓雲霄卻似沒听見再次發問,但這一回並不期待答案,而是先自答,「不瞞王爺,我喜歡她
梁允澤愣住,他並不奇怪韓雲霄會喜歡一個丑姑娘,自己何嘗不是?細想當初的事,再听此刻的話,便是猜也該猜到了。
「本王該對你說什麼?」他戲謔一笑,竟斟酒喝了一杯,雖然依舊皺眉頭難耐這濁酒,可熱熱的酒下肚,有些到嘴邊的話,也容易說出口了,「難怪你這些年,也不娶妻
「偲偲若還活著,王爺會娶她?」韓雲霄又發問。
可這一次,梁允澤卻月兌口而出︰「會
雲霄一怔,一直解不開的迷,似乎有了頭緒,再開口便是問︰「因為王爺您知道,偲偲她有了您的孩子?」
對面的梁允澤目光在瞬間凝滯,卻又宛若利刃,直沖雲霄的心房來。
那晚至半夜下了雨,兩人在那之後再沒說什麼話,直到喝光店家第三回送來的酒,韓雲霄看著梁允澤棄馬走入雨中,搖晃著身姿越走越遠,再沒喝酒而保持清醒的他,才意識到自己一時沖動之下,做了件錯事。
他不應該說出口,到如今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他又想要證明什麼,圖什麼?
「偲偲,你若轉世,再不要遇見這個男人雲霄默默一嘆,亦步入雨中。
那夜的雨,竟一直持續了三日方停,京城秋末少雨,霍氏壓根沒想到兒子會因為淋雨而大病一場,梁允澤高燒一天一夜昏迷不醒,嚇去了霍氏半條命,終是年輕力壯,終是醫藥盡力,雨停初晴那天,梁允澤的身體已大好了。
病愈後的梁允澤和平常沒什麼不同,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躲過父母或皇帝的詢問,他不曉得怎樣去開口告訴別人那個故事,五年,本以為傷口會逐漸愈合,沒想到卻添了新傷,而這一次,恐怕就是一輩子。
相比梁允澤突然遭受打擊,沉浸在過去的痛苦和未來的迷茫里,這一邊,因自小生長在金梅樓,對于青樓日常再熟悉不過,加之在南疆打理胭脂鋪數年,偲偲早已精通生意之道,如今接管金梅樓大小事務,件件事都處理得妥帖公正,不過半月就叫起先對她生疑的姑娘們都心服口服。另有鶴鶴這個小寶貝招人疼愛,大家也實在想象不出偲偲是什麼壞人,時間一久,都姐姐妹妹地親熱起來,舞依更是一早卸去防備,將偲偲視如手足。
這一天傍晚,舞依來說季世奇到了,且果然如偲偲所說沒再帶著兒子,但不同以往不要人侍奉,今次卻點名要思符姑娘接待。
「怎麼說你都是老板,哪有老板接客的道理?你也非青樓出身,我看還是推月兌了吧舞依心里是想著為鶴鶴的將來打算,只是嘴上不便說。
偲偲卻不以為然,笑道︰「季大人也是常客,我和他已互引為知己,是朋友,說好他若有話和我說,直接點名即可,不然的話,我也不去打擾他
「這樣啊舞依見偲偲如是說,也不再勸阻,只笑道︰「不過季大人的確是少見的正人君子,溫和儒雅,方才與我說話,就好像關照自家閨女似的親和
偲偲笑笑,起身理一理妝容,挽起素淨的披帛,抬頭看看時辰,也知道金梅樓就將開張,便和舞依一起往外頭來,一邊吩咐她照看今天的生意,想起幾個下午就出門去赴宴的姑娘,更叮囑看著時辰派人去接她們回來。
說著便到了季世奇的屋子,一老一少相見如故,天南地北地閑聊,不知不覺夜便深了。
「時辰不早了,大人若不嫌棄,我們備下馬車送您回府偲偲知道季世奇不便深夜歸家,不僅不挽留,更催促他離開,季世奇也不生氣,莫名地喜歡偲偲為自己安排周到。
兩人起身正要走,外頭舞依慌慌張張地來,拉著偲偲到了外頭說︰「姑娘們被抓到官衙去了
一句話戳中偲偲的神經,當年端柔的惡毒她不曾忘記,但舞依很快就解釋說,原是今日請金梅樓姑娘去陪酒的那幾個貴公子喝多了鬧事,非要將姑娘們留下過夜,本說好陪酒不陪睡的,姑娘們也非見錢眼開的低賤媚俗之流,當然不肯答應,誰知那幾個喝醉的公子便霸道起來,強行對姑娘動手動腳,那幾個孩子怎麼肯就範,竟還手廝打,鬧得天翻地覆。那酒樓老板怕給自己惹麻煩,索性報官把公子妓子都送到衙門里去了。
偲偲听罷很煩,要和官府打交道,並不是金錢就能解決的,只因知道那幾個貴公子來頭不小,只怕這件事壓不下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季世奇走出來問道︰「出什麼事了?老夫可有能幫忙的地方?」
「大人……」偲偲猶豫再三,還是不想將季世奇拖下水,「沒什麼事
季世奇何等聰明,淡淡一笑︰「先說來听听,若老夫不合適出面,或也有別的辦法,除非你現在告訴老夫,你有辦法了
偲偲無奈,只能將舞依的話復述一遍,又道︰「這種麻煩瑣事,還是不要牽扯大人的好,您來金梅樓的事,外頭並不知道,沒必要……」
「托我那兒媳的福,還有誰不知道老夫和犬子是金梅樓的常客?」季世奇自嘲一句,溫和淡定地看著偲偲,「思符姑娘,是覺得老夫不可靠嗎?」
「不是偲偲委實怕季世奇多心,枉費彼此的心意,忙道,「大人想怎麼幫奴家?」
「京城府尹和老夫尚有幾分交情,我休書一份勸他息事寧人便是了,這種事對他們幾個年輕人也沒什麼好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事化了為好季世奇從容地說著,便道,「舞依姑娘,給老夫準備筆墨吧
舞依喜出望外,欠身致謝後飛也似地跑去張羅,不久取來紙筆,正研磨,桌上突然探出一顆小腦袋,偲偲和舞依心思都在季世奇身上,竟不察覺鶴鶴跑來,這下都吃了一驚,季世奇毫不
稀奇,笑問是哪家的孩子。
「是奴家的女兒偲偲大方地承認,索性將女兒招到跟前,「鶴鶴快給大人請安
小家伙像模像樣要磕頭,被季世奇一把抱住,蒼老的雙眸飽含溫情,親熱地問著︰「叫鶴鶴?多大了,怎麼生得這樣玲瓏可愛?」
偲偲則收拾了已寫完的書信,不敢耽擱衙門里姑娘們的事,向季世奇道歉說︰「來日再與大人細說,今日實在惦記那些姑娘,讓舞依安排送您回府可好,奴家這就要往衙門里去帶姑娘們回來
季世奇抱著鶴鶴,已解下腰上玉佩給她把玩,一邊和氣地答應︰「去吧,老夫這里不消你操心,我與這孩子玩一會兒便走了
偲偲謝過,囑咐舞依幾句後,便帶著四五個龜奴套了馬車往衙門奔去。
這一邊,梁允澤卻先一步來了衙門,原來今日那些貴公子里,有家中側妃的子佷,京城府尹是剛正不阿的人,竟沒有因那些年輕人背後的勢力而率意將責任施加在妓子們的身上,便先將所有人都收監,要翌日過堂審問再就決定放不放人,自然那些貴公子家里都得到了消息,可京城之治直接由皇帝問責,官再大爵位再高,也左右不得,無奈之余各施「法力」只想把自家孩子撈出來。
梁允澤生平最厭惡這種事,但人家求上.門來,側妃又求到母親面前,母親素來要面子,這種事在她看來實在瑣碎且容易辦到,但怕求丈夫被他數落,就派人來請兒子去衙門疏通,梁允澤因自感虧欠母親太多,這種小事再推諉實在說不過去,便才答應。
「郡王爺,這件事已落了案,妓子也是子民,受我朝律法約束和保護,下官不能罔顧律法,請王爺恕罪府尹強硬地駁回了梁允澤的請求,態度之誠懇和堅定,叫梁允澤覺得好慚愧。
「本王受人之托來走一趟,咱們做個形式就好,大人照規矩辦事才是朝廷之福,來日我定在皇上面前贊許大人的清廉剛正。這件事也請務必查清法辦,做錯事就該受罰,妓子若無錯,自然也該被保護梁允澤尷尬地說完這些話,便說要走,可此時外頭衙役來通報說,「金梅樓的老板來了
梁允澤倒是一愣,沒想到這些妓子竟是金梅樓的人,他對芳雪充滿了愧疚,本就厭惡那些貴族子弟醉生夢死胡鬧生事,此刻更是一邊倒向金梅樓了,正要開口說話,只見一年輕女子健步而來,衣袂飄飄,素雅的衣衫讓衙門徒然增亮不少,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集中過去,京城女子不乏秀麗之色,可眼前這人,實在美得叫人見之忘俗。
金梅樓的人梁允澤再熟悉不過了,能出來主事說話的人他也都認得,縱然知道芳雪出遠門現在未必回來了,可也沒想到會來這樣一個陌生女子。
但陌生歸陌生,梁允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乍見這女子時,心髒一下莫名的重顫,險些讓他站不穩,而女子的目光在落到自己身上時,竟瞬間化作利劍,刺目得讓他不得不避開。
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極力要回避的人,竟然會在這里相遇,乍見梁允澤時,偲偲感覺心跳都停止了,緩過呼吸的一瞬,恨意徒生,那一雙眼楮射出的光芒,恨不得登時將眼前的人融化。
「這位姑娘,你是金梅樓的老板?」府尹已迎上去,似乎也被偲偲的容貌所驚到,語氣顯得很委婉。
「奴家思符參見府尹大人,金梅樓的姑娘鬧出這樣的事,實在是奴家管教無方,但我們的姑娘雖然做的是皮肉生意,但也有規矩懂禮教,不會輕易做出觸犯律法的事,懇請大人查清真相,還我們一個清白偲偲恭敬地說著,福身下去雙手奉上季世奇的書信道,「這是我們樓里的恩客所書的信函,只是想向大人證明我們樓里姑娘的品行,並無他意
那府尹當知偲偲帶來的書信是同僚套近乎拉關系的勸書,之前他從來不看,甚至會動刑懲罰這些人,可看著大方從容的偲偲,竟鬼使神差地接來,拆開一看也頗為驚奇,沒想到竟然是季世奇所出,朝野皆知戶部尚書季世奇清廉剛正,做主戶部這個大肥差,卻是兩袖清風,自然也因此得罪不少權貴,但也有如府尹這樣的官員,將其引為莫逆之交。
這樣一來,一直想從公處理的府尹,竟也動了私心,心想這女子能求得季世奇相助,必有一番能耐,而自己若不給這個面子,將來在好友面前也難以交代。
正想開口說話,一旁梁允澤突然插嘴進來,莫名其妙地問那女子︰「這位思符姑娘是金梅樓的老板?本王所知金梅樓的老板是芳雪媽媽,幾時易的主?芳雪媽媽如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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