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愣愣的低下頭來看著自己懷中的肉包子,一陣低鳴從他干癟的月復部傳出,書生感覺到眼前的小公子那帶笑的目光,當下覺得窘迫極了。
離京考還有兩月,他特地從家鄉徒步來京,就是為了感受一下京都的繁華書香之氣,再結識一些志同道合的文人墨客,有助于他全心備考,不想還沒到京都,盤纏就用完了,他已經兩日沒有進食。
想到這,書生從懷中拿出了一張揉皺了的白紙,看著雲清歌的臉猶豫著該不該開口詢問,顯然是對于方才雲清歌的見死不救耿耿于懷。
不等他考慮清楚,雲清歌已經抬步走到了前方。
「等等!小公子,等在下借出去的銀子收回了,這包子錢一定還你。」書生追了上來,古語有雲,無功不受祿,他不會白白拿別人的東西。
雲清歌卻是沒有看他,「方才那兩名女子被帶走了,你不是要去報官嗎?」難道他也只是嘴上說說,現在立刻就將拔刀相助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不,在下今日定會去報官,只是現在,在下要去尋回銀子。請問,這望女路怎麼走?」他將那張紙推到了雲清歌的眼前,上面歪歪扭扭的寫著一行字。
望女路劉府?
「來京的途中遇見一對夫婦,他們丟了銀子,在下便將大部分的盤纏借給了他們,這是他們留下的地址,說等在下到京之後,定會將銀子全數歸還。」
書生的話讓雲清歌緩緩抬起頭來,她伸出手去將那張紙推開,原來這個世上真的有如此蠢鈍的人,望女路?听都沒听過。
「恐怕,兄台得先去官府了,也只有官府才能幫你找到這望女路。」雲清歌輕輕一笑,開始有些同情這個書生,不知道該說他生性單純毫無心機,還是活該倒霉遇見了江湖騙子。
這是……什麼意思?
不等書生反應過來,雲清歌已經走出了好遠,「包子錢不用你還了。」
擁擠的人群,後面再也沒有了那個聲音,雲清歌拍了拍衣擺,這下應該將那煩人的書生甩開了吧。朝著緋紅樓的方向走去,不想前面的巷弄中,突然奔出來一個莽撞的身影,「小公子,原來你在這里!」
那書生揮舞著手,朝著自己小跑了過來。看著那張笑臉,雲清歌不由得皺了眉頭,她可沒有時間與此人糾纏。正要拉下臉來冷聲呵斥,不想對方抓過了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放了被捂熱了的三文錢。
「沒有想到在口袋深處找到了這僅剩的三文錢,想一想還是先歸還小公子。」書生笑著,胸膛微微喘著氣,雲清歌慢慢收起了掌心,她皺著眉頭,有些奇怪的抬起眼來看了看他。
書生以為她要說些什麼,不想,這名小公子竟是帶著那奇怪的眼神從自己的身旁擦肩而過。
雲清歌的手中握著那三文錢,表情冷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公子請留步!」
「……」果真,那布衫男子又追了上來。似乎是因為那三個包子,讓書生對雲清歌有了些許改觀。這名小公子或許只是畏懼強權,其實人並不壞。他覺得只要多加善導,這名小公子一定可以認識到世間的善惡。
「小公子是京都中人吧,可曾听說過慕容小姐。」
慕容小姐?他的話令雲清歌的眼神變了變,眼角的余光看向那名書生,雲清歌發現,他的表情竟是帶著幾分憧憬和向往。
「華燈初上影搖紅,頻擁殘光酒漸空。瑤琴輕擺慵整手,未成曲調景先融。」他的聲音仿佛夾雜著些許暖意,別有深情的吟出這句詩來,雲清歌一听,這不是自己的風雅會上所作的嗎?
書生希冀的看著遠方,「慕容小姐是京都中有名的才女,等在下找到了落腳之處,一定要拜會一下慕容小姐。」
自己什麼時候居然成為了京都中有名的才女?雲清歌听完忍俊不禁,她的表情落在書生的眼中,看起來好像在嘲笑他一般。
書生頓時有些氣憤,「小公子莫要取笑,若換成是慕容小姐,方才遇見那兩名柔弱的女子,一定也會出手相助的!」
雲清歌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看著書生那堅定的雙眸,他的語氣如此篤定,卻是不知道,自己眼前這名見死不救的小公子,就是慕容小姐本人。
雲清歌只覺得有些好笑,這個書生似乎對每一件事情都有自己獨到的想法,並且一旦認定,就不會改變。
可是現實卻是殘酷的,就好像今日只有他一人面對那京都惡霸,就好像他被騙走的盤纏。這樣的人,只有經歷過一次巨大的痛苦,才會真正明白很多事情,都是與想象大相徑庭。
雲清歌張了張嘴,她發現書生的眼中充滿了警惕,仿佛自己一反駁,他就要與自己對薄公堂一般。
「也許吧。」許久之後,淡淡的聲音傳來,書生一愣,再次跟上了雲清歌的步伐。
「小公子可听過她作的詩?雖然僅有幾句,可在下以為,一定可以千古流傳……」書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無法自拔,他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著慕容小姐的各種事跡,那神態和語氣,仿佛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一般。
雲清歌就那麼含笑听著,听著究竟外頭的傳聞是如何把自己變成一個心有抱負心懷天下的京都才女。
「小公子可要向慕容小姐學習,雖說是女子,可是慕容小姐的胸襟實在是令人佩服,巾幗亦有須眉志,也是因為這句詩,在下才下定決心一定要參加京考。連女子都心懷天下,作為男兒,如果不能為自己的國家貢獻出一份力量,豈不是枉讀聖賢書!」
自己的詩,有那麼大的影響力?雲清歌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那情緒高漲的書生,看著那特立獨行的短發,她深深的體會到了這名書生的與眾不同之處,或許,愚蠢天真正是他特別的個性。
只是雲清歌不知道,自己當初作的那句詩,真的改變了這名書生的一生。
一陣脂粉味從風中飄來,讓書生頓時停下了自己的暢想,他看著前方那一抹抹花枝招展的人影,當下眼神一變。
「小公子走錯路了!」
這條胭脂巷弄,可不是他們這種讀書人來的地方。
然而,雲清歌卻好像沒有听見似的,依舊大步的朝著前方的緋紅樓走去。
「小公子!」
書生立刻拉住了雲清歌的袖子,他的表情透著幾分尷尬窘迫,「這里……這里是煙花之地!」
「我知道。」雲清歌的嘴角微微一勾,她突然有些好奇,這名迂腐固執的書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她似乎能理解君未璃當初為什麼要捉弄她了,原來,看著一個人有趣的反應,自己的心情居然也會變得愉悅起來。
「你……你來這種煙花之地做什麼?!」書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小公子年紀輕輕,怎麼看也不像是之徒,來這種煙花之地簡直有辱自己的身份。
「尋開心。」雲清歌輕輕聳了聳肩,簡單的三個字令她如願以償的看到了書生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枉讀聖賢書!枉讀聖賢書!」書生看著雲清歌的眼神變得氣憤而鄙夷,他指著雲清歌那漫不經心的臉,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雲清歌笑了笑,甩開了那還處于震驚之中的男子朝著緋紅樓的大門靠近。
「哎呦,小公子可是好久沒來了呢!」門口,一名粉衣女子濃妝艷抹,身上散發著濃郁的香氣,她一看見雲清歌便迎了上來,對于這名小公子她可是十分有印象。
熟絡的搭上了雲清歌的肩膀,這一幕落在不遠處的書生眼中,成了罪無可赦的畫面。
「放手!小公子,跟在下離開這里!這種煙花之地,只會讓小公子越來越墮落!」雲清歌沒有想到這名書生居然有勇氣在緋紅樓的大門口撂下這種話來,果真,一旁的姑娘臉色一變。「呵!這位公子說的是什麼話,我們緋紅樓可是京都中最好的!什麼叫讓小公子墮落?奴家只會讓小公子越來越快活!」
「不知羞恥!」書生將雲清歌從那姑娘的手中拉了回來,鄙夷的一甩衣袖,女子的臉色當下冰冷無比,「哪里來的書呆子,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別讓他壞了我們的生意!」
那姑娘回過頭去對站在門口的打手們吩咐道,可不能讓這個窮書生擋了她們緋紅樓的發財路。
「小公子,跟我走,現在還來得及!」
雲清歌終于體會到什麼叫啼笑皆非,她看著那圍了上來的大手,便一個手勢制止了他們的靠近。
「他是我朋友,有些固執還請各位見諒。」
大手們對視了一眼,既然是客人的朋友,那麼他們就不好插手了。
書生挺了挺胸膛,他並不懼怕這些仗勢欺人的打手,他只是不願意看見一名年輕的公子在這里斷送了自己的前途。
「書呆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趁著天色還早,去尋個落腳的地方,莫要再來打擾我。」
什麼?書生看著雲清歌那冷漠的表情,那對理智的眼眸,不像是一個輕浮之人所有,他要如何才能阻止這小公子行差踏錯?
「在下名元燁,不叫書呆子。」
元燁……是個好名字。雲清歌沒有再去看這書生復雜的眼神,只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在那名女子的相擁下進了緋紅樓。
耳邊充斥著鶯歌燕語,元燁抬頭看著那熱鬧的燈籠紅綾,心中一片掙扎。
進了這熱鬧的緋紅樓,雲清歌已經能習慣四周的一切,她四下張望著,便轉頭對著那名姑娘笑道,「我來找沉蓮。」
姑娘的眼中似有失落,便很識趣的放開了雲清歌。「那小公子可要稍等片刻了,最近沉蓮的恩客頗多,現在還有一位在廂房里頭。」
這句話在雲清歌的耳中听來,滋味並不好受。
她微微點了點頭,「那我在附近的廂房里等她。」
「也成,小公子也是沉蓮的常客,若是什麼時候厭倦了,可要來奴家這兒呀!」姑娘笑著,扭著縴腰從雲清歌的眼前離開。
安靜的廂房里,雲清歌緩緩的飲著茶,而後從腰封中取出了那三文錢一字排開放在了桌面上,那名書生,是難得一見的好人,只是,好人不一定會有好下場。
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一名素衣女子跨了進來。
「公子,讓傻奴先伺候您。」這個聲音如此熟悉,讓雲清歌抬起頭來,印入眼簾的是一張白淨的面龐,帶著久違的柔和笑容。
她不由得站了起來,微微張了張嘴,而八公主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沉蓮姑娘稍後才會前來,傻奴先為公子倒杯茶。」她走到了雲清歌的身旁坐了下來,伸出手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雲清歌放輕了聲音,「身子可好些了?」
八公主微微點了點頭,「如今的緋紅樓,九妹還是少來為妙。」自從醫仙治好了她,八公主便記起了所有的事情。痛苦夾雜著快樂輕松,讓八公主重新認識到現在的自己最應該做的是什麼。
在她瘋癲的這三年里,大皇姐背負了那麼多的痛苦磨難,所以,她不能再這麼逃避下去了。
如今上天垂憐,讓她們三姐妹得以重逢,這就說明了她們雲國氣數未盡。父王和母後的仇,她們一定要報!
「我會小心。」雲清歌看向窗外,微微低下頭來,「旁人可知道八姐的瘋癥好了?」
八公主搖了搖頭,「這可是緋紅樓,我會一直以傻奴的身份活下去。」若是讓紅媽以及那些人知道她的瘋癥好了,只怕她就會成為下一個沉蓮。
不是她想要逃避,而是她與大皇姐都覺得,以一個丫頭的身份更有利于完成她們的使命。
「枉讀聖賢書!枉讀聖賢書!」然而,樓下漸漸吵鬧了起來,相聚的兩姐妹立刻被外面的喧嘩吸引了注意力,雲清歌皺著眉頭,這個聲音是……
她推開窗戶往下一看,只見那短發書生竟是氣憤的指責的一樓的眾人,引起了不少賓客的不滿。
「哪來的窮書生,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滾出去!」
「就是,奴家可最討厭書生了……」一名姑娘撒嬌似的依偎進了另外一名男子的懷中,引得四周一片哄堂大笑。
元燁深吸著氣,無奈的搖著頭,仿佛眼前是一群無藥可救的病患,傷風敗俗!
「公子認識那位書生?」八公主看著雲清歌的臉色,只見她眼中一沉,「不熟。」
一樓的賓客們開始對著元燁指指點點,而他卻好像在找著什麼一般。「小公子,跟元燁離開這里!」
書生扯著嗓子喊著,雲清歌有些頭疼的撫著自己的額頭,她多想撬開這人的腦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麼,真不知道什麼叫吃一塹長一智。
「公子,那書生好像在找你。」八公主倒是看出了些什麼,雲清歌的眼神有些無奈,只見方才門口的那名姑娘迎了上去。
「怎麼又是你這個書呆子?!再不離開,可別怪姑女乃女乃不客氣了!」女子插著腰,身後已經出現了兩名魁梧的打手。
「方才那位小公子呢,你們把他藏哪兒了?」
女子諷刺一笑,「那位公子可是我們緋紅樓的貴客,可不是你想帶走,就能帶走的。」
貴客?!那小公子年紀輕輕,就已經經常出入這種煙花之地了?
不行,他要阻止那名小公子繼續做出這種有辱聖賢的事情來!「小公子……小公子……」
「紅柳,我先帶這位公子去後院,不要打擾了賓客們的雅興。」突然,人群中出現了一名美麗端莊的女子,沉蓮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元燁的身旁,她的話果真令那名姑娘的臉色有了些許緩和。
「各位公子請隨意,請隨意……」紅柳立刻轉過身對著眾人賠笑道,男子們再次沉浸在一片溫柔鄉里。
「公子,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沉蓮的話讓元燁眼中一閃,便跟著她離開了一樓的客廳。
廂房內,八公主對著雲清歌使了個眼色,既然這名書生是跟著她進來的,就有必要將他帶出去,否則可能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元燁安靜的跟在前面的女子身後,還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這女子與方才那些姑娘大不相同,她的打扮端莊清雅,看起來似乎不是紅塵女子。
「姑娘為何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沉蓮被後面男子的話問得一愣,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小女子沉蓮,是緋紅樓里的人,」
當下,元燁立刻止住了腳步。他的眼中劃過一抹難以置信,這麼端莊的女子,居然也是……
沉蓮察覺到後面的男子沒有跟上來,便回過頭去,卻發現了元燁眼中那難以掩飾的排斥。心中不由得一痛,眼前的男子雖說古怪得很,可是他的眼楮卻是十分的清澈漂亮。方才他的一舉一動自己都看見了,這名書生十分排斥這里,當然,也就看不起她這種人。
沉蓮心中的傷痛再次被撕開,卻只是強顏歡笑著。「這里不是公子該來的地方,從後門離開吧。」
「君子坦蕩蕩,在下為何要從後門離開?」
「……」沉蓮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眼前的男子,與清歌是什麼關系?
此刻的院中沒有半個人影,男子似乎十分排斥這里,沒有再往前一步。
「姑娘為何要淪落至此,織布繡花,也比呆在這里強。」眼前的女子怎麼看都不像煙花女子,她的身上散發著高雅的氣質,更像是一名大家閨秀,難道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境遇?
「住口!」一個憤怒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沉蓮的臉色一變,看著雲清歌冷著臉靠了過來。
「小公子,原來你在這里!」元燁放心的松了口氣,「快,跟我離開這里!」
他作勢就要去拉雲清歌,卻被她一手甩開,只是那麼冷冷的盯著他,看得元燁滿心的疑惑。
雲清歌不敢去看沉蓮的表情,她知道,方才這書生的話一定刺痛了大皇姐的傷口。如果可以,做什麼都比呆在這里強,可是這名書生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要在這里裝聖賢普度眾生。
元燁不知道眼前的小公子在氣些什麼,他張了張口,原本要說的話卻被雲清歌的眼神逼了回去。
「實在抱歉,像我等貪生怕死迷戀之人,實在是不敢與聖人為伍,公子還是盡快離開這里,不要讓我們玷污了公子的眼楮。」
雲清歌的話帶著濃濃的諷刺,沉蓮與八公主心中一驚,她們很少听見九妹說出如此重的話來,這名公子看似並不壞,只是有些無知而已。
「我沒事的……」沉蓮走上前伸出手去想要安撫雲清歌的情緒,這樣的動作落在元燁的眼中,立刻明白了什麼。
難道這位姑娘是小公子的心上人?!可是……對方是名青樓女子啊!
「離開這里,我不需要你來點化。」雲清歌的語氣依舊強硬,她無法忍受任何人傷害她的親人。
元燁深吸了口氣,有些挫敗的收回了目光,緩緩的從三人的身旁走過。他的腳步頓了頓,回過頭去就看見那兩名女子用一種復雜的眼光看著自己。
難道方才,他的語氣重了?自己真的說錯了話?
直到元燁離開之後,雲清歌的臉色才有所緩和,她歉意的看向沉蓮,而後對著八公主微微一笑,「抱歉,我改日再來看你們。」
伸出手去,默默的在八公主的手心里塞進一張紙條,便轉身離開了她們的視線。